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和十四年正月十六日,佛骨送出禁中的当天夜里,国师柳泌就在大明宫中的三清殿上主持了道教的夜醮仪式。
从龙首原上俯瞰长安城,灯火比昨夜上元节暗淡了许多,星辰在夜空中重放光芒,天际银河再现。
三清殿前的圆形祭天台全部使用汉白玉雕砌而成,在星光照耀下披了一层淡淡的银色,几乎像是透明的。黄、绿、蓝三色的琉璃和鎏金莲花瓣铜饰点缀其间,使整座祭天台越发显得玲珑剔透、异彩纷呈。
柳泌身披绣满云霓的青色道袍,踏着海兽葡萄纹的方砖,沿龙尾道缓步登上祭天台。供桌上已设下酒脯、饼饵、币物等等供奉上仙之物。柳泌先是念念有词一番,祭告天皇太一、五星列宿,继而用红笔在青藤纸上写下对天帝的奏章,再用皂囊封缄。
仪式颇为繁琐,柳泌装模作样地搞了很长时间。他倒是忙得额头冒出汗珠,随同夜醮的宫中道人和内侍们却个个冻得簌簌发抖。
只有永安公主能坐在廊下单设的暖帐中,一边舒舒服服地旁观,一边和身旁的裴玄静闲聊:“咱们的柳国师还真是半点不肯落后啊。”
裴玄静笑了笑。
“你猜猜,他在青词奏章里会写些什么?”
“我想,无非就是祈祷国泰民安,尤其是圣上的龙体安康吧。”
“龙体安康?”永安公主瞥了裴玄静一眼,“有了国师的灵丹,皇兄的龙体怎么会不安康。”
裴玄静又笑了笑。
和永安公主同在大明宫中的玉晨观修道已逾两年,裴玄静早就发觉,即使和某些人朝夕共处,彼此间仍然不会亲密,裴玄静与永安便是一例。
其实她们相处得还不错。永安公主性格孤僻,为人倨傲刻薄,喜怒无常,基本上没有交心之人,而裴玄静本无意与她交心,只求相安无事,刚好永安也是此意。对于裴玄静,永安似乎还抱有一点敬畏。这点敬畏从何而来,裴玄静不得而知,也没有兴趣去了解。两年多的相敬如宾,只让裴玄静看清楚了一点:永安公主是一个怀有秘密的人。正是这个秘密,耗损了她的性格,也败坏了她的命运。这个秘密肯定非常可怕,更可怕的是,永安公主终生也摆脱不了它。
其实在大明宫中,谁又不是怀着类似的秘密呢?在裴玄静的眼中,整个大明宫就是一座巨大浩荡的迷宫,而自己单枪匹马闯入迷宫,又是为了什么呢?
不可说——因为这也是裴玄静的秘密。
今夜永安公主的兴致颇高,虽然裴玄静没有积极响应,她仍然说个不停:“我倒是有些担心,待柳国师的奏章上达天庭后,玉帝和佛祖会不会争起来?”
“有什么可争的呢?”裴玄静反问。
“哎呀,就像大臣们每天都在朝堂上争个不休,你说他们又在争什么呢?”
裴玄静说:“我朝自建国以来,佛道便相争不绝,时而西风压了东风,时而东风压了西风,却也无伤大碍的。”
“嗯,我倒觉得是两头都不得罪,两边的好处都想要。”
这话说得够尖刻,裴玄静不觉瞥了永安公主一眼。
“我原来还以为,在这件事上皇兄也会效仿先皇。没想到……”
“效仿先皇什么?”永安公主欲言又止,反而勾起了裴玄静的兴趣。
“先皇笃信佛陀,虽然一生病痛不断,却从不服丹药。”
“是吗?”裴玄静有些意外。
“是。”永安公主的语气变得惆怅起来,“你是看不出来的,可我们都知道,皇兄在很多事情上都学先皇的做法。偏偏这服丹一事,可惜了。”
裴玄静在两代名妓傅练慈和杜秋娘的命运上已了解到,皇帝在效仿先皇。当然,她从未对人提起过。
裴玄静试探着问:“可惜吗?”
“让柳泌这种小人得志,你不觉得可惜吗?如今皇兄一天都离不开柳国师的丹药了,柳泌的荣华富贵自当享用不绝。”
裴玄静说:“公主殿下若真的这样想,就应该劝谏圣上。”
永安公主“咯咯”笑起来:“算了,我还是少惹麻烦吧。”
望着在祭台上忙乎的柳泌的背影,裴玄静又问:“先皇完全不信道吗?”
“是完全不信丹药。”永安公主回答,“至于信不信道,他从来没对我们说过。不过……他却抚养了一个道士的儿子。”
“抚养道士的儿子?”裴玄静很讶异:道士哪来的儿子?再说了,先皇为何要代为抚养?这事听起来实在有些荒谬。
永安公主没有吭声,却直勾勾地看着前方。
“公主殿下。”原来是柳泌不知何时来到暖帐前。
永安公主就像突然见了鬼似的,全身绷紧,怯怯地招呼了一句:“国师辛苦了。”
“为圣上效劳,怎敢言辛苦。”柳泌躬身道,“不知公主殿下对贫道的夜醮,有何指教吗?”他的话语和姿态虽然谦卑,淫邪的目光却肆无忌惮地爬上永安公主的面颊,像条蛇一般在那里上下游走。
永安颤声道:“国师道行深厚,我、我哪里有什么指教……”
“说到这里,”柳泌凑得更近了些,几乎要贴到永安的胸前了,“公主殿下独自修炼,缺乏名师指点,精进的速度自然会慢一些。贫道倒有一个建议。”
“什么建议?”
“殿下你看,你我都在大明宫中,公主殿下的玉晨观和贫道的三清殿离得也不算远,何不经常在一起探讨道义,共同修炼呢?”
永安公主尚未回答,裴玄静却向前一步,道:“无需劳动柳国师。公主殿下与我一起修道。”
“原来裴炼师也在这里,久违了。”柳泌装出才刚发现裴玄静的样子,“见到裴炼师,不禁令贫道联想起两句写夜醮的诗:‘青霓扣额呼宫神,鸿龙玉狗开天门。’裴炼师很熟悉吧?”
裴玄静镇定地回答:“当然,但我更喜欢这首诗末尾的两句:‘愿携汉戟招书鬼,休令恨骨填蒿里。’”
“那不是李长吉的诗吗?”永安公主问。
柳泌阴笑着说:“公主殿下不知道吗?裴炼师原本与李长吉有过婚约。”
“真的吗?”永安的面色又是一变。
裴玄静点了点头。与长吉的往事,裴玄静从未刻意隐瞒过谁,但也不会对任何不相干的人随便提起。对于裴玄静来说,长吉不是秘密,而是永远的伤痛,是美到极致,不忍直视的月光。
柳泌道:“是贫道造次了,原来裴炼师不曾与公主殿下提起。”
“此事和你有关吗?”裴玄静问。
“无关,无关。”柳泌笑道,“裴炼师,你我之间过去有些误会,而今同在大明宫中,又都是修道之人,其实我很想与裴炼师捐弃前嫌。贫道建议,不如你、我还有公主殿下,我们三人从此一起修道、共同精进,炼师以为如何啊?”他的相貌本就猥琐,此时简直不堪入目了。
“捐弃前嫌?”裴玄静注视着他,“你我之间没有前嫌,只有每时每刻的仇恨。”
柳泌将脸一沉:“贫道可是圣上钦封的国师,裴炼师这样与贫道说话,就是对圣上的大不敬!”
“我正是与柳国师才这样说话,对柳泌我根本无话可说!”
柳泌恶狠狠地道:“很好,既然裴炼师决意与贫道为敌,那咱们就走着瞧吧。”说罢拂袖而去。
裴玄静对永安公主说:“我们也回去吧。”又见永安脸色难看地僵着,便问,“公主怎么了?还在生我的气吗?”
永安不答。
裴玄静轻叹一声:“长吉已逝多年,我不觉得有必要向公主提起我与他的往事,绝非刻意隐瞒,还望公主殿下不要在意。”
永安公主冲口道:“你的事情我不想管,我的事情也不要你管!”
“你的事情?”裴玄静一愣,旋即醒悟过来,又觉得难以置信,“公主殿下的意思是——刚才我不该干预你与柳泌的谈话?”
永安愤愤地嘟着嘴。
裴玄静道:“殿下,他分明是在冒犯你啊!我是看不过去了才出言阻止……”
“谁要你阻止!”永安尖叫起来,“你知道惹了他会是什么结果吗?如今皇兄就爱听信他的话,你想找死你自己去,不要拖上我!”
裴玄静气极反笑:“所以公主殿下情愿被柳泌侮辱?”
“他没有侮辱我,你哪里看出他侮辱我了!”
裴玄静勉强耐心道:“或许公主殿下对柳泌的为人还不甚了解,但我亲眼见过他那些卑鄙无耻的行径。此人的心地相当狠毒,杀人不眨眼,所以绝不能给他任何可乘之机,否则必将反遭其害。”
“你这么清楚柳泌的为人,难道皇兄还不如你清楚吗?为什么还封他为国师?柳泌没说错,你如此诋毁柳国师,就等于在诋毁皇兄的英明!”
“我懂了。”裴玄静终于忍无可忍,“早知今日,当初圣上让公主殿下去回鹘和亲的英明决定,我就不该帮着公主殿下拒绝。”
“你!”永安狠狠地一跺脚,愤然离去。
裴玄静没有去追她,而是远远地看着公主的背影消失在廊檐尽头,方才沿着长廊缓步前行。
她的心中有种世态炎凉的况味。虽然裴玄静一向并不喜欢永安公主,但还是同情她的遭遇。正因为裴玄静深信,任何人都不应该成为权力交易的牺牲品,所以那时永安为了逃避和亲向她求助时,裴玄静才会毫不犹豫地挺身而出。结果因此身陷宫禁,裴玄静从来没有后悔过。整整两年过去了,今天裴玄静才真正认识到,永安公主畏惧的并不是失去尊严和自主。不,她所眷恋的只是长安宫中优渥的生活环境,只要能保住这一切,她甚至愿意向柳泌这种流氓恶棍低头,忍受他的欺辱,就因为他现在是皇帝驾前说一不二的红人。
裴玄静在心中冷笑着,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用这句话来形容永安公主,真是再贴切不过了。可是,今后要怎样与公主相处下去呢?假如再遇到类似的情形,难道要自己装聋作哑吗?
皇帝将裴玄静拘禁在大明宫中,除了陪同永安公主或者极少数被允许的情况外,一律不准踏出玉晨观。这也就意味着,如果柳泌再到玉晨观去骚扰永安公主,裴玄静将不得不眼睁睁地看着,避无可避。
新年佳节还没有过完,前方的夜空中辉映着长安城中的万家灯火。团聚的日子,她却只能孤单地站在重楼高阁的阴影里。宫阙绵延望不到边,就像她的思念绵长而没有着落。
皇帝曾经说过,大明宫中有不下万人,却连一个相知的人都找不到。
“裴炼师。”有人在叫她。
裴玄静闻声回头,原来是皇帝的贴身内侍陈弘志。裴玄静已经很久没见过他了。月光照在陈弘志的脸上,几年来他相貌中的稚气脱尽后,五官由清秀变为圆润,又因为是个太监,所以没有男性逐渐成熟后的刚硬,反而有点像个妇人了。
“陈公公?”裴玄静向前望了望,永安公主早就没影了,“你是找公主殿下吗?”
陈弘志一笑:“不是,我来找裴炼师。”顿了顿,又道,“我早就来了,特意等到现在。”
他的意思很明白,是故意等到永安公主和柳泌都不在时才现身的。
难道是皇帝想起自己来了?
裴玄静感到一阵空泛的疲倦。整整两年了,皇帝将她关在大明宫中,却从未召见过她一次。自从元和十年五月末的那个雷雨之夜,裴玄静第一次来到长安,误打误撞进春明门外的贾昌小院,她的命运就被笼罩在皇帝的铁血意志之下。此后不论她做了什么,遇到了什么状况,事后证明都与皇帝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但恰恰就在过去的两年中,她被皇帝深锁在大明宫中,与他近在咫尺,却似乎彻底失去了关联。
裴玄静明白,他是在消磨她的意气,用彻彻底底的忽略煎熬她,企图耗尽她的勇气和耐性。这是一场无形的较量,皇帝什么都不需要做,只要将她随意地丢弃在一边,用整座宏伟的大明宫来压迫她,一点一点地把她的意志碾成齑粉。
他终于想到要来看一看成果了吗?
裴玄静问:“陈公公找我有什么事?”
“曾太医来了,正在仙居殿中等候,请裴炼师赶紧过去。”
“曾太医?”
“对啊。太医院中资历最老的神医,早些年就告老隐退了。今天能来一次,特别不容易呢。”
“曾太医为什么要见我?”
“曾太医来给裴炼师看病啊。”
“给我看病?”
“是啊。哎呀,裴炼师快跟我走吧。”
裴玄静没病,更没要求过请什么老神医看病,她连曾太医的名字都从未听说过。
她看着陈弘志。
也许是在皇帝身边待久了的缘故,陈弘志眼神中的精明冷酷竟和皇帝有几分相似,但骨子里又截然不同,浑然一件拙劣的赝品。
裴玄静问:“这是圣上的旨意吗?”
陈弘志没有回答。
“请陈公公带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