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一直在下。
但是,这个小院的上空,却奇妙地不曾坠落下一滴水珠。疾雨不绝于耳,天地像一个巨大的牢笼,把她封锁在雨幕的中央。
裴玄静站在干燥的泥地上,进退两难。
面前之人回过身来,随意地招呼了一句:“你来了。”
“是。”她既没有称便装的他为李公子,也没有按君臣之礼下跪。实际上,她的全身都紧张得僵硬了,头脑中也只剩下一片空白。
他微微一笑:“娘子是来给朕送它的吗?”
她一惊,这才发现自己的右手里正握着长吉的匕首。
“啊,不!”
“不?”
她语无伦次地说起来:“‘纯勾’是、是……”看到他皱起眉头,裴玄静才悚然意识到自己竟犯了皇帝的名讳,越发慌张,“求、求陛下恕罪,这把匕首是……”
“是什么?”
“它是一件信物,是长吉留给妾的唯一一样东西。”一旦说出口,裴玄静便控制不住地热泪盈眶了,“求陛下允许妾保留它。”
他盯住她,良久才说:“假如有一天,这把匕首会杀死朕。你还要留着它吗?”
“什么?”她惊骇莫名,“这怎么可能!”
他露出一抹轻蔑的笑,沉默地等待她的回答。
“不。”裴玄静终于说:“只要这把匕首留在妾的身边,就一定不会发生那种可怕的事情!”
“哦?你敢担保?”
“我用性命担保!”
他大笑起来:“裴玄静,朕果然不该小看你。”
“陛下!”
“你一直都在欺瞒朕,竟然还有胆子要朕相信你?”
“我没有。”
“是吗?”他戏谑地看着她,“那么,你跑到青城山上做什么?真是在为朕寻仙吗?”
“我……”
他喝道:“不要再想骗朕,欺君之罪不是你当得起的!”
裴玄静跪倒在地:“求陛下恕罪,妾不能说。”
“你不说朕也知道!”他向裴玄静俯下身来。不知是由于过度恐慌,还是直逼而来的龙涎香气使她头晕得厉害,连他的话音听起来都断断续续了,“朕只是不太明白,你宁愿听从皇太后,听从汉阳公主,为什么偏偏不愿听从朕?”
裴玄静抬起头:“她们不都是陛下的至亲吗?”
“那又如何?”
“陛下的母亲和妹妹,怎么可能害陛下。她们这么做,一定是为了陛下好。”
“哦?你是这样想的?”他的话音中充满讽刺。
裴玄静硬着头皮说下去:“并且我相信,找出真相总是有用的。”
“真——相——”他拉长了音调,“是啊,朕差一点儿忘记了,你是女神探嘛,最大的爱好就是探究真相。那么你来告诉朕,真相到底有什么用?”
“有了真相,才能伸张正义,惩恶扬善。也才能——”裴玄静犹豫了一下,“至少能够不留遗憾。”
他点了点头:“说得好,很好。朕记得,《兰亭序》的真相,《璇玑图》的真相,都是你一手解开的。所以,正义得到声张了吗?善恶得以彰显了吗?你的遗憾消失了吗?”
裴玄静愣了半晌,才迷茫地回答:“我不知道。”
“没有!”他厉声道,“你明明知道没有,却不敢承认!女神探的勇气到哪里去了?你的胆魄难道都是用来欺君的吗?”
裴玄静咬紧牙关。
“更何况,究竟什么是正义,什么是善恶,由谁来决定?你吗?”
裴玄静抬起头:“当然不是由我。我以为,决定是非善恶的,应该是圣贤的道理,还有人心。”
“道理是死的,但人是活的。”他的语气出人意料的诚恳,倒像在和她推心置腹,“至于人心嘛,就更加多变难测了。因而在朕看来,统统靠不住。”
见裴玄静沉默,他又思忖着说:“比如说,方才你谈到朕的母亲与妹妹所为,都是为了朕考虑。当然了,从圣贤的道理来讲,此为人伦;从平常的人心来说,这是亲情。都没有错。然而,事情偏偏不是这样的。”
“不是吗?”
他缓缓地摇了摇头:“朕还以为,即使对同一桩事实,换了不同的人来看,还是会有不同的认识。对圣贤的道理,亦会有不同的解释。无非是因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立场和私心。”
裴玄静思索着他的话,一时竟无言以对。
“任何一个人所理解的正义,都是从一己、一家,最多一族出发。唯有朕,是从天下出发。这就是为什么,像武元衡、裴度这样真正的有识之士愿意效忠于朕,因为他们懂得,只有忠于朕,才是忠于大唐,忠于社稷,忠于全天下最大的正义和最根本的善。你明白吗?”顿了顿,皇帝一字一句地说,“真相一点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一切真相必须归于朕。因为只有这样,你所追求的正义才能归于大唐,归于天下!”
裴玄静的思绪乱作了一团。
他再度向她俯下身来:“你还有什么要反驳的吗?”
她不由自主地摇了摇头。
他微笑着伸出右手:“很好,那就把匕首交给朕吧。”
“不。”裴玄静突然清醒过来,连连向后退去,“不,不能给你!”
“给我!”转眼,他的手便握上了她的手背。她从未如此恐惧过,因为她知道此刻就范的话,就永远别想摆脱他的掌控了。
裴玄静企图甩开他的手,但是那只手实在太有力了,裴玄静拼命挣扎……
刹那间,匕首就深深地刺进了他的前胸,只留下刀柄在外面。裴玄静吓呆了,眼睁睁地看着鲜血渗出来,宛如一朵火红的牡丹,沿着金丝绣成的盘龙花纹迅速绽放。
他捂住胸口,抬起头愣愣地望着裴玄静,仿佛不敢相信所发生的事。
“啊!”裴玄静没命地尖叫起来。
“静娘,静娘!”
她终于在剧烈的摇晃中睁开了眼睛,渐渐看清那张俯向自己的英俊面孔。
“崔郎……”她的声音虚弱得连自己都听不清,他却立即喜笑颜开:“谢天谢地,你终于醒了。”
崔淼小心地扶起裴玄静的头,让她靠在自己的肩窝里:“来,喝点水。”
清洌的甘霖流向喉头,浇灭了燃烧在她胸口的熊熊烈火。裴玄静一口接一口地喝着,崔淼笑道:“慢点慢点,看你像在沙漠里渴了半辈子。”
沙漠吗?可为什么她浑身湿透?侧耳倾听,哗啦啦的分明是雨声,还带着山谷中特有的回响。
“雨还没停?”
“没有。”崔淼抬起手,把凹形的石块凑到岩壁上,很快又接了满满一凹槽的水,递到裴玄静的唇边,“这是山泉,所以味道特别甘甜,再喝一点?”
她摇了摇头,两手忽然在身上乱摸起来:“匕首,我的匕首呢?”
“在这儿。”崔淼将匕首塞进裴玄静的手中,她一把攥住,心有余悸地引刀出鞘——并没有血。寒若秋水的刀身上,只映出她自己那张惨白的脸和火热的双眸。
她大大地松了口气,又颓然倒下。
“你做噩梦了吗?”崔淼温柔地问。
裴玄静摇了摇头,她不想告诉崔淼,这已经是自己第三次在梦中杀死皇帝了。这肯定是某种预兆,但其中的寓意太可怕,使她无力去面对。尤其是现在,她所能做的唯有立即忘掉。
“不想说就别说。”崔淼安慰她,“亏得有这把匕首,救了我们两个。静娘,你还记得发生了什么吗?”
她想起来了。
当他们赶到山涧时,雨已经下得很大了。整片山谷笼罩在雨雾之中,尽管是白天,却阴暗得犹如傍晚时分。对岸云锁群山,不停翻滚的浓雾后面好似埋藏着许多洞窟,数不清的魑魅魍魉正在其间出没。
裴玄静和崔淼都已全身湿透,下到山涧旁边,连遮挡的树木都没有,只能任凭雨水从头浇下。蜀地之秋虽不如北方萧瑟,但秋雨袭人,照样冰寒刺骨。二人皆冻得脸色发青,嘴唇抖得连话都说不利索了。
从阉人身上发现的地图看,此地名为“幽人谷”。跨过谷中深涧,在对岸山峦中不远处,隐着一座“神女洞”。“神女洞”上用红笔画着圈。所以,裴玄静和崔淼推测,洞中也许能找到薛涛和傅练慈的线索,便一路寻了过来。
走到半路,开始天降暴雨,当他们赶到幽人谷时,山涧已经暴涨,像洪水一般从上游汹涌扑来。涧上无桥无舟,只有一条粗大的藤索连接两岸,应是传说中的“索桥”。据说,身手敏捷的山里人将自己悬于“索桥”上,只要轻松一荡,便能跨越天堑。不过此时风急雨骤,山涧周围根本见不到一个人影,哪里还有“荡索桥”的奇观。
此时过河,无疑是相当危险的。但此时不过的话,看势头这场雨将持续下去,河水也会继续暴涨,恐怕十天半个月都无法过河了。
还是裴玄静眼尖,在紧靠山涧的陡崖下发现了一只独木舟,因为藏在一个凹陷的崖洞下面,又拴得牢牢的,所以居然没有被冲走。不过,就目前的雨势而言,要想划着这么一叶小舟渡过湍急如洪的山涧,也根本不可能。
最后两人急中生智,想出了驾小舟攀藤索过河的办法。他们登上小舟,再各自在腰间绑上一条粗藤,挂在连接两岸的“索桥”上。因为涧水上涨,现在“索桥”离开水面仅几尺高,差不多正在二人齐胸的位置。所以他们只要抓牢“索桥”,借势拖着小舟便能渡到对岸了。
雨越下越猛,涧水在舟边上下翻腾,小舟在急浪中颠簸,随时都会倾覆。崔淼在前,裴玄静在后,两人都用尽全力握紧藤索,一点点向前挪动。涧水虽深又急,所幸并不太宽,眼看就到对岸了。
就在这时,一阵震耳欲聋的巨响从上游传来,山洪奔腾而下,瞬间吞没了“索桥”。
小舟被冲走了。系在裴玄静和崔淼腰间的藤条,将二人一起拖入水中。水势澎湃,载沉载浮,他们不停地呛水,都快昏厥了。
恰恰是死到临头,求生意志催发出不可思议的勇力,从不舞刀弄剑的裴玄静挥起匕首,砍向“索桥”。而这把被聂隐娘赞不绝口的“纯勾”,果然凌厉得难以想象,仅凭裴玄静的那点力气,连砍几下,竟然把比人胳膊还粗的“索桥”砍断了。
“索桥”断裂的一截像一条巨大的龙尾摆向岸边,裴玄静和崔淼就如同两个轻飘飘的纸人,一起随势被甩到岸上。然后,裴玄静便彻底失去了知觉……
崔淼说:“起初我也给砸昏了。好在很快便醒来,发现河水涨得特别快,如果不赶紧登高的话,马上又会给淹没了。你还是昏迷不醒,我只能拖着你拼命往山上爬。结果……”他笑起来,“一不留神,又掉进这个深坑里了。咳,我长这么大,就数今天最倒霉!”
“可我们还活着……”
“也是啊。这么一想,又数今天最幸运了。”崔淼轻轻握住裴玄静的手,“你知道我费了多大劲,才把匕首从你手里拿下来的?”
裴玄静任由他握着,少顷,才虚弱地问:“我们现在在哪里?”
“坑里啊。”崔淼笑道,“其实是一个很深的山中岩洞。不着急,等你缓过来了,咱们再设法出去。如今外头大雨瓢泼,先在这里面躲一躲也好。”
裴玄静顺着他的眼神看过去,不远处的岩壁上,一袭瀑布般的水流从洞顶灌下,先注成一潭,然后顺着地势流成数条大小不等的溪水。水泄之处伴有微光,她明白了,那就是他们掉入的洞口了。
她问:“不能从来处返回吗?”
“不能。我们是从高处坠落的,多亏了下面是个深潭,我们才没有摔死。如今是不可能再爬上去了。我估摸着,洞口平常无人走动,被泥封住了。这回肯定是让暴雨给冲垮了,结果成了我们的陷阱。”
“那怎么办?”
崔淼道:“我听说过,只要顺着水流的方向就能走出山洞。你只管好好休息养神,待体力恢复了,外面的雨也该下得差不多了。到时候咱们再找出路,反而容易。”
裴玄静安静下来,良久,又道:“也不知禾娘和韩湘,现在怎样了?”
“你就放心吧。”崔淼劝道,“禾娘那丫头是个鬼机灵,可不容易吃亏。韩湘呢,傻人有傻福,也总能化险为夷。”
裴玄静的心中再焦虑,看到崔淼这副样子,也不禁又好气又好笑地说:“真不知韩郎哪里得罪了你,总是遭你数落。”
“我不仅数落他,还救过他呢。”崔淼更来劲儿了,“我告诉你,他的运气当真不错。所以肯定会没事的。”
裴玄静叹道:“但愿这次他们也能逢凶化吉。”见崔淼的脸上青一块紫一块,不觉又笑了笑。
“你笑什么?”
裴玄静伸出手,轻轻抚摸他颊上的伤痕:“我笑崔郎中也有今日,狼狈至此。”
“还不是让你给害的。”崔淼亦微笑作答,“反正啊,打从遇到你的第一天起,崔郎中的好日子就完咯。”
“你后悔了?”
“后悔有什么用?都掉坑里了,悔之晚矣。”
两人相视而笑。
裴玄静此刻完全松弛下来了,问:“奇怪,我身上怎么一点儿力气都没有?”
“你这些天太过紧张劳累,又淋了雨掉下河,能有力气才怪呢。别担心,好好休息,很快就会缓过来的。”
崔淼拿出郎中的权威口吻来,裴玄静自然没话可说了。
沉默片刻,她说:“其实刚才,我梦见了贾老丈的院子。”
“是吗,有我吗?”
“没有。”
“有禾娘?”
“也没有她。”
“那有谁?”
她迟疑着说:“皇帝。”
“皇帝?”崔淼的脸色瞬间变了,“怎么是皇帝?”
“在梦里,他质问我缘何欺君?”
“欺君?你欺君了?”
裴玄静直视着崔淼,点了点头。
“欺就欺了呗。”他洒脱地一摆手,“你怕什么?我都不知欺过多少回了,还不是活得好好的。”
“我不是怕他,我是怕我自己忘了初心。”
“哦?初心是什么?”
她突然就想把心事向他一吐为快了:“崔郎,我一直都坚信,真相比什么都重要。不管出于任何原因,谎言都是不可以接受的。”
“当然了,这是女神探的原则嘛。”
“可我自己却违背了这个原则,就是从‘真兰亭现’之谜开始的。”裴玄静踌躇道,“那毕竟牵涉到太宗皇帝的清誉。渺小如我,怎么可以去挑战那样伟大的帝王呢?”
崔淼模仿着她的口气说:“我愿意用生命去维护谎言。”
“崔郎……”
崔淼不依不饶:“所以说,女神探向至高无上的君权屈服了,却给了江湖郎中崔淼一个迎头痛击。那时在下方知,原来说谎也分个三六九等,皇帝说得,我便说不得。”
他原以为自己这样调侃,裴玄静会恼,可她只是沉吟着,良久才道:“是我错了。”
崔淼始料未及,忙说:“我是说笑的,静娘别当真啊。”
“不,我真的错了。”裴玄静由衷地说,“其实,我原本只是想帮助一些人,一些在我眼中的可怜人。却不知怎么的,唯一能帮得上他们的办法,竟然就是欺君。”
崔淼叹了口气:“所以是你救了杜秋娘。你在大理寺时就看出她诈死,对吗?”
“并不完全确定。你的诈死药很管用,至少从表面上看不出破绽,但是那个木盒引起了我的怀疑。”
“木盒怎么了?”
“按道理说,木盒落入曲江后,应该浮在水面上,很容易打捞起来。可是杜秋娘的尸体都被打捞上岸了,偏偏找不到木盒。我是亲眼目睹木盒沉没的。我想,除非事先在盒中放置重物,否则它不可能直接沉底。同样道理,襄阳公主不慎踢到它时,也不可能那么迅疾地滚下河岸。所以我猜想,有人事先对木盒动了手脚,目的就为了让这件证物消失。”裴玄静轻轻喘息了一下,“崔郎,你原先是准备自己动手的,但襄阳公主稀里糊涂地帮了你的忙,对吗?”
崔淼笑而不答。
裴玄静又道:“另外,公主的侍卫们在大白天喝得酩酊大醉,也让我有所怀疑。襄阳公主为皇帝所钟爱,侍卫们再疏漏怠慢,也不至于全部醉倒,连一个清醒的都没有。再把你与杜秋娘之前的种种行为联想一遍,就有所推论了。”
“所以,静娘向皇帝说谎,并不单为了救杜秋娘,更是为了救我。这便是静娘对我的一片心意。”崔淼热忱地说,“静娘做得对极了,为什么要怀疑自己呢?皇帝骗天下人,为了统治,天下人骗皇帝,为了活命。骗谁不是骗,谁在乎呢?”
“我在乎!”裴玄静撑起身来,目光炯炯地说,“如果谎言能够解决问题,我们还要真相干什么?”
“你……”崔淼有些诧异。
“崔郎,我在意的并非欺君与否。我在意的是,谎言真能给帝王带来海晏河清的千秋社稷吗?还是能给卑微者带来希望与生机?如果不是,那么我们就不应该撒谎,为了任何理由都不应该。”
崔淼认真地想了想,说:“我以为,最大的理由还是无奈吧。没人喜欢说谎,可世上的无奈太多了,以至于很多时候,即使出于最美好的愿望,仍然不得不选择谎言。”他望着裴玄静,“这次静娘肯接受皇太后的任务,想必也是理解了她的无奈吧。”
裴玄静喃喃:“我都没有见到皇太后,更没有和她说过话,一切都是汉阳公主转达的。但不知为什么,我就是觉得皇太后的旨意无法拒绝。崔郎,你是见过她的,你说皇太后就像一位菩萨,难道菩萨也会无奈吗?”
“我觉得,菩萨在面对世人时,才是最最无奈的。”
裴玄静默然。她想,最令皇太后无奈的绝不是世人,而只能是……她的儿子。
突然,一阵恶寒侵体,裴玄静全身打起冷战来。
崔淼见状,叫道:“静娘,你怎么了?”
她的牙齿克制不住地上下相扣,根本没有办法回答他。
崔淼的心猛地一沉,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