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与昨天相同的时间,崔淼又来到了兴庆宫。
守卫诧异:“崔郎中不是昨天刚来过吗?”
“是皇太后命我今天再来的。”崔淼答着,心中相当忐忑。实际上,今天早晨酒醒之后,他才突然记起昨天离开之前,郑琼娥曾经站在侧帷这么吩咐过。他惊得立刻从榻上蹦起来,跑到院中看了日头,才稍微安了心——时辰尚早。
崔淼一边在井台边汲水洗脸,一边琢磨着此事的含义。昨日在王皇太后面前大为失态,事后又自暴自弃地去借酒浇愁,此刻想来,简直懊恼至极,真想狠狠地揍自己几拳。但与此同时,又有一个声音从内心深处对他说:早晚要走到这一步的。甚至可以说,自己处心积虑、步步为营,所有的行动都在指向这一刻。只不过当真相即将破壳而出时,他却惶恐到了极点,恨不得立刻拔腿就逃。
守卫让他在宫门外等候,另外差人去皇太后的寝殿询问。崔淼知道兴庆宫有多大,这一来一去想必要花费不少时间。
宫墙的影子一寸寸地挪移着,崔淼心中的恐惧也在一寸寸地增长。跑吧?这个念头像钟磬般不停敲击着他的太阳穴,脑子里轰鸣一片。他的双足却宛如钉在地面上,根本动弹不得。
——现在走,就再也回不来了。这也就意味着,前功尽弃。
守卫在叫他:“崔郎中,进来吧。”
崔淼拎起药箱,抬腿迈过高耸的门槛。不远处,一位宫婢在芙蓉树下等候,微风吹动她的衣袂,遍地落叶好像金色的波涛,在她的脚边曳曳涌动,真如芙蓉花神下凡一般。
见到崔淼,郑琼娥立即招呼:“崔郎中,请随我来。”
他们像平常一样走到龙池边,咸宁殿在龙池的对面,需要绕池而行。但在经过一丛茂竹时,郑琼娥突然向右一拐,钻入林中。崔淼只得跟上。
两人一前一后,默默无语地穿过林中小径。眼前出现一方曲廊围绕的小庭院,满庭杂草郁郁,长条的玉石台阶上满是鸟粪,看样子平常很少有人来。郑琼娥停下脚步,这才说了第一句话:“崔郎中,皇太后今天不能见你。”
“这……”崔淼无语,既然不能见,巴巴地将自己引到此处,所谓何来呢?
“本是要见的,不过早上出了些意外,还请崔郎中莫要见怪。”
“这可真真折杀草民了。”崔淼连忙躬身致意,想了想又问,“皇太后连续两天召见于我,娘子可知原因吗?”
郑琼娥摇了摇头。
“那,我就告辞了。”
郑琼娥仍然垂眸沉默。
崔淼有点进退两难,只得搭讪着说:“皇太后的病况没什么变化吧?”
“崔郎中来给皇太后诊治了这么多次,对她的病况应该最清楚了。”
崔淼叹道:“你我都清楚,皇太后的病在心不在身,作为郎中只是略尽人事罢了。”
郑琼娥终于抬起眼帘:“既然如此,皇太后为什么非要崔郎中给她诊治,却把太医院最好的御医都遣退了呢?”
“这个问题,应该去问皇太后吧?”
“崔郎中,你走吧。”郑琼娥说,“再也别来了。”
崔淼盯住郑琼娥。自出入兴庆宫以来,他还是头一次用这样的目光看她,专注中充满怀疑,还有一丝鲜明的挑衅。
他问:“这是皇太后的旨意?”
郑琼娥亦不躲闪:“皇太后的病是治不好的。太医院的先生们避无可避,崔郎中却纯然是个外人,难道就不怕到头来,所有的罪责都叫你一人承担吗?”
“我有选择吗?”
“当然有,你可以走。”
崔淼冷笑:“只要在这座长安城中,圣上若想治我的罪,随时可以抓我。”
“那么你就离开长安,走得越远越好。”
“娘子是叫我逃跑吗?”崔淼皱眉道,“可我为什么要逃?难道这也是皇太后的旨意?”
“这个,我不能说。”
“所以我也不能听娘子的话。”
“崔郎中!我是为了你好。”
“哦?那我就更不明白了。崔某与娘子素昧平生,娘子为什么要替我操这份心?”
“如果我说了,崔郎中就会走吗?”
崔淼不语。
郑琼娥移开目光,极低声地道:“我听说,是崔郎中救了十三郎。”
崔淼的心狂跳起来。
“十三郎正是妾的孩子。”郑琼娥再度抬起秋水般的眸子,看着崔淼震惊的模样,露出足以勾魂摄魄的微笑,“崔郎中的救命之恩,妾没世不忘。”
崔淼说不出话来了。
郑琼娥又道:“妾是扬州人,最初跟随前镇海节度使李琦。元和二年时,李琦先请入朝,后又称疾不至,惹恼了圣上。圣上下诏讨伐,李琦被属下的兵马使张子良等人俘虏,献往长安,姬妾家眷皆随行。妾记得在进京的路上,李琦还对我们说,他本宗室,面圣时只要咬定是属下反叛,圣上定会饶恕于他的。可是,他完全低估了当今圣上的英明决断。圣上不仅没有饶恕他,反而下旨腰斩叛贼李琦。”说到这里,她的声音仍然平稳冷漠,不带一丝感情色彩,“行刑那天,我们都被押至刑场观刑。我亲眼看见,曾经那么不可一世的李琦披头赤足,被胳膊一样粗的铁索牵曳着,拖至刑场中央处以腰斩。铡刀斩下后,他并没有立即断气,前半截身子还呼号爬行,身后拖出长长的血污……和肚肠等物。人死了之后,圣上又命曝尸三日,当时正值盛夏,蛆虫苍蝇包裹残体,腐臭的味道离得好远都能闻到。”
良久,崔淼才道:“娘子为什么要对我说起这些?”
“昨天,崔郎中为什么要对皇太后说起埋葬令尊的乱坟岗?”
崔淼的下颚绷紧了。
“走吧,崔郎中。”郑琼娥说,“我不知道崔郎中究竟想做什么,但我知道一件事,对当今圣上,永远不要心存侥幸。”
崔淼扭头便走,走了几步,又驻足回首:“今天对我说这些,娘子就不怕吗?”
郑琼娥岿然不动。
崔淼突然懂了——她什么都不怕。这个女子的外表有多么柔弱,内心就有多么刚强,她是从血海肉山中爬出来的倾世红颜。
郑琼娥目送着崔淼出了宫门,才返身回至咸宁殿。
走进寝阁,她突然就忍不住了,泪水夺眶而出。郑琼娥全身瘫软地伏在王皇太后的榻前,啜泣着。
“他走了?”
郑琼娥深深叩首:“走了。”
“你对他说了什么?”
“并没……什么特别的。”
“你上前来。”
郑琼娥膝行到榻边,将头倚在皇太后的身侧,感到她在轻轻抚摸着自己的鬓发。
“我是一个最没用的人,从来都守不住自己想要的。十一年前,我就想跟着先皇去了,可是不行,我发过誓,要替先皇看着他……我以为他终究有一天会变。我错了,他不会变的,永远都不会变。”皇太后住了口,许久,又道,“我活着的每一天都是煎熬。好在……快了。”
郑琼娥抬起头:“太后,那个崔郎中究竟是什么人?”
“一个仇人。”
“啊?”
“也是一个恩人。”皇太后笑得古怪而渺茫,仿佛在同冥冥中的什么人对话,“你去把那些方子都烧了。他既走了,从此就不必再提。”
可是,他真的走了吗?郑琼娥思索着,今天自己的那些话,能够彻底说服他吗?她拿不准。在她的眼中,崔郎中既是一个少有的聪明人,但也更像是一个亡命徒。
崔淼一脚踏进宋清药铺的大堂,顿觉气氛大异。
往常从午后到暮鼓前的这段时间,药铺里总是最繁忙的。不论贫富贵贱,客人都在这间足有五架的阔大门面中按序抓药,伙计们在柜台上抄方、算账、秤药,一切井然有序。
可是今天,整个店堂里鸦雀无声,倒是门外站满了看热闹的百姓,纷纷指着店堂中央的地面窃窃私语。
那里趴着一只硕大的乌龟。龟壳乌黑发亮,伸在壳外的脑袋和四肢格外粗壮,皮糙肉厚的,看样子岁数相当大了。乌龟趴着一动不动,崔淼也鉴定不出它究竟是死是活,但他一眼便瞧见了傲立于乌龟之侧的李景度。
身材魁梧的波斯人叉足而站,双臂合抱胸前,活像一个金发碧眼的怒目金刚。伙计们都躲得远远的,只有一位须发皆白的富态老者从柜台里望着李景度,虽满脸愠怒,仍掩不掉慈悲本色。
崔淼心说不好,赶紧抢步上前:“李景度,你在这里干什么?”
“我买药啊!”波斯人理直气壮地说,“你来得正好,你给评评理。我愿意花翻倍的价钱买好药,这位掌柜非不肯,说药材只卖给真正的病家。那好吧,我不计较,买不成我就卖。你看我这只千年神龟,怎么说也是珍稀之物吧,若是入药,至少能帮人延几十年的寿。可是,他又不要,说买不起。这买也不成卖也不是……”
崔淼用力一捏他的胳膊,压低声音道:“行了!有话跟我到后面去说。”又对那柜台后的老者赔笑道,“胡人终究是胡人,天生粗鲁。宋掌柜,您别生气。”
李景度被崔淼拉着往后院走,还不忘回头吩咐手下:“把我的阿龟看好了!”一路骂骂咧咧,直到进了屋往门槛上一坐,才哈哈大笑起来。
崔淼怒道:“你为什么要搅了掌柜的生意!”
“哼,你以为要见你很容易吗?”李景度上下打量着崔淼,“我越来越好奇了,你究竟是什么人,怎么连这药铺外头都有人盯着?”
“他们喜欢盯,我有什么办法。”崔淼看了一眼紧跟而至的“波斯女郎”,禾娘却深深地垂着头,躲避他的目光。
“你说我这个计策怎样?宋清药铺来了一堆波斯人,再加上一只大龟,谁都不会注意到她了。”
崔淼冷笑:“不错,此计可称瞒天过海。”
李景度连连点头:“对,对,我正在想这词呢。可想来想去,居然只想到另外一个词——养虎为患。”
崔淼不应。
李景度继续往下说:“还是只小母老虎呢!我们波斯人有句谚语,女人和蛇最不可信。原来大唐的女人也没甚差别。”
“她做什么了?”
“她来找我,说她知道一把匕首的线索。”
崔淼死死地盯住禾娘,脸色阴沉地可怕。过了好一会儿,才对李景度道:“那你把她送回这里做什么?”
“谁知道她说的是真是假?”
“所以你是来求证的?”崔淼咬牙道,“如果我告诉你,她的话是真呢?”
李景度把双肩一耸:“我们波斯人花钱买的是匕首,又不是买线索。线索顶个屁用!”
“你到底想怎样?”
“还得劳烦崔郎去将那把匕首寻来。”李景度笑道,“我要是没猜错的话,身边带着匕首的那位娘子,与崔郎的关系非同一般。谁去找,都不如崔郎方便。”
“你都看见了,我被人盯得死死的,根本就出不了长安城。”
李景度大大咧咧地说:“这还不简单。咱们又不是没试过,只要鄙人出手,任什么人都能送出长安。”
“此话当真?”
“喏,你以为我带着我的宝贝乌龟,兴师动众地跑到这药铺里来玩儿啊?”
崔淼扬起眉毛,露出惯有的嘲讽笑容:“李景度,你就不怕我一去不复返?”
“就算你不回来,那位娘子还是要回来的嘛。她叔父不在朝里当着宰相吗?走不掉。”
“那也未必。”崔淼冷然道,“很多时候,人是身不由己的。我若是真的寻到了她,断不让她再回长安!”他瞪着李景度,“怎么样,还想帮我走吗?”
突然间,玩世不恭的嘴脸不见了,李景度的神态变得凝重:“我长到今年三十多岁了,从小到大听得最多的话就是复国、复国,可是结果呢?波斯国还不是越来越渺茫,就快成为一个永远的传说了。所以我懂了一句话,叫作覆水难收!我爹对大唐皇帝俯首帖耳,以为自己是在为复国盘算,其实他只是在骗自己罢了。他就是不肯承认波斯亡了。早亡了,没希望了!我们这些丧家之犬、无根之萍,统统完蛋了!既然如此,又何必对复国耿耿于怀?至少我们还有钱,许多钱!那就过一日算一日,醉生梦死好了,也算不枉此生。什么‘纯勾’匕首,在乎它的是我老爹,指望着靠它向唐朝皇帝效忠呢,我李景度根本就不当回事!我今天想帮就帮你走,你回来也罢,不回来也罢,后果都由你自己来承担。我只是一个看戏的,当然演得越热闹越好。”
崔淼连连点头:“说得好,真好。你果然是唯恐天下不乱。”
“你不也是吗?”李景度笑道,“咱们俩是绝配,自从碰到一起就惹出多少是非?我可不希望你这么能干的一个人,从此被拘束在这长安城里,缩手缩脚地当什么劳什子的郎中。崔郎,天下不是因你我而乱的,天下早就乱了。从你们那多情的老皇帝爱上自己的儿媳妇开始,就彻底乱套了。”
“大唐是乱,但波斯早就亡了!”崔淼反唇相讥。
李景度一字一顿地回答:“大唐也会亡的,而且会比你们所想的快得多。”
天色暗下来,没人点蜡烛,阴影中的两个人形都一动不动,好像打算永远这么坐下去。
终于,崔淼问:“为什么要那样做?”
禾娘不答。
“你需要钱吗?要钱来做什么?”
“我要的不是钱。”她的声音直抖,“我要的是你……明白的。”
“我不明白。”
“我就是不想她回长安!”
“是吗?”崔淼沉吟片刻,“但我却要走了。”
“你?去哪儿?”禾娘的问话中充满恐慌。
“当然是去找她。”他冲着黑暗微笑起来,“原先我一直拿不定主意。很好,今天你帮我下了决心。嗯,连帮忙的人都找到了。”
禾娘沉默。
崔淼的语调温和了些:“我要走了,你打算怎样?”
“我,我跟着你。”她快要哭了。
“我是要去找她,你也跟着吗?”少顷,崔淼说,“这样吧,我将你带出长安。之后你便自寻出路去吧。”
“我哪有别的出路?”她还是哭了,双眸闪烁泪光,在黑暗中像两枚晶莹的琉璃。
“这我就管不了了。”
“求你不要丢弃我,崔郎。”
“难道你愿意和我们在一起?”
“你们?”
“是啊,我们。”崔淼道,“她曾说过要和我一起离开长安,远走高飞。是我鬼迷了心窍,竟然没有答应她。这回我是下定决心了。待找到了她,我们今生都不会再回长安了。”
禾娘又沉默了许久。崔淼没有打扰她,就给她多一点时间吧。
她终于开口了:“崔郎,你当初为什么要来春明门外贾老丈的院子,来我的家?”
“我告诉过你的。”
“我想问真正的原因。”
他迟疑了一下,答道:“我曾经对你说过,我想知道我是谁。这个原因是真的。”
“你现在知道了吗?”
“还不知道。”崔淼苦涩一笑,“好像就快要水落石出,可我却没有勇气继续了。我原来竟不知道,自己是如此胆怯的人。”
“所以你打算放弃了?”
“明天一出长安城,就算彻底放弃了吧。”
“为什么?你说过的,那是你最重要的事情。”
他长长地吁了口气:“但是我突然发现,知道自己从何而来其实并不重要。更重要的是,知道自己要往哪里去。”
“你知道了?”
“我想是的。”
玄静。崔淼在心中默默呼唤着她,突然感到十分充实。好像一块石头终于落了地,他再也不需要寻寻觅觅了。从今往后,在这个世间只剩下唯一的目标,他的人生将变得非常简单。
“可我还是既不知道自己从何处来,也不知道要往哪里去。”禾娘蜷缩着身子躺到榻上。屋里已经漆黑一片,只有从窗纸上透入朦胧的月色,温柔地包裹起她那孩子般纤细的身躯。
她轻轻地抽泣着。
良久,崔淼说:“早点睡吧,明天一早我们就出城。其他的事情,以后再说。”
阔大的店堂里只点着一盏油灯,空落落的。宋清掌柜还在柜台后面埋头写账本,听到动静抬起头,向崔淼和蔼一笑:“崔郎中,有事找我?”
崔淼的心里再清楚不过,宋掌柜是特意在等自己。这位做过太多善事的大好人,始终一视同仁地对崔淼抱着善意,却从来没有打听过他的底细。宋清掌柜给予崔淼的,不仅仅是一个栖身之所。
崔淼走到柜前,恭敬地说:“的确有事要麻烦掌柜的。”
“什么事?”
“明天早上伙计出城买药时,车里要藏两个人。”
宋清掌柜点了点头:“没问题。”又问,“守城门的金吾卫若是查问的话,怎么办?”
“从延平门出城,已经打点过了,不会有人盘问。”
“那就好。”宋清掌柜说着,从柜台底下取出一叠纸来,“对了。崔郎中给我的这些方子,我全部细细研读过了,真正是难得的好方子啊!奇就奇在,和常用的方子比,这些方子都只改了其中的几味药材和用量,却能达到绝佳的疗效。只可惜从未在民间流传过,否则还不知能让多少人受益呢。”
崔淼笑道:“那便请宋掌柜存下这些方子,造福于百姓吧。”
“这?”宋清掌柜忙道,“不可不可,这些是崔郎中祖传的秘方吧,怎可随便外传?好事要做,规矩不能破。”
“并没有什么规矩。”崔淼郑重地作了一个揖,“请宋掌柜收下,就当是在下求掌柜的帮最后一个忙吧。”
宋清掌柜的神色微微一变,不禁轻轻叹了口气。
“还有一个方子。”崔淼从袖中又取出一张叠好的纸,放在柜面上。
宋掌柜刚要拿起来看,崔淼拦阻道:“先不要看。请掌柜的收好了,哪天若是听到在下的坏消息,再看不迟。”
宋清掌柜闻言一惊,但见崔淼仍是一脸满不在乎的笑容,便不再说什么,直接将那张叠起的纸锁进了钱匣。
崔淼回到屋中时,榻上的禾娘悄无声息,但他知道她并没有入睡。对他们二人来说,今夜注定无眠。不过没有关系,这毕竟是他们在长安的最后一夜了。
更声起起落落。因为宵禁,长安城的夜晚总是这般静得出奇,又显得格外绵长,仿佛总也到不了天亮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