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出所料,皇帝断然拒绝了裴玄静与韩湘、段成式见面的要求。
刚刚过去一天,京兆尹大人额头上的皱纹似乎又深了不少。他几乎是在哀求裴玄静了:“还请裴炼师看在佛骨的份上,看在长安百姓的份上,无论如何施以援手。”
裴玄静点头道:“郭大人请勿心焦。关于此案,我倒是想到了一个疑点。”
“什么疑点?”
“我记得郭大人说过,段公子曾在鸿胪寺核查过进城的异族僧人名单,从而推断出有人冒充于阗僧人的身份给大安国寺进献香火。结果发现,冒充于阗僧人的正是李景度率领的波斯人。”
“正是。”
“这里就有一个问题。”裴玄静道,“这些波斯人本来就在长安城中居住,为什么要偷窃于阗僧人的通关文牒呢?”
郭鏦愣住了,想了想才说:“但他们的确冒充了于阗僧人啊?”
“他们只要假扮成于阗僧人,即可向大安国寺进香,没有必要偷通关文牒。通关文牒的唯一作用是进长安城,但是他们已经在长安城中了,为何还要偷文牒呢?”顿了顿,裴玄静道,“我想过了,唯一可能的目的就是让另外一些人进城,而且是胡人。”
“又是胡人?”
“对,否则就不需要偷于阗僧人的通关文牒。只不过,这批胡人并非是死在大安国寺门前的波斯人。”
“那又会是什么胡人呢?”郭鏦越发糊涂了,“回鹘?石国?大食?吐蕃?”
“吐蕃!”裴玄静打断他。
郭鏦一愣:“吐蕃?为什么是吐蕃?”
昨天裴玄静到三清殿和柳泌对质,只是因为柳泌过去曾干过打击佛教的勾当,所以此次佛骨遭难,裴玄静便决定先去探一探他的口风。但是硬要将这个案子安到柳泌的头上,并没有足够的证据。柳泌表面上风光无限,其实这两年来,他和裴玄静一样被皇帝拘禁在大明宫中寸步难行,要想在宫外实施那么周密的计划,基本上是不可能的。从这个角度来说,还是不得不佩服皇帝对柳泌的处置:既剪除了他的羽翼,又利用了他唯一的本事,绝对恰到好处。
在与柳泌的对话中,裴玄静没有发现更多的线索,只除了……他那无法掩饰的极度恐慌,引起了裴玄静的注意。如果柳泌与佛骨一案无关,那么他在害怕什么呢?
韩湘曾经窥探到柳泌和吐蕃人勾结的秘密。从目前的情势来看,皇帝对此肯定还一无所知,否则柳泌就算真能练出长生不老丹来,皇帝也绝对饶不了他。
柳泌怕的正是这一点——吐蕃。
裴玄静在试探柳泌时,故意没有明说炸佛骨的是波斯人,只含糊说是胡人。柳泌却因为曾经与吐蕃人勾结的劣迹,马上做贼心虚地联想到了吐蕃人,所以才会慌张成那个样子。
冒充于阗僧人混进长安城的,有没有可能是吐蕃人?相比其他西域小国的胡人,敢于在长安城中闹事的,吐蕃人的可能性确实要大一些。
裴玄静问郭鏦:“郭大人,大食和波斯都不信奉佛教。那么其他胡人呢?”
郭鏦道:“据我所知,西域各国原先信佛者众,不过近年来随着大食势力的扩张,不少小国都改弦更张,不再信仰佛祖了。”
“吐蕃呢?”
“唯有吐蕃的佛教传自天竺本源,故而吐蕃人笃信佛教,比之中原更甚。”
“所以,应当不是吐蕃人。”裴玄静思忖道,“原因有二,其一,吐蕃人敬佛,完全可以用自己的身份申请向大安国寺进香,并不会引起怀疑;其二,吐蕃人笃信佛教,所以他们不可能密谋做出毁坏佛骨之事。”
郭鏦迟疑着问:“所以……就换成了波斯人去炸佛骨?”说罢连连摇头,自己也觉得难以置信。
“对啊!”裴玄静却盯住他道,“吐蕃人先冒充于阗僧侣混进城,然后换由波斯人去执行炸毁佛骨的行动。可是……为什么要这么麻烦呢?而且不管是吐蕃还是其他胡人,他们混进长安城后去了哪里,现在又在做什么?”
郭鏦喃喃:“是不是还想对佛骨动手?”
“假如是吐蕃人,就不会。”裴玄静坚决地说,“他们对佛陀的信仰极其坚贞,怎么可能去损毁佛骨?”
她看着脸色骤变的京兆尹:“郭大人,您是不是还有什么瞒着我的?”
“我……”
裴玄静厉声道:“事已至此,郭大人如果还要刻意隐瞒的话,我就真的爱莫能助了!”
郭鏦急道:“裴炼师!咳,我直说了吧——在飞天大盗一案中,京兆府也、也失窃了。”
裴玄静真是又好气又好笑,问:“京兆府被盗了什么?”
“……是一张长安城地下沟渠的图纸。”
“长安城地下沟渠的图纸?”
“是,而且是在元和十一年时重新绘制的,比原来的图纸详尽许多。”郭鏦看了一眼裴玄静,“裴炼师还记得那一年的蛇患案吧?”
她当然记得。
“当时,波斯人李景度与江湖郎中崔淼合谋,在长安城四处引发蛇患,崔淼则以灭蛇为借口,伺机探索城中各处的地下沟渠,绘成图纸。此事败露后,李景度的父亲、司天台监李素带着图纸来向我求情,并担保此图再无副本。我看在李素的面上,本着息事宁人的原则,兼之崔淼郎中救下皇子十三郎,立了大功,便自作主张没有追究。他们绘制的图纸,我就收在京兆府中了。没想到……”
裴玄静在震惊中沉默着。
郭鏦等了等,补充道:“只因我原先把图纸之事隐瞒了圣上,所以这次图纸被盗,我也没敢向圣上提起。”
裴玄静哑声道:“崔淼已经不在了……所以除了郭大人之外,知道图纸的人只有李素和李景度父子。”
“是的。”
“好。”裴玄静点了点头,“我们已经知道,李景度是大安国寺前佛骨劫难的主谋,而飞天大盗一案中失窃的东西都与之相关,所以李景度无疑也是飞天大盗案的背后主使。京兆府中所藏的京城沟渠地图,毋庸置疑也一定是李景度策划偷窃的,因为只有他知道图纸藏在京兆府中。看来司天台监李素大人当初说的是实话,李景度手中亦无副本,否则就没必要偷了。”
“可是他偷图纸又为了什么呢?”
“郭大人有没有去问过李素大人?”
郭鏦哀声叹气:“李景度一死,李素就上表肯求圣上降罪。圣上至今尚无答复,李素便自我禁闭在府中,不饮不食。我去见他时,人已然憔悴得不成样子了。对于我的问题,他一概置若罔闻,闭口不言。唉!我觉得他是有了死志的。”
“所以从司天台监那里,郭大人什么都没问出来。”
郭鏦低头不语。
裴玄静思索片刻,又问:“失窃的图纸与京兆府的原图有何不同,郭大人还记得吗?”
“记得,记得。”郭鏦忙从袖中掏出一个纸卷,小心地摊开在裴玄静的面前。裴玄静不由横了他一眼,看来外貌忠厚的京兆尹大人早有准备了。
郭鏦对裴玄静的眼神视而不见,指着图纸道:“这就是京兆府原先的图纸,但我把李景度、崔淼那份图纸上不同的部分,都标在上面了。”
在一整张泛黄的陈年旧纸上,若干条新鲜的墨迹显得格外突兀,扭曲如蚓。
裴玄静一眼便看到了:“金仙观!”
图纸上金仙观的位置,先用黑墨画线,蜿蜒至坊墙。从坊墙这端开始,又有一条用红墨画出的新线,一直延伸进了皇城内部。整张图纸上唯有这一条红线,所以格外引人注目。
郭鏦道:“金仙观下的地窟,以及地窟和暗渠相连的连接点,都是李景度和崔淼他们标注出来的,在原先京兆府的图纸上并没有。”
裴玄静的心剧烈跳动起来——是的是的。崔淼曾经让禾娘哄骗李弥,去金仙观后院的地窟下一探究竟。后来段成式带着皇子十三郎李忱去地窟下面找“海眼”,差点儿被暗渠中涌来的河水淹死。段成式拼命游出沟渠,凑巧为崔淼所救,他与十三郎的性命才得以保全——这些,都是她知道的。
原来,金仙观地窟的秘密就标在了这张图上。
可是——她指着那条突兀的红线问:“这是怎么回事?这也是李景度的图上标出的吗?”
“不是。”郭鏦的语气很古怪。
“不是?”
“李景度的图上只标出了黑线的部分,到坊墙的位置就中断了。据我所知,坊墙的地下建有一扇铁门,已经封死多年。上次段成式和十三郎去地窟玩耍时,不知怎么触动了机关,将铁门打开,才使他们误入后面的地下暗渠险些丧命。而崔郎中和李景度以灭蛇为借口,最远只探查到铁门,就此路不通了。所以,在他们绘制的图上只标注到坊墙的位置。”
“郭大人,我问的是红线的部分!”裴玄静快要耐不住性子了,“是谁画上的?而且,这条红线怎么会通向皇城里面呢?”
郭鏦看着裴玄静:“裴炼师,红线是我画的。这才是金仙观地窟的真正秘密。”
她好像有些听懂他的意思了:“你是说,从金仙观下的地窟可以直通皇宫大内?”
郭鏦缓缓地点了点头。
裴玄静的脑海中轰然一声——全明白了!
为什么金仙观的后院会成为皇家禁地;为什么当皇帝发现污水涌出池塘时,会立即下令填埋地窟,甚至不惜牺牲十三郎的性命;为什么在事件平息之后,皇帝还是封死了池塘,并派出禁军严密守卫金仙观。
她喃喃道:“崔郎只探得地窟到铁门为止,所以李景度的图纸上只画到了坊墙。而坊墙后的秘密……”
“除了圣上,只有司天台监李素与我是知情人。”郭鏦仍是一副心有余悸的样子,“那次段公子虽然开启了铁门,但他和十三郎为了躲避涌入的河水,走了岔路,从暗渠凫水而出,并没有走到通向皇宫的这一段地道。”顿了顿,又苦笑着说,“幸而崔淼和段公子都与金仙观地窟的真正秘密擦肩而过了,否则早在元和十一年,他们几个就都没命了。”
裴玄静追问:“地道通向宫内何处?”
“嗯?”郭鏦好像连耳朵都不听使唤了。
裴玄静加重语气再问一遍:“请问郭大人,金仙观的地窟通向皇宫内的什么地方?”
“通向——西内太极宫。北面是大仓,南面是掖庭宫。”
“究竟是哪里?”
郭鏦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浮汗,道:“在掖庭宫和大仓之间有一片空地。空地的地底下,建有一座地牢。”
“地牢?”裴玄静问,“建在宫中的地牢,肯定是关押什么重犯的吧?”
“据我所知,那座地牢自建成后总共只关押过两名……吐蕃的囚犯。”
“吐蕃的囚犯?”裴玄静的声音也变了。
“第一个被关的是吐蕃内大相论莽热。贞元十六年时,大唐与吐蕃曾有过一战。当时的剑南节度使韦皋抓住了吐蕃内大相论莽热,并将他送到了长安。德宗皇帝决定把论莽热作为人质,就关押在太极宫西隅的地牢里。可是,论莽热却在贞元十七年时逃脱了。”
“从皇宫中的地牢逃脱了?”裴玄静觉得难以置信。
郭鏦尴尬地说:“咳,此中曲直先不详述了吧。总之,论莽热逃出长安后,德宗皇帝命太子,也就是先皇顺宗皇帝负责追捕他。贞元十七年末,论莽热被先皇派出的杀手诛于大唐边境。当时,从吐蕃前往接应论莽热的正是他的弟弟论莽替。结果,这个论莽替又落到了大唐守军的手中,也被送往长安,就像他的哥哥一样,关进太极宫中的地牢。直到……直到今天。”
“今天?”裴玄静追问,“吐蕃人质论莽替直到今天还关在太极宫的地牢中?”
“是的,关了都快满二十年了。”
裴玄静情不自禁地握紧双拳。
吐蕃人质——宫中地牢——金仙观——李景度——硫磺伏火法——飞天大盗——吐蕃人!
裴玄静问:“郭大人,金仙观外还有金吾卫把守吗?”
“自从炼师入宫以后,圣上便命将金仙观中的女冠们统统遣散了。金仙观重新封闭,平时仅有几名金吾卫巡逻值守。不过,近日佛骨案发,人手严重不足,我把那几名金吾卫也都调去保护佛骨了。”郭鏦似乎也意识到了什么,心虚地追问一句,“怎么,炼师认为有问题吗?”
“我以为有问题吗?”裴玄静厉声反问,“郭大人还不明白吗?贼人真正的目标不是佛骨,是吐蕃囚犯论莽替!”
郭鏦张口结舌。
裴玄静的话语疾速而出:“据我粗粗推想,整个过程应该是这样的:在长安城中一直埋伏着吐蕃的奸细,为了救出关押在宫中地牢里的论莽替,他们谋划了多年,却始终没有找到合适的办法。直到最近,他们终于和波斯人李景度勾搭在了一起。圣上将要奉迎佛骨的消息传出之后,吐蕃人便与李景度合谋了一个计划——首先,由潜伏在长安城中的吐蕃人负责偷窃硫磺伏火法所需之材料,还有炼丹秘诀和地下沟渠的图纸。他们有时单独行动,有时结伙,以吐蕃的方式设彩绘面,使人无法辨识真容。百姓们便误将其视为青面獠牙的鬼怪。又因吐蕃人常年不沐浴,兼食物习惯所致,身上有股异味,更让百姓以讹传讹成了所谓的狐狸精。”
“原来飞天大盗是吐蕃人……”郭鏦听得晕头转向。
“波斯人李景度不敬佛,蓄意毁坏佛骨。但如果他用手下的波斯人去收集硫磺等物,就会将嫌疑引到他自己的身上,所以由吐蕃人代为行事,正中他的下怀。而在李景度的手中,恰好握有一个至关重要的秘密,可以和吐蕃人做交换。”
“金仙观!”
“对。”裴玄静道,“虽然在元和十一年的那次蛇患中,李景度他们未能突破铁门后的秘密。但是方才郭大人说了,司天台监李素对此是清楚的。而李景度作为他的儿子,想必也获知了这个秘密。于是吐蕃人和波斯人便各取所需,制造出了这一场佛骨之难!至于迎佛骨前一天以于阗僧人身份混入长安城的,肯定也是吐蕃人。他们一方面用于阗僧人的身份申请在大安国寺前进香,为波斯人创造接近佛骨的条件。另一方面,我相信这批新入城的吐蕃人定然都是精兵壮士,是被特意派来接应论莽替的!”
裴玄静厉声道:“郭大人!以我之见吐蕃人将利用硫黄伏火法产生的巨大威力,破开金仙观的地窟屏障,循地道进入太极宫中。而一旦他们进入了太极宫,就如同引狼入室,不是劫走吐蕃人质那么简单了!”
“那、那该怎么办?”郭鏦跳起来,“我这就去布置金吾卫,重兵把守金仙观!”
“等等!”裴玄静拦道,“现在去守金仙观已是舍近求远了。郭大人,我建议你立即去太极宫的地牢转移吐蕃人犯!”
“炼师说得有理!我这就赶去太极宫,只是圣上那里……”
裴玄静道:“我代郭大人去回圣上,你看怎样?”
“那便有劳炼师了!”郭鏦不及多话,率领手下匆匆离去。
寂静突如其来,迥异的气氛令裴玄静有片刻的懵懂——我这是怎么了?为什么要主动请缨去见皇帝?但这又是势在必行的结果。整整两年过去,也到了该见一见的时候。
裴玄静理了理衣袂,朝东南方向的高地走去。朝会的时间已经过了,皇帝应该在清思殿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