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被任命为主攻西路的主帅,李愬已经先后攻占了蔡州以西和西北的文城栅、路口栅、嵖岈山等据点,与北线郾城一带的唐军兵势相接,连成一气。他还攻克了蔡州以南和西南的白狗、楚城诸城栅,切断了蔡州与申、光二州的联系,将吴元济困守的蔡州团团包围。李愬自己率主力进驻到文城栅,从此地到蔡州仅有一百三十余里路,急行军的话一天一夜即能到达。
由于连年战事,淮西早就民生凋敝,李愬特别优待逃难来的百姓们,专门设县安置他们,给予衣食。对于俘虏和降将,李愬不仅不加杀戮,反而任用升职,使这些人感激涕零,衷心归顺唐军。原淮西骁将丁士良、吴秀琳和李祐等都归降了李愬,并纷纷为他出谋划策。
攻陷蔡州,可谓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了。
严冬降临。
这天,李愬和几名最亲信的部下再次商讨夺取蔡州之计。大家一致认为,淮西精兵都被部署在北线边境和洄曲一带,蔡州城防空虚,而今当以一支奇兵发往蔡州,出其不意直捣腹地,一举擒拿吴元济!
牙将李祐道:“从天候看,这几日将有一场暴雪。蔡州守兵无论如何都想不到,唐军会在这种时候进攻,防务肯定松懈,我军如能趁雪发动奇袭,将有极大的胜算!”
诸将都紧盯着主帅李愬。
李愬朝案上猛击一掌:“好,吾将亲率一支敢死队,趁雪突袭蔡州!”
“将军,我愿往!”
“将军,我也愿往!”
李愬又道:“我等须先拟出一个详细的计划来,派人密送至郾城给裴度相公。裴相公名为招抚使,实则代表圣上主持淮西决战,是真正的主帅。我们的行动必须经过他的首肯。”
“遵命!”
几个人围拢在案上的地图旁,七嘴八舌地策划起来。正说得热闹,突然又都住了口。
李愬环顾左右,质问:“怎么,从张柴村到蔡州的路,你们中竟无一人识得?”
“从张柴村到蔡州的路是捷径,又非常荒僻。突袭的话,走这条路是最好的。”李祐解释道,“只是我们都没有亲身走过,为保险起见,需要找一名向导。”
“能找到吗?”
“应该可以,不过得花些时间。”
“要快,而且要确保机密,绝对不能泄露半点消息!”
“末将明白!”
李愬示意众人退下,自己又埋首于图纸上研究了好久,心情却沉重起来。
在他的心中,已经慢慢成型了一个雪夜奇袭的计划。从文城经张柴村到蔡州的这条路上人迹罕至,作为突袭路线最能达到神不知鬼不觉的效果。但前提是,必须对路线有精确的掌握,否则敢死精兵极有可能在风雪中迷路,乃至功败垂成。从天气来看,一场暴雪已近在眼前,必须在这几天中作好所有准备,成败将在此一举。
但是,怎么才能迅速找到一名可靠的向导呢?
李愬收留了许多淮西的百姓和降兵降卒,悬榜招人的话想必能找到合适的。问题在于,奇袭计划必须严格保密,所以就不太容易操作了。
他正在左右为难之际,手下来报,有一位姓裴的女炼师求见将军。
“女炼师?”李愬一愣,想不起来自己何时和这号人物打过交道。
“她说姓裴,是裴相公的亲戚。”
李愬从坐榻上直蹦起来:“你怎么不早说,快请快请!”
当裴玄静出现在堂前时,李愬微微有些吃惊。他听说过一些裴玄静的传闻,想象中,她身为宰相的侄女,又连破奇案,似乎还颇受皇帝的器重,应该是一位英姿飒爽的巾帼英雄,多半还有些傲气凌人。不料见到的却是一名弱质婷婷的年轻女子,由于连日奔波,身上的白色道袍已经发灰变皱,脸庞也瘦得脱了形,好像刚生过一场大病似的。若非一双眼睛里散发着异样的光彩,显得既聪慧又坚韧,李愬简直要认定是遇上招摇撞骗且骗吃骗喝的主儿了。
然而几句话过后,李愬便对裴玄静刮目相看。这个女子外表虽柔弱,言谈却简明流利,显得思维特别清晰,还有股子不达目的绝不罢休的劲儿。
他本来还想试探一下裴玄静的真假,现在却觉得没必要多此一举了。
裴玄静开门见山,直陈有重要敌情告知李将军。
李愬请裴玄静落座,听她说了一番,不禁皱起眉头:“什么,你说女刺客聂隐娘在蔡州城里?”
“是的。”
李愬略一沉吟,摆手道:“管他隐娘隐爹的,掀不起什么大浪!吴元济已是穷弩之末,这种时候去帮他,侠义倒是侠义,也不过多送条命罢了!”
“聂隐娘不能死!”
“你说什么?”
裴玄静肃然道:“将军,聂隐娘的手中持有一件皇家宝物。所以李将军在带兵攻城时,一定要抓活的聂隐娘,并从她那里将这件宝物夺回来。”
“宝物?什么宝物?”
“玉龙子。”
裴玄静这才将玉龙子的背景述说了一遍,当然隐去了和《长恨歌》有关的所有内情,只说自安史之乱后,玉龙子便一直被道门保护在天台山上。这次自己奉王皇太后之命迎取玉龙子回京,不料在天台山上时,被聂隐娘抢先一步夺了去。
“奉王皇太后之名?”李愬半信半疑,“可是皇太后不久前刚刚驾崩了啊。”
“王皇太后驾崩了?”裴玄静惊得一阵眩晕,心中顿时涌起强烈的悲哀。王皇太后终于还是撒手人寰了,既没有等到王质夫的音讯,也没有等到玉龙子的回归。她的心中一定还有许多牵挂,许多遗憾,甚至许多怨恨,但都等不及了。
“两个多月前我离开长安时,她老人家还……”裴玄静心酸地说不下去了。自始至终,她连王皇太后的面都没见到过,却被无端卷入到这样一场连环的纷争中,屡涉险境几乎丧命。而今,她又要借着王皇太后的名义做违背其意愿的事了。裴玄静再一次体会到深深的无力感。皇家恩怨,实非她所能左右,只求无愧于心。
她重整心情,郑重道:“玉龙子乃天下至宝,必须迎还皇家。而今,这更是王皇太后的遗旨了,还望李将军顾虑周全。”
“这个……”李愬面呈难色,被裴玄静一搅合,袭击蔡州的难度又增加了几分。聂隐娘是何许人也,那可是名动天下的女刺客!要生擒她,还要逼她交出玉龙子……李愬觉得比攻入蔡州更没把握。
裴玄静问:“李将军,攻打蔡州时是否可以带我同行?”
李愬圆睁双目:“你?”
“我与聂隐娘曾有过些交情,或许能够说服她。”
李愬上下打量裴玄静,心说,就你这小模样,还想跟着我冒雪突袭蔡州?只怕一阵狂风就把你给刮跑了,我怎么去向宰相大人交代?再说了,聂隐娘会听你的?罢了罢了,我李愬脑袋发昏才会听信你这些胡话。不过,假如聂隐娘和玉龙子确有其事,处理不好的话只怕又要落下一桩罪名了。
越想头越大,李愬真有点后悔让裴玄静进门了。原先他只要考虑攻打蔡州,捉拿吴元济这一件事,现在还要为了玉龙子而投鼠忌器,岂不是难上加难。李愬好像又回到了中使监军的时期,既要对敌作战,又要应付那些狗屁不通的宦官的刁难,腹背受敌内外交困……突然,灵光一现,李愬暗骂自己:怎么连这都没想到!
他拉长了调门道:“裴炼师,你的意思本将都清楚了。对蔡州的进攻,本将还在谋划之中,但炼师确实不便跟随。”
“李将军……”裴玄静还想说什么。
“对了,裴炼师可知否?”李愬粗暴地打断她,“炼师的叔父,宰相裴大人刚巧在几日前抵挡淮西,就驻扎于北面的郾城。想必他也非常挂念炼师,我还是即刻派人送炼师去郾城与他相见吧。”
太大的意外,裴玄静惊得一时不能作答。
李愬继续说:“有关聂隐娘和玉龙子,还请裴炼师自己去与裴相公说明清楚。待裴相公下令之后,我等方能行动。否则,本将担不起这个责任。”
裴玄静反应过来了,忙问:“如此会不会耽误时机?”
李愬把两只大手一摊:“那也没办法啊。”过去对付监军宦官的胡乱指挥时,他用的便是这套以退为进的招数。裴玄静当然不能与可恶的阉人相提并论,但她挟王皇太后的遗命,又凭借着宰相侄女的特殊身份,企图干预李愬的作战计划,他同样不能接受。
为了攻打蔡州,李愬已经作足了准备,怎么愿意因为横生出来的枝节玉龙子,打乱自己的全盘计划。他想起裴度就在不远的郾城,所以决定干脆把裴玄静送过去。反正裴度是皇帝钦差,此次淮西决战的总统帅,蔡州的作战计划就请他来定夺,所谓天塌下来有个子高的顶着。更何况,裴玄静是裴度的亲侄女,裴度无可推脱。
对于李愬的这个建议,裴玄静没有反驳的理由。叔父来到郾城,这个新情况也使裴玄静又惊又喜。也许真的应该去面见叔父,请他帮自己拿主意?两个多月来,裴玄静为了破解《长恨歌》之谜已经心力交瘁,也巴不得能够卸下这副重担。只是,叔父慧眼如炬,自己的那点小心思会不会被他一眼就识破了呢?
李愬安排裴玄静去下处暂歇,她心不在焉地跟着兵卒步出正堂,前方匆匆过来两个人。其中之一着牙将服色,精神抖擞,应是李愬手下的得力干将。另一人穿着半新不旧的布袍,系着白色的头巾,肩上挎着药箱,脸上挂着云淡风轻的笑容。
裴玄静止住脚步,眼眶有些发胀。
他来了,他还是来了。
崔淼只微微向她点了点头,便跟随那位将军进堂而去。
她呆呆地凝望着那个潇洒的背影,分辨不清心中的滋味究竟是甜还是苦。从他们最初的相遇开始,他带给她的就永远是这种喜忧参半、忐忑不安的感觉。时至今日,她终于敢对自己承认这种感觉缘何而起,却又不知该如何安放。
“裴炼师?”兵卒叫她。
裴玄静说:“刚进堂里的那个人我认识,他是来做什么的?”
“不知道。”
“那么,我们在此等一等吧。”
兵卒不解又无奈地缩了缩脖子,不作声了。
天空阴沉得像要压下来,冷风刺骨,但裴玄静纹丝不动地站在院墙下,望着正堂的方向,目不转睛地等待着。
大约半个时辰不到,刚才和崔淼一起进去的牙将匆忙奔出,一眼瞧见等在墙根下的裴玄静,愣了愣,随即迈大步走过来。
“是裴炼师吗?”他的本地口音很重。待裴玄静答应后,便自我介绍是偏将李祐,又说李愬将军请裴炼师入堂,有事商议。
裴玄静身旁的兵卒一脸佩服,这女道士果然能掐会算啊!他当然不懂,正确的判断基于对事实的充分掌握,而裴玄静所掌握的,是那个人的心。
正堂中只有李愬和崔淼二人,李祐将裴玄静带进堂后,便肃立一旁。
李愬直截了当地问:“裴炼师,这个人你认识吗?”
裴玄静点了点头:“认识,他叫崔淼。是个郎中。”
“那么,炼师可愿为他作保?”
“作保?”
李愬道:“就不瞒炼师了。本将正计划奇袭蔡州,唯独缺少一位熟悉地形的向导,正在遣手下将士们从速寻找。刚巧,便找来了这位崔淼郎君。”
偏将李祐接着说:“我原先在吴元济帐下时,就认识崔郎中。当时他去投吴元济,却不被重视,很快便离开了。今天我见他突然出现在此地,起了疑心,便追问他的来历。他说,原是要护送裴炼师到蔡州的,临时与炼师分手。”
“对,”裴玄静说,“是我改变主意要来文城,便请崔郎离开了。”
李祐点头道:“那好,这便洗脱了他是蔡州奸细的嫌疑。”
裴玄静问:“李将军要我作的保,指的就是这个吗?”
“不单是这个。”李愬拍了拍案上的地图,“崔郎还自告奋勇,要担任我们袭击蔡州的向导呢。”
“他?”
李祐又解释道:“是这样的,崔郎从小在蔡州附近长大,又在淮西行医多年,对这一带的地形相当熟悉。当初我与他在吴元济帐下相识时,就知道这一点。所以今天见到他现身城中,便赶紧将他带回营中。既然他不是吴元济的奸细,我愿举荐他做这个向导。”
裴玄静心乱如麻。她想到了崔淼会不离不弃地跟来,却万万没想到他会自荐为袭击蔡州的向导。她向他望去,那张脸上的神情一如既往,洒脱、淡定,还有一点点恼人的漫不经心,仿佛对什么都不在乎。但只有她知道这是表象,他的心思比绝大多数人都深沉,决心也比绝大多数人都坚定。
崔淼也在回望裴玄静,眼神温柔中含着戏谑。每次看到他的这种目光,裴玄静就觉得自己成了他的同谋,正共同策划着对这个世间来一个惊天动地的恶作剧。
她收回目光,望着李愬道:“我还是不明白,将军要我作什么保?”
“奇袭蔡州是相当冒险的行动,万一消息泄露,参与行动的将士们很可能会全军覆没,对于削平淮西藩镇,剿杀吴元济亦是重大打击。所以,这次行动必须成功。而成功的关键之一就是:一名绝对可靠的向导。”李愬是武将作风,言谈直截了当,“既然裴炼师与这位崔郎中彼此熟识,本将就请裴炼师为他作一个保,担保此人效忠大唐,绝无二心。如此,本将才敢用他。”
裴玄静的心更乱了,迟疑之中,听李愬又道:“裴炼师若不肯作保,本将便将他一杀了之。”
她惊问:“为什么?”
“因为他已经听说了我们的计划,若非我方,当然得杀人灭口,留着就是祸害。”
裴玄静明白,李愬把自己逼到墙角了。要么是,要么否,没有含糊其辞的余地。而且,如果她选择说“是”,崔淼就要加入到极其凶险的奇袭行动中去;但如果她选择说“否”,那么崔淼立刻就会死在她的面前。
裴玄静注视着李愬,郑重地说:“将军,我愿为此人作保。他虽出身淮西藩镇,但已归顺朝廷,数月前他在长安还救过皇子。”顿了顿,她用更加强调的语气说,“他是绝对忠于大唐,忠于当今圣上的。”
“太好了!”李愬朝案上猛击一拳,“果然是老天爷要助本将打赢这场仗!”
他又轮流看了看裴玄静和崔淼,豪爽地笑道:“二位真是帮了本将的大忙了。裴炼师,我这便将奇袭计划拟写出来,请炼师带去郾城呈给裴相公,获准后即刻行动。崔郎嘛,就留在营中,随时等候出发。”
从文城到郾城,快马两三个时辰便到。为了不引起注意,李愬要求裴玄静乘夜出发,这样明天黎明前就能见到裴度了。抓紧的话,裴度当天便能回信过来。这样最快在明天夜间,就可以发起奇袭蔡州的行动了。
好似真有神助,晚饭过后一场暴雪如期而至。雪越下越大,山川田野很快闪耀起银光,在一片漆黑的夜色中勾勒出隐约的轮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