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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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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元节后接连数日,长安的天空一直阴霾沉沉。酷寒逼得人渴望来一场狂风暴雪,也比这样不死不活地耗着要强。

  天气如此,人们的心情总不会太好。佳节已经过去,没有理由继续寻欢作乐,外面又天寒地冻的,市面顿时变得十分萧条。只有轮流供奉佛骨的寺院前,仍然从早到晚人头攒动,香火氤氲。大安国寺门前的那场变故,很快就被遗忘了。

  经过数度迁转,今天佛骨来到了靖安坊中的西明寺。一大早起,梵音法唱就从街头到巷尾,把向来安静的靖安坊闹了个鸡犬不宁。

  在韩府空落落的后花园中,韩湘无奈地放下洞箫。箫音完全被四面的喧哗掩盖了,烟火持续不断地飘进来,弥漫在掉光了叶子的枝头上。

  “算了,下回再吹给你听吧。”韩湘伸出手,轻轻拍了拍身边人的肩膀。

  李弥的面孔已经清洗得干干净净,头发也梳理整齐了,瘦弱的身躯裹在厚厚的棉袍中,看起来就是一个清秀沉默的青年。但那两只始终纹丝不动的眸子,又使不知情的人望而生畏。

  几天过去,韩湘倒是习惯了他的这副样子。李弥彻底封锁了心智,拒绝再与这个尘世有任何交流,对此,即使不知详尽的来龙去脉,韩湘仍然可以理解。

  在李弥的手中,从早到晚牢牢地捏着一支歪歪扭扭的金簪,就像捏着自己的性命。韩湘记得这支金簪,它曾经插在青春少女禾娘乌黑的发髻上。韩湘还记得,在金仙观繁花盛开的院子里,在禾娘和李弥这对少男少女的围绕中,自己曾经吹了一曲洞箫给他们听。那是一个杨柳翻飞的明媚春日,李弥念起了哥哥长吉的诗句:“可怜日暮嫣香落,嫁与东风不用媒。”

  美好的时光,总是转瞬即逝,就像那么可爱的禾娘,再也见不到了。每每想到禾娘,韩湘的心便会痛不可支。他痛恨自己没有保护好禾娘。他无法欺骗自己说,禾娘是嫁给东风去了,就如他无法欺骗自己说,崔淼正在潇洒地行医江湖,而裴玄静已得道飞升,成了九天之上最美丽的女仙……

  即使逍遥如半仙的韩湘子,也无法对昭彰的罪恶视而不见。但他所能做的不多,只能尽心尽力地照顾李弥。

  郭鏦将李弥送来韩府时,说是在金仙观地窟中找到的,却对整个经过语焉不详。不该问的就不问,这个道理韩湘还是懂的。由叔公的一首《华山女》联想到裴玄静的下落,如今不仅得知她安然无恙,还找回了失踪两年多的李弥,已经是意外之喜了。

  郭鏦还给韩湘送来了裴玄静的亲笔,那是长吉的一首诗。正是这首诗,帮他安抚了刚来时如癫似狂的李弥。韩湘非常喜欢这首诗——

  “丁丁海女弄金环,雀钗翘揭双翅关。六宫不语一生闲,高悬银榜照青山。长眉凝绿几千年,清凉堪老镜中鸾。秋肌稍觉玉衣寒,空光帖妥水如天。”

  在韩湘看来,诗中的字字句句都是形容裴玄静的。长吉心中的裴玄静肯定就是这样的:一位在海底沉默千年的仙女,当她揽镜理容时,世间沧桑便如流水般从她的眼前掠过。仙女却丝毫不为所动,只是默默凝望着大海中天空的倒影。

  但长吉肯定想不到,裴玄静有朝一日会陷入到大明宫中。

  忽然一声惊呼,打断了韩湘的思绪。李弥的喉咙里发出含糊的吼声,鲁莽地将一个人推倒在地。

  “哎呀,李兄!”韩湘连忙上前搀扶,“你惹他干什么?你又不是不知道他……”

  李复言猛咳了一阵,才缓过气来:“我看他的手里什么东西一晃……朝你扎过来。我正是、知道他脑筋有问题……才怕误伤到你嘛……”

  韩湘笑了:“没事,不就是这根宝贝簪子嘛,喏,他成天不离手的。”

  再看李弥,竟将他们二人的对话置若罔闻,正专心致志地握着金簪,在山石上刻出一条横线。山石上已经从上到下刻了好几道同样的横线。

  李复言问:“他这是什么意思?”

  “我猜……会不会是在记日子?”

  “用这个方法记日子?”

  “他好像在地底下待了两年多,可能只有这个法子标记日子吧。”韩湘道,“我也不清楚,总之他不会伤害人的。李兄尽管放心。”

  李复言讪笑着理了理头巾。天光之下,他看上去特别憔悴,一副病骨支离的样子。

  韩湘问:“李兄今日大好了?”

  “唉,成天躺着也难受,今天我觉得还有点儿力气,便支撑着出去逛了逛。”

  “是不是去西明寺看佛骨了?”

  “去了西明寺,不过没看见佛骨。”李复言从袖中掏出一张纸,抖抖索索地递过来,“……却看到了这个。我觉得有些新奇,便带回来给韩郎瞧瞧。”

  “哦?这是什么?”韩湘好奇地展开来,见纸上面密密麻麻地写满了字,“好像是一篇文章?”

  韩湘读起来。院墙之外,诵经祈祷的声音嗡嗡不绝,像平地响起的冬雷般突兀而沉闷。空旷的院中,刺骨寒风在每一条枯枝的缝隙间掠过。

  韩湘突然抬起头:“李兄,这东西你是从哪里得来的?”

  “就在西明寺前。”院中明明只有他们三人,李复言却压低了声音道,“有人在私下兜售这个,幸亏我身上带了点钱……可不便宜,花了一百钱呢。”

  “竟有人如此胆大?”

  “我看了也吓一大跳。”李复言道,“韩郎,你说这里头写的到底是不是真的?”

  韩湘只觉得太阳穴针扎般地疼,眼神有些涣散。他勉力定睛,盯在那五个字上——《辛公平上仙》,正是这篇奇文的名字。

  李复言道:“我可是看得毛骨悚然啊!圣人怎么就被杀了呢?偏偏它这一通胡言乱语还有模有样的,像是亲眼所见的呢。”

  韩湘的脑子乱作一团。叔公在蓝关道上发出的警告,时隔数日,竟在这篇奇文中得到印证?

  不对!从描述的方式来看,《辛公平上仙》应该是在讲述一件已经发生的往事,而非预兆!难道在大明宫中,曾经发生过一场弑君惨案,至今不为人知?会不会只是某些别有用心之人的胡编乱造?但其中写到的宫中场面,宫人、内侍还有阴兵阴将都栩栩如生,若非常在大内走动,且熟知皇家规矩的人是不可能写得出来的。

  韩湘问李复言:“李兄,你可曾打听过此文的出处?”

  “我只听说,此文最早是在上元节的夜里出现的。”

  “上元节的夜里?”

  “对,就在百姓倾城而出观灯之时,有数盏祈愿灯从天而降,便携带着这篇文章。”

  韩湘紧锁双眉,这样做等于昭告全长安,何人竟有如此胆量?

  “当时就有不少人捡来看了,全都吓得魂飞魄散,有撕的有藏的,都不敢声张。隔了好几天,街头巷尾才陆续听人开始议论,都在悄悄猜测阴兵何时入宫,圣人何时上仙。偏有无良商人敢发这掉脑袋的横财,偷偷地把文章刻印了,在人群聚集处以高价售卖。”

  “要钱不要命了吧?”韩湘道,“此文一旦被宫中看到,后果不堪设想啊。”

  李复言叹道:“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况且,就算宫中看到了要追究,也得去找写文章的,那才是始作俑者。刻文卖文的,抓到了也查不出元凶来。”

  “这倒是。”韩湘思忖,此文的作者亦知事关重大,所以才将其悬于祈愿灯上放出来,让人无法追查吧。

  李复言又把韩湘手中的纸翻过来:“你再看这个。”

  只见纸的左下角处,用黑墨画着一朵小花,花中还有惟妙惟肖的五官,宛似人在微笑。

  “最初由祈愿灯放下的文章背面均有此花。于是刻印者依样画葫芦,也将此花标在文后,却不知会不会是作者留下的记号?”

  “鬼花!”

  “鬼花?”

  韩湘还未开口,忽听到有人在叫:“韩郎!”

  抬头一看,竟是仆人引着段成式来了。

  “我正要去找你呢!”韩湘叫道,“你的腿好了?”

  “差不多。”段成式原地转了一圈,“我来看看自虚哥哥。”说着便径直向李弥走去,轻轻地唤了一声。

  李弥毫无反应。

  韩湘道:“他什么人都不认识,什么话都不会说了。”

  段成式抿紧双唇。

  韩湘叹道:“至少把他给找回来了,也知道了静娘的确切消息。目前来看,静娘在宫中尚能自主。”他朝东北方的龙首原望去,“我相信她能保护好自己。”

  收回目光,韩湘又看着段成式问:“你呢?你能保护好自己吗?”

  段成式的脸色一变。

  “对了,我介绍你们认识一下……”韩湘一回头,才发现李复言已不见踪影,想必是见有陌生人来,便回房休息去了。韩湘心道,不见也好,遂将手中的文章递给段成式,质问:“你说说,这是怎么回事?”

  段成式的脸色由红转白,低声嘟囔:“你也知道了?”

  “已经闹得满城风雨了吧?”韩湘指着纸上的鬼花,“就凭着这个,早晚会找到你的头上。你怎么如此不小心?”

  “……我,唉!”

  “说说吧,到底怎么回事?”

  原来是去年年底前的一天,段成式正在荟萃楼上的“鬼花间”写故事,伙计送来一张字条。上面写着邀请段成式在骊山围猎时,至华清宫中一晤,将有绝妙的故事讲给他听。

  “骊山围猎?华清宫?”韩湘以为自己听错了。

  段成式坦白道:“我自前年起就迷上了围猎,东宫崇文馆的儿郎们组了一个围猎的班子,几乎每个月都要去骊山玩两次。因为夜猎最有意思,所以我们常常在骊山上过夜,我喜欢华清宫的温泉,每次都怂恿大家在华清宫宿营。”

  “华清宫不是已经废弃了吗?”

  “宫殿已废,但温泉尚在。”段成式的语气饱含怅惘,“我喜欢那里荒芜的宫阙楼台,我总在想,说不定哪天夜里,杨贵妃还会回来洗凝脂……”

  韩湘连忙打断他:“你就按纸条上说的办了?”

  段成式点头道:“你能想象我接到纸条有多么惊讶吧?去一次骊山华清宫,对一般人来说可不容易呢。为什么要约我在那里见面呢?他要是真有好故事,直接来鬼花间讲给我听不行吗?”

  韩湘紧锁双眉:“必是有不可见人之处吧?”

  “我也有怀疑,不过我还是觉得,这样安排很有意思,便把下次行猎的日期写在纸条上,让伙计送回去了。”

  韩湘无语。

  段成式郁闷地说:“可是那夜他约我到了华清宫中,见面后却又将我黑布蒙头,送去另外一个神秘的地点,见到了一个自称辛公平的人。我至今想不通这种做法的目的。如果只是为了隐匿真实的身份和会面的地点,直接将我从鬼花间蒙上眼塞进马车,不是更简单吗?”

  “非也。”韩湘道,“荟萃楼位于东市中央,人多眼杂,对方肯定会有所顾忌。我倒觉得,如果对方确实不愿暴露身份,与其搞得那么复杂,还不如干脆乔装改扮造访鬼花间,把故事对你说完就走,你事先没有准备,就算想追也是徒劳的。”

  “他们为什么不那么做呢?”

  “除非……”韩湘思忖道,“那个辛公平出不来。”

  “出不来?”段成式的眼睛一亮,“对!他必须待在那个地方,外人进去尚可,但他本人绝对不能出来。所以他要想当面对我讲故事的话,就得设法把我弄过去。”

  韩湘问:“你蒙着头坐在马车里时,有没有设法判断周围的环境?”

  “去大概花了一个时辰。回来的时候我都晕了,记不得了。”

  “一个时辰?”韩湘皱眉道,“这么久都能出骊山了。你确定吗?”

  段成式摇了摇头:“被蒙着眼睛,心里又害怕又焦急,你能算准时间吗?也可能是我估计得长了?我一直都在留意周边的声响,却总觉得越来越静,好像进了很深很深的山里面,特别冷,特别的阴森……”

  “会不会马车带着你在骊山绕圈子?”

  段成式不作声。

  韩湘道:“看来你与辛公平见面的地方,只能是个谜了。”

  “不,我知道那里。”段成式说,“那肯定不是人间,而是幽冥!辛公平也肯定不是一个人,而是鬼!”

  韩湘长叹一声。

  段成式拉住他的胳膊:“韩郎你说说,如果辛公平不是鬼,怎么能讲出那么可怕的故事来?”

  “你也知道那个故事可怕啊!”韩湘当真恼火了,“那你为什么还把它写下来?写下来也就罢了,还放在祈愿灯上遍撒全长安城;散布全城也就罢了,你……你居然还把鬼花画在纸的背面,你这是存心要惹祸吧!”

  “我没有!”段成式也急了,“我是把它写出来了,但我只写了一份收藏起来,根本就没放到什么祈愿灯上啊!”

  “你说什么?”韩湘圆睁双目,“不是你干的?”

  段成式急得跺脚:“韩郎,你不记得了吗?上元节那天夜里我们在忙什么?”

  是啊!那天夜里他们在为飞天大盗一案奔忙,并且在最后关头保护了佛骨。祈愿灯放上天空的时候,段成式正和韩湘在一起,所以绝对不可能是他干的。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韩湘喃喃。

  四目相对,韩湘和段成式都在对方的眼中看到了两个字——阴谋。

  有人精心策划了这一切,步步为营,借段成式之名将《辛公平上仙》的故事昭示天下,包藏深不可测的祸心。

  段成式低声说:“我反反复复想了好多遍,都不能确定《辛公平上仙》中描述的一切到底是真是假,是已经发生的还是即将到来的?皇帝他……”

  “你还有工夫替皇帝操闲心!”韩湘急道,“还是先想想你自己该怎么办吧!按照如今这个势头,要不了多久《辛公平上仙》的故事就会传入禁中,圣上看到了肯定要追查出处。鬼花间名声在外,不日就会查到你的头上!”

  段成式道:“不怕!我盘算过了,就算圣上拿着《辛公平上仙》来质问我,我也可以推得一干二净,只说什么都不知道,被人栽赃了便是!”

  “这……能行?”

  “怎么不行?虽然纸上画有鬼花,可谁能证明文章是我写的,鬼花是我画的呢?散布出来的文章都是刻印的,无从索骥。至于鬼花,任何人只要去一趟鬼花间,便能按照竖屏上的图样描下来,再落到这些纸上,目的无非是为了陷害我!”

  韩湘说:“圣上会问,为什么偏偏要陷害你?”

  “因为我喜好奇闻异事,所以最容易栽赃在我的头上!”

  “这样真能蒙混得过去?”

  “只能赌一把了。”

  “且慢,”韩湘问,“原稿在哪里?”

  “原稿……我藏起来了。”

  “藏哪儿了?”

  段成式憋红着脸不说话。

  “好吧,你不用告诉我藏在哪里。但你必须立刻去毁了原稿。”

  “……我把它藏在鬼花间了。”段成式支吾着问,“非得毁掉它吗?《辛公平上仙》的故事太诡异太特别,太惊心动魄了。我觉得我这一辈子里,恐怕都难再碰上这样的故事了。”

  “我怀疑你这一辈子还能有多长!”韩湘抬腿便走。

  “去哪儿?”

  “荟萃楼啊!赶紧去把原稿烧了!”

  段成式刚要跟上,忽然又停下脚步,侧耳倾听。

  “快走啊!”韩湘叫他,“怎么啦?”

  “我好像听到了一阵咳嗽声,有点耳熟……哦,不是不是,肯定是我听错了。”段成式摇了摇头,随韩湘匆匆奔了出去。

  直待他们的背影消失在穿廊尽头,李复言才如鬼魅一般从房中闪出。

  他来到李弥的面前,叹道:“世人皆苦,唯你已跳脱红尘。幸哉?悲哉?”

  李弥只管定定地看着他,呆滞的目光像平实的镜面,悄然映现出一张饱含辛酸的面孔。

  慢慢地,就连这张脸也在他的双眸中化成了一片虚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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