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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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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庭院中央的巨树亭亭如盖,树身粗至需几人合抱,吐突承璀认得出是榕树。而那满园似火般怒放的红花,吐突承璀就连名字都叫不上来了。昨夜刚刚赶到广州,迎接他的是一场潇潇春雨。早起雨止,地面尚湿,金灿灿的阳光便遒劲地洒下,从每一片透绿的树叶上反射过来,耀得人睁不开眼睛。

  这便是南国了。

  眼前的一切都让见多识广的吐突承璀觉得新鲜。不过,榕树下那几具绣架他还是熟悉的。丝绢以特别的折角方式绷紧在绣架上,只在大唐皇宫的尚衣坊中,才有这种技术。

  绣架大多空着,大榕树下仅坐着一位绣娘。因为光线的缘故,她背对院门而坐,正在专注地飞针走线。庭深寂寂,偶尔从树荫中冒出几声莺啼。吐突承璀刚想上前去,忽从榕树下飘起一阵轻柔的歌声。

  这个绣娘的习惯,每绣到陶醉忘形之时,便要唱上几句。

  她唱的是:

  我思仙人乃在碧海之东隅。

  海寒多天风,白波连天倒蓬壶。

  长鲸喷涌不可涉,抚心茫茫泪如珠。

  西来青鸟东飞去,愿寄一书谢麻姑。

  她是唱给自己听的,所以歌声极低,又时时被黄莺的鸣叫盖过。吐突承璀却把每一个字都听得清清楚楚,几乎情难自已。

  他仿佛又回到了贞元二十年的东宫。

  吐突承璀记得,那是他在东宫度过的最后一个春天。也可以说,自贞元二十年之后,春天就把东宫彻底抛弃了。

  正是在东宫那个最后的春天里,吐突承璀第一次听到这天籁一般的歌声。

  当时他办完一件什么差事,回东宫向太子殿下复命。刚走到丽正殿外,就见到如今的圣上——当时还是广陵郡王的李纯站在台阶下愣神。李纯的身后跟着几名随从,每人怀里抱着一大盆盛放的紫色牡丹花,花瓣如紫色丝绒般润滑浓丽,沁人的甜香扑鼻而来。打眼一看,便知是当下最稀有的品种——魏紫,而且还是并蒂双花,整座长安城里只有西明寺中才见得到几株,无价可求。李纯也不知用了什么手段,竟觅得这几盆珍贵的牡丹来送给父亲。

  吐突承璀赶紧上前打招呼:“大王怎么不进殿去?太子殿下他……”

  李纯却竖起右手食指,示意他噤声。

  吐突承璀这才注意到从丽正殿内传出的歌声,正唱到:

  青冥浩荡不见底,日月照耀金银台。

  霓为衣兮风为马,云之君兮纷纷而来下。

  虎鼓瑟兮鸾回车,仙之人兮列如麻……

  歌中唱的是仙人列如麻,吐突承璀却觉得头皮直发麻。他从不知道,天底下真有歌声可以好听到让人浑身战栗,皮肤上一波连一波荡过酥麻感,恨不得立即跟着手舞足蹈起来。

  吐突承璀好不容易才克制住自己。从唱到的句子判断,李纯应该已经听了一会儿了,难怪一脸的如痴如醉。可是,吐突承璀不记得东宫有这样一位歌手啊。

  他索性也在台阶下站定,陪着李纯将歌听完。

  世间行乐亦如此,古来万事东流水。

  别君去兮何时还?且放白鹿青崖间,须行即骑访名山。

  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

  一曲终了,余音袅袅不绝。心驰神漾。

  良久,李纯才喃喃道:“此方为仙乐矣。”

  吐突承璀问:“……大王,您的牡丹?”

  李纯回过神来了,笑道:“太子殿下刚刚听完仙乐,再看世间万物,肯定俱失颜色。我这些牡丹,只怕送的不是时候。”

  “不会的。”

  两人谈笑着走上台阶,李忠言从丽正殿内闪了出来,拦在二人面前。

  “大王,”李忠言躬身对李纯道,“殿下说他今天头疼得厉害,就不请大王进去了。大王送来的牡丹只留下一盆即可,殿下说待他身体好一些,定要仔细赏玩。其余的就请大王仍然带回王府去,与王妃和诸位王子、县主们一起赏玩吧。”

  身为太子李诵身边最亲近的内侍,李忠言丝毫没有恃宠而骄,对任何人都谦恭有礼。在太子的长子李纯面前,同样不卑不亢。

  李纯的面色骤变,立即又掩饰过去,换用恳切的口吻道:“李公公,太子殿下的身体不要紧吗?你看我都到这儿了,就让我进去给殿下请个安吧?”

  他这一片赤诚的孝心,任谁看了都会感动的吧。

  “这……”李忠言为难地说,“太子殿下再三说,大王的心意他很喜欢。但殿下今天身子的确很不爽,到现在还起不来,实不得已……”

  “明白了。那我明日再来给殿下请安。”

  李纯转身便走。吐突承璀正在进退两难,看李忠言给自己丢了个眼色过来,立刻心领神会,匆匆赶上李纯。

  “大王,奴来送您。”

  李纯只顾埋头疾行,一言不发。一直走到东宫最僻静的院墙之下,才猛停下步子,看着吐突承璀冷笑一声:“你觉得怎样?”

  “我?什么怎样?”吐突承璀被他问愣了。

  李纯又冷笑了一声:“头痛?见不了我,倒能听歌?”

  吐突承璀赶紧把头一低,大气都不敢出。

  捧着牡丹花的随从们走得慢,刚刚才赶上他们二人。

  李纯厉声喝道:“都把花放下!”

  紫色牡丹花在宫墙下一溜排开,李纯缓缓地说:“你知道我花了多大的力气,才搞到这几盆双头魏紫的吗?吐突公公,我刚才说得没错吧,今天这些花送得不是时候。”

  他忽然抽出腰间的佩剑,朝那几盆娇艳欲滴的牡丹一通乱砍乱砸。

  “哎哟,这是怎么说的!”吐突承璀要拦,哪里拦得住。

  顷刻之间,稀世名花已零落成泥,碾作一地紫尘。李纯犹不解恨,再过去跺上几脚。

  随从们都看呆了。

  只有吐突承璀还敢摇头叹息:“唉,牡丹何罪之有啊!”

  李纯咬牙道:“行了,你可以去向太子汇报了!”

  吐突承璀“扑通”跪下。李纯问:“你还不去?”

  “大王……”吐突承璀苦笑,“您说我能干这种事吗?奴不想找死啊。”

  李纯气鼓鼓地瞪了他一会儿,突然笑出来:“你起来吧,是孤王难为你了。”

  吐突承璀长长地松了口气,起身赔笑道:“奴帮您把这些破盆烂花收拾了吧,让人看见了不好。”

  “没事。花和泥就扔到御沟里,顺水流出去便是。花盆碎片还让他们带回去。”

  吐突承璀这才发现,御沟就在身旁的墙根下。所以李纯并非气撞心头,随意发泄的。他居然连善后的方法都预先想好了。

  大家各自用袍服的下摆兜着残花败叶,抛入御沟之中。紫色的花瓣碾碎之后,特别像凝结的血块,在水里打着转顺流而下。

  吐突承璀陪在李纯身边,目送碧水回旋,带走无辜的落英缤纷。在一片水声潺潺中,李纯轻声道:“我听说有些无聊的闲人墨客,喜欢守在宫外的御沟旁,等着看从宫中流出的落花香泥,以之为题吟诗作赋……哼,今天算他们有福了,许多人一辈子都未必能见到双头魏紫。”

  “可惜都烂了。”

  李纯朝吐突承璀竖起眉毛。

  吐突承璀压低声音道:“今天的歌,奴也是头一次在东宫听到,不知从哪儿来的……奴会去打听清楚是什么人。”

  李纯盯着水中最后的一泓紫色,好像根本没有听到他的话。

  就是从那天起,吐突承璀虽然在太子东宫当值,却实质上成了广陵郡王李纯的人。

  很多决定命运的时刻,事后去看,都由偶然因素促成。吐突承璀从未告诉过任何人,改变自己命运的偶然因素是——卢眉娘的歌声。

  “眉娘!”他终于无法扼制地叫出了声。

  歌声戛然而止。那绣娘放下手中的针线,回头张望。

  吐突承璀抢步上前,冲着她又叫了一声:“眉娘!”

  卢眉娘惊喜地跳起身来:“是……吐突公公!”

  “是我。”吐突承璀微笑答应。卢眉娘离开大明宫时,吐突承璀还没当上神策军左中尉,所以她仍用老方式称呼他。要是换了别人,吐突承璀肯定觉得受到冒犯,即使不当时撂下脸来,日后也必须算账。可是从她嘴里这么唤出来……他只感到无比亲切。

  “眉娘,你真是一点都没变!”

  吐突承璀悲喜交加地端详着卢眉娘,尤其是她那两条细若柳叶的秀眉。元和年间,女子的妆容因袭胡风,时兴赭眉黛唇,将一对眉毛越描越浓,越画越粗,早就见不到卢眉娘这样清淡的细眉了。只有她没变。

  她当然也不可能变。因为当年先皇赐名给她,就是因为这两道惹人怜爱的天然秀眉。所以,她才叫作眉娘啊。

  往事历历在目,仿佛一下子都从记忆的最深处跳出来。

  “吐突公公说笑,都十多年过去了。眉娘……老了。”

  “你老了?怎么会?”吐突承璀连连摇头。不不不,如果说这世上有什么是不会衰老的,那么今天吐突承璀必须要说,只有眼前的卢眉娘始终如昨,一成未变。

  不仅仅是那双秀眉,还有她的歌声,她的绣技,乃至此刻绽开在她脸上的、娇憨质朴的笑容。这一切的一切,只能让吐突承璀产生错觉,仿佛时光永远停留在了贞元二十年——那最后一个春天里。

  那时先皇还在东宫当太子,且已当了整整二十五年,看样子还得继续当下去。

  吐突承璀时任太子东宫的内侍总管,因办事利落且忠心耿耿,深得太子殿下的喜爱。东宫里的其他人也都喜欢吐突承璀,这些人中包括了太子的长子、广陵郡王李纯。

  那年,吐突承璀和李纯同为二十七岁,李忠言二十五岁,而卢眉娘才十四岁。

  真不可思议啊,他们都曾经那么年轻过,而且有过真正的快乐。尽管非常短暂,又掺杂着各式各样的烦恼,但快乐毕竟是快乐。

  在此后的漫长岁月中,经过了无数遍回想之后,吐突承璀终于琢磨透彻了一个道理:他们的快乐之所以那么脆弱,原因在于,这些快乐只属于东宫。当东宫不复存在时,他们的快乐也就一去不复返了。

  当今圣上很早就下旨,册封后的太子不住东宫,而是搬入大明宫中的少阳院居住。表面上看,是为了更好地管教太子,让太子直接跟随在父皇身边,尽早培养处理政务的能力,同时也能增进皇帝和太子之间的父子感情。但政治老手们一眼就能看穿,这其实是李唐皇朝愈演愈烈的父子相争的必然后果:皇帝对太子的猜忌之心更甚以往,所以干脆把太子圈禁在大明宫中、自己的眼皮底下。从今往后太子将更不可能结交外臣,发展自己的势力,也就无法构成对其皇帝老子的真正威胁了。

  然而,只有吐突承璀才懂得皇帝最深的心思——皇帝是想让东宫彻彻底底地死去,变成一座废墟。唯如此,那座活着的东宫才能永远地保存在他的记忆中。

  “吐突公公?”是卢眉娘在叫他。

  “眉娘?”

  “你怎么会到广州来的?”

  “我是专程来看你啊。”

  “真的?”她欢喜得满脸红光,几乎要雀跃起来,马上又蹙了蹙眉尖,娇嗔道,“不可能……你骗我。”

  “哈哈哈。”吐突承璀放声大笑起来,笑了好一会儿才停下,温言道,“不管是不是骗你吧,总之我来了。眉娘,记得那时我将你送出长安城南的安化门,在清明渠的码头登船去往大运河,已经过去十一年了吧?”

  “十年,多四个月零三天。”

  吐突承璀很讶异:“记得这么准?”

  “我是一天一天算的。”

  “哦,为什么?”

  卢眉娘笑而不答,两条细眉弯得更加俏丽了。看着她的样子,吐突承璀心头一酸,便道:“眉娘,咱们分别了那么久,我有许多话要问你。你是不是也有话要问我?”

  “当然咯。”

  吐突承璀慷慨地说:“好,你先问。”

  卢眉娘想了想:“唔……李忠言公公可好?”

  “他呀,好着呢。在丰陵,日日夜夜陪在先皇身边。”

  “啊,那敢情好。”

  “谁说不是呢,清闲,也没那么多烦心事。”

  卢眉娘沉默。

  “嗯,没别的要问了?”

  “还有……”卢眉娘吞吞吐吐起来。

  “还有什么?”

  “还有他……”

  吐突承璀明知故问:“他……是谁?”

  “哎呀!你知道的,他是……圣上……”

  “原来眉娘要问的是圣上啊!”吐突承璀一本正经地说,“和圣上有关的事情可就太多啦,眉娘想问的是哪一方面?”

  卢眉娘也知道他在逗自己,涨红着脸道:“眉娘只、只想问问……圣上如今的样子。”

  “如今的样子?什么意思?”

  “都说圣上长得和先皇特别像。现在圣上也快到当年先皇的岁数了。眉娘想问,他如今是不是特别像当初的先皇啊?”

  “是像。”吐突承璀叹了口气,“有时候我冷不丁那么一瞅,都会弄错呢。诶,你问这干什么?”

  “因为……先皇和圣上,都对眉娘特别好。”

  “那倒是,他们都非常喜欢你。”吐突承璀微笑道,“说起来,圣上也怪惦记你的。”

  卢眉娘又羞涩起来:“……圣上惦记我?”

  “是啊。就是他让我来看你的。”

  卢眉娘惊喜地瞪大双眼:“真的?”

  吐突承璀一笑,“眉娘,你都问了这许多,该我问你了——你想不想回长安?”

  “回长安?”

  “是啊,圣上有这意思呢,所以才叫我来找你的。”

  春光突然从卢眉娘的脸上消失了,她垂下眼帘,轻微但坚决地吐出一个字:“不。”

  “为什么不,你不是也很挂念圣上吗?”

  “可这是两回事。”卢眉娘有些发急了。

  “什么叫作两回事?”

  卢眉娘冲口而出:“因为原先不是这样说的,君无戏言呀!”

  “原先是怎么说的?”吐突承璀紧盯着卢眉娘的脸问,“君是哪位君,言又是哪些言?”

  卢眉娘低头不语,两弯细眉反显出倔强来,浑如刚入宫时那个南海小丫头的模样。当年,她是被当作一件贡品献给皇帝的,又由德宗皇帝下旨,转赠给了东宫太子。

  吐突承璀叹了口气。对于大明宫来说,卢眉娘终究只是一个过客。她来自南蛮,又回归乡夷。加起来未满两年的宫廷生活,并没有教会她恐惧和服从。

  他不想再逼迫她,便道:“算了,先不谈这些。我还有很多别的要问呢。”他看了看周围,“这里很快会有人来吗?”

  “我在教村子里的姑娘们刺绣,她们早上捕鱼,下午就会来……”

  “那我先回避吧。”吐突承璀说,“今天晚上,眉娘,你陪我到海边走一走,咱们在那里详谈。”

  “海边?”

  “是啊。不怕眉娘笑话,我这辈子还没见过海呢,想去见识见识。”

  “吐突公公你……”卢眉娘又一次笑靥如花了,“从这里向南走不多远便是海滩,我教姑娘们刺绣的时候,你可自去走走看看啊。”

  “我一个人不敢去。”

  卢眉娘惊得半张开嘴,随即甜甜地笑了:“好[www.ziwushuwu.com],晚上我陪你去海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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