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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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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崔淼笑起来:“明明都对上暗语了,这老道怎么还让我们过奈何桥啊?”

  “你怕了?”聂隐娘道,“怕就留在这边。我过去便是。”她一脸冷漠地望着石梁,就好像望着一马平川。

  裴玄静也看得分明,石梁本身的宽度足够一个人从容跨过。但是,从头顶不停泼溅而来的瀑布和脚下的无底深渊,却足以让人心生恐惧,乃至魂飞魄散。令石梁成为不可逾越的,其实不是石梁本身,而是人们走上这道石梁时的畏惧之心。心慌则乱,心乱则危。

  石梁所考验的,是人的信念和勇气。

  裴玄静说:“我不怕。”

  崔淼说:“静娘不怕,我就不怕。”

  “好。”聂隐娘一点头,“我先上去,你们两个紧跟在我后面,既不要向上也不要向下看,只盯着我的背影即可。我保证你们能够平安走到对面。”

  于是聂隐娘、裴玄静、崔淼三人前后登上石梁,鱼贯而行。凌空飞溅的瀑布形成水雾,和脚下山谷中升腾起来的云雾交汇在一起,有一刻几乎把他们的身影都遮盖了,但下一刻,他们又破雾而出,稳稳当当地走下石梁。

  冯惟良道长和国清寺的方丈永清相视一笑,并肩迎上前去。

  “阿弥陀佛,三位施主有礼了。贫僧法号永清,是这座国清寺的方丈。”永清方丈道,“历来到国清寺出家者,都必须过这一座石梁。不敢过者,就说明其信心不坚,寺中僧人会将他们一一劝回。”

  崔淼说:“奇怪,我们又不是来出家的,怎么冯道长也把我们诱来过石梁呢?”

  冯惟良坦然笑道:“并非贫道故意为难三位,只因玉龙子就藏在这座国清寺中。”

  三个人都露出了诧异的表情。太意外了,道门最珍贵的宝物,居然藏在佛寺中?

  裴玄静转念又一想,有道理啊。正因为佛道相争尽人皆知,所以就算有人查出天台山上藏着玉龙子,也不可能搜到佛寺里去。佛寺,恰恰是收藏玉龙子最安全的地方。

  冯惟良并不多加解释,只道:“请诸位随贫道进寺,谒见玉龙子吧。”

  在永清方丈的精舍中,他们终于见到了玉龙子。

  玉龙子比想象中的小,莹白润泽,龙形栩栩如生,在龙角处还带着淡淡的绛色,确是一件叫人爱不释手的宝器,但想到凝聚其上的恩怨情仇,又不禁让人唏嘘。

  冯惟良道:“贫道已完成使命,请裴炼师收下玉龙子,贫道会送各位出山的。”

  “收下玉龙子?”裴玄静一愣。

  聂隐娘问:“怎么了?”

  裴玄静却在想,自己这一路的目的不是寻找王质夫吗?又如何演变成了带走玉龙子呢?

  不对。虽然他们追根溯源,循着王质夫在《长恨歌》中留下的线索,最终见到了玉龙子的真身,但这并非裴玄静的初衷,也不是皇太后交托给她的任务啊。

  裴玄静说:“冯道长,我是来寻找王质夫先生的。”

  “贫道已经说过了,从未见过一个叫王质夫的人。”

  聂隐娘说:“静娘,我们先把玉龙子带走,再继续找王质夫好了。”

  “隐娘!”裴玄静亦正色道,“你想过没有,我们能把玉龙子带到哪里去?”

  聂隐娘语塞了。

  他们阴差阳错寻找到的玉龙子,并不是一件普普通通的玉器。它的归属对于许多人都具有至关重大的意义,所以一直被明里暗里地争夺着。拥有它,就拥有了不可限量的权力,也面临着难以估计的危险。

  更关键的是,玉龙子不属于他们三人中的任何一个。

  没有人说话,极端的肃静中,不远处的瀑布声越发响如雷鸣一般,连脚下的地面似乎都在随之颤抖。

  突然,静室的门被人撞开了。一个小沙弥连滚带爬地冲进来:“师父,师父!不好了!”

  永清方丈喝道:“慌慌张张的像什么样子,发生了什么事?”

  “师父,石梁对面来了好多官兵!”

  “官兵?”大家皆是一惊。官兵怎么会到天台山上来?是冲着裴玄静一行来的吗?还是为了玉龙子?

  冯惟良喝问:“裴炼师,这又是怎么回事?”

  “你问她吗?她怎么知道!”聂隐娘听到官兵二字,就如同火上浇油一般,柳眉倒竖,“莫非道长怀疑是我们引来的官兵吗?”

  “难道不是吗?”

  裴玄静说:“冯道长,我们与官兵素无瓜葛。”

  永清方丈道:“请冯道长和几位施主暂留舍内,老衲先出去看看。”

  石梁对面的山道上,黑压压地排满了甲胄分明的官兵。骄阳下,他们身上的盔甲和手中的刀枪反射熠熠光芒,如同一道道利剑穿透朦胧的云雾水色。隆隆的瀑布声中突然透出一股杀气。

  荷枪持戟的士兵们前面站着一名官员,山风鼓荡起他的绯色袍服,瘦小枯干的身躯显得有些不胜负荷。脸上的几缕山羊胡须也被吹乱了,又沾了瀑布溅落的水花,湿漉漉地黏在下巴上,更显得他整副嘴脸猥琐不堪。

  永清方丈迈前一步,高唱法号道:“阿弥陀佛,请问对面是哪位大人,亲临鄙寺有何贵干?”

  绯袍官员身旁一人喝道:“狂妄僧人,还不快拜见台州刺史柳大人!”

  永清方丈不慌不忙地回答:“我朝历来有规矩,僧人无须拜官。”

  他们的对话在精舍中听得一清二楚。崔淼望向裴玄静,发现她也在用目光向自己发问,于是缓缓地点了点头——竟然是柳泌!

  他们几个都没有见过柳泌,但崔淼听韩湘描述过他,因而能够断定,此刻率领着一队官兵堵在国清寺外的,正是那位因炼丹而受到皇帝宠信,进而从方士摇身一变为五品刺史的风云人物——柳泌。

  也是这个柳泌,纠集了乾元子为首的一伙所谓的道士,到处招摇撞骗蛊惑民众,以极其恶劣的手段打击佛教,同时也败坏了正统道门的名望,将原已夹缠不清的佛道关系搞得越发冤冤相报、乌烟瘴气。更是这个柳泌,私下与吐蕃奸细勾结,还不知有什么可怕的图谋。

  “是柳泌!”冯惟良也发出一声低低的惊呼,“糟糕。”

  “冯道长见过他?”

  冯惟良摇头道:“咳,他到台州来当刺史,不就是打着上天台山采药炼丹的名号吗?所以刚走马上任不久,他就把天台山上的各派道长都叫去刺史府中,好一番教训,意即让我们给他献药献丹,活脱脱一副小人得志的嘴脸。我懒得理睬他,托故不去,只叫一名弟子前往,据说当时他非常不高兴。我本来还担心他会上山骚扰,几个月过去倒风平浪静,我便略放了点心。万万没想到,他偏挑在这个时候来了!”

  裴玄静问:“冯道长,难道你就没有怀疑过,这位柳刺史来台州是否另有所图?”

  冯惟良长叹一声:“想过,可是不敢想下去。唉,还是听天由命吧。”

  也就是说,他确实担心柳泌是冲着玉龙子而来的,但却没有应对的办法。裴玄静突然醒悟到,为何当自己说出取得玉龙子的暗语时,冯惟良会流露出那么如释重负的表情来。他肯定希翼着,裴玄静他们能将玉龙子带出天台山,以免它落入柳泌之手。

  可惜,他们终究慢了一步。

  石梁对面,柳泌大人开口了。他的声音干涩犀利,像极了一杆铁杵钻入耳蜗,令人不堪忍受却又不得不忍受。

  他慢条斯理地说:“本官今天是来要人的,国清寺没必要搅在其中。永清方丈,本官劝你识相避祸,让相关人等出来见我吧。”

  “刺史大人要的是什么人?”

  “裴玄静。”

  永清方丈反问:“裴玄静是谁?”

  “是一位女炼师。”柳泌阴笑着说。

  “原来如此。可鄙寺是一座佛寺啊,柳大人不知道吗?”永清方丈答得很是从容。

  精舍之中,裴玄静诸人却听得惊心动魄。自从离开青城山后,他们已经非常小心了。况且以聂隐娘的功夫而言,任何人想要偷偷摸摸地跟踪他们,都是不可能的。但是很显然,柳泌派出的眼线根本没有必要隐匿行藏,因为他们是以官府的身份公开行动的。

  裴玄静懊恼万分,是自己太大意了!他们一门心思奔着天台山而来,满脑子都是《长恨歌》、王质夫和玉龙子的故事,却忽略了天台山所处的台州刚刚迎来了一位新刺史。而这位柳泌大人恰恰是和裴玄静前后脚出的长安城。

  瀑布奔流之中,又传来柳泌的话音:“我当然知道这是一座佛寺,但我也知道裴玄静就在里面,她是当今圣上要的人。永清方丈,我劝你好自为之,速速将她交出来吧。”

  裴玄静就要往外走,聂隐娘一把将她拉住:“你干什么!”

  冯惟良道长也说:“裴炼师切不可自投罗网。你放心,柳泌他们过不来。”

  “过不来?”

  只听石梁前,两方对峙的局势越发紧张起来。

  永清方丈说:“国清寺中确实没有一位裴姓女炼师。”

  柳泌冷笑:“既然如此,我们就来搜了。”

  伴随着永清方丈淡淡的一个“请”字,裴玄静的心抽紧了。聂隐娘和崔淼一人一边,靠在精舍的窗前凝神向外观看,却都示意裴玄静退得远一些,免得被对面之人窥见。

  她只能退避到精舍中央,下意识地等待着官兵涌来的喧哗。可是等了等,外面却只有瀑布倾泻的声音,再看聂隐娘和崔淼的嘴角,同时浮起暧昧的笑意来。

  紧接着,两个人便你一言我一语地说起来了。

  “隐娘你看,有人要过石梁呢。”

  “只能一个一个过吧。”

  “那人像是一个火长?”

  “看他战战兢兢的样子。崔郎,你说他过得来吗?”

  “我看悬。”

  “上去了,上去了。”

  “一步、两步……哎呀!”崔淼冷不丁地叫道,“他怕了!这下糟了,不敢向前走,也不敢往后退。”

  聂隐娘说:“你猜他会怎样?”

  崔淼没有回答她,却冲着裴玄静微微一笑。

  裴玄静恍然大悟。

  飞架于天台山白云峰下的这座石梁,是守护玉龙子的最后一道屏障。

  冯惟良道长把玉龙子存在国清寺中,不仅因为佛寺可以迷惑追踪者,还因为国清寺踞于石梁一侧,恰恰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险要之地,易守难攻。国清寺的僧众日常来往石梁如履平地,是因为过了心乱这道关。但对于没有坚定的信仰,贪生怕死的普通人来讲,要过这座石梁,的确难于上青天。

  “啊!”崔淼一声惊呼。

  聂隐娘紧接着说:“掉下去了。”

  精舍外传来一片惊惶的呼喊声。随之,又响起柳泌的尖啸嗓音:“都不许退后,再过!”

  崔淼与聂隐娘又是相顾一笑。

  少顷,裴玄静便听到崔淼说:“又掉下去一个。”

  她朝稳坐榻上的冯惟良道长瞥了一眼。只见道长微合双目,表情超然,仿佛已入冥想的状态。

  精舍外重新安静下来。聂隐娘和崔淼显得有些意兴阑珊。崔淼叹了口气:“刺史大人学聪明了,总算不督促着手下白白送死了。”

  “你看他还有什么招数吧。”

  聂隐娘干脆坐回到榻上。只有崔淼还尽职地趴在窗前监视着。

  一时间,耳畔又只能听到山瀑奔流飞溅的声响了。木几之上,玉龙子透着淡淡的温润光彩,清新可人。看来所谓玉龙子置于军营的帐篷中,光芒四射亮过火烛的传说,还真是牵强附会的编造了。

  突然,窗边的崔淼叫道:“快看,柳刺史又要做什么?”

  聂隐娘一眨眼便闪到他的身边,两人齐齐凝视窗外。

  “方丈,我用此人与你交换裴玄静!”随着柳泌的这句话,裴玄静应声冲到窗前。这一次,聂隐娘和崔淼都没有阻拦她。

  石梁对面,兵卒正将一个人推到阵前来。隔着水雾望过去,只能看到一个衣衫褴褛、血肉模糊的身影,灰白的头发披散下来,遮住了面目。唯有裸露的脚踝上拴着的铁链反射日光,随着他的蹒跚步履一闪一闪的,灼痛了裴玄静的眼睛。

  “此人的名字叫王质夫。”柳泌不紧不慢地说着,将阴鸷的目光投向国清寺。

  王质夫?他真的就是王质夫?

  裴玄静难以置信地瞪着那个佝偻的身影。一路来千辛万苦,寻寻觅觅,甚至差点付出性命所找的人就在眼前了吗?

  不久前,裴玄静对王质夫尚且一无所知,然时至今日,他却成了裴玄静矢志不渝的目标,更带给了她一系列的奇遇和发现。裴玄静好像和他神交已久,更衷心期盼着能够与他一晤,并不仅仅为了完成王皇太后交托的任务,也为了能够和这位神秘的人物倾心交谈,彻底印证隐藏在《长恨歌》中的秘密。

  她尤其想要弄明白,王质夫是怎么得知那些秘密的,又是出于怎样的考虑,才决定将它们以曲笔埋藏进一首诗中。千百年后,今天的秘密将不再具有现实的意义,但诗歌终将不朽。裴玄静想知道,王质夫把玉龙子的秘密藏入《长恨歌》中,究竟是想要永远地隐匿它,还是保存它?

  但她万万没有料到,最终会以这样的方式与王质夫见面。

  崔淼问裴玄静:“你又想干什么?”

  “你没看见吗?质夫先生在那里。”裴玄静说,“我要出去见他。”

  “用你自己去交换他吗?你疯了!”

  “那你说该怎么办?”

  聂隐娘冷冷地说:“你怎么知道他就是王质夫?也许是诳我们的?”

  裴玄静一愣。

  崔淼也说:“就是!你切勿头脑发热,小心中了人家的圈套!”

  裴玄静朝窗外望去,石梁对面,“王质夫”被兵士按压着跪在地上。他似乎在勉力抬头,但蓬头乱发仍然把他的脸遮得严严实实。她有些迟疑了。对于王质夫,自己究竟了解多少?如何能够判断真假?

  但是,柳泌怎么会知道自己在找王质夫呢?这可是一个绝对的机密啊!裴玄静此行的真实目的,唯有汉阳公主和王皇太后才知情。而柳泌是皇帝宠信的人,难道他的消息来源于皇帝?

  裴玄静想了想,说:“我还是得出去。不去与柳泌当面对峙,怎么能够判断王质夫的真假?万一是真的呢?再者说,柳泌为什么要用王质夫来交换我?他的目的是什么?我光躲在这里,什么都解决不了!”

  “他当然是为了玉龙子!”许久不发一言的冯惟良道长突然开口了,一扫先前的飘逸出尘之态,声色俱厉地说,“柳泌妄称道教之名,以邪术招揽信众,企图自立门户与名门正宗抗衡。如果他得到了玉龙子,就可以名正言顺地与皇帝结盟,从此取代天台山,宣称自己才是道派之首。后果将不堪设想啊!”

  裴玄静呆住了。

  玉龙子就在眼前,“王质夫”也近在咫尺,原来残酷的争斗才刚刚启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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