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度在遇刺重伤的一个月后,重新走进了大明宫。
按照御医的说法,他还应该再休养一段时间,但是帝国新任的宰相早就躺不住了。野心和责任感都能激发出人的潜能,在政治领域中,这两者又常常难分彼此。
大明宫就是最好的见证。百年沧桑,大明宫目睹了无数才智的挥洒、欲望的张扬,也见识了太多梦想的破灭、道德的沦丧。然而不管得意、失落甚至毁灭,旧人刚刚离去,新人就急着登场了。
元和十年的七月初一日,当裴度站在大明宫门前,倾听晨钟一如既往地奏出肃穆祥和的曲调时,他的眼睛禁不住湿润了。眼前的重重宫阙依旧金碧辉煌。从表面上看,百年的椽木似乎能够不朽,就像钟声中所蕴含的贤明、安定、宽宏和富足,那便是从太宗皇帝开始建立的伟大基业,传承至今,仍然是全天下最值得为之肝脑涂地的事业。也是裴度此生唯一的事业。
天子特意下诏,因为裴度刚刚痊愈,免去紫宸殿常朝,允其直入延英殿召对。
时隔月余,君臣再见都很激动。皇帝说宰相瘦了不少,而宰相嘴里赞叹着皇帝英睿更胜以往,目光却离不开皇帝鬓边新添的白发——还不到四十岁的天子衰老得太快了。为了大唐中兴,他的的确确是在呕心沥血。
心惊之余是不忍,不忍之后是激昂。裴度本来准备了满肚子的话要对皇帝说,这时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没有语言能够表达他此时此刻的心情。
皇帝倒是喜上眉梢地讲开了。
他说:“宰相回来得正是时候,朕这几日真是否极泰来,数喜临门啊。”
皇帝说的这些喜事包括:挫败东都暴动的阴谋,贼人悉数落网;平卢派出的杀手服诛,武元衡宰相的血海深仇终于得报;当然,最最让皇帝开心的还是裴度宰相的回朝。
皇帝说:“阴霾散尽,朕决心继续削藩。不令天下诸藩彻底臣服,朕誓不退兵!裴爱卿,你会支持朕的,对吗?”
“臣定当肝脑涂地,死而后已。”
皇帝欣慰地点头,又叹息道:“朕与武爱卿曾订过一个凌烟阁之约——待天下藩镇悉数归顺朝廷之时,朕便携手诸卿同上凌烟阁欢庆!可惜他看不到那一天了……所以今日,朕欲与裴爱卿续订此约,爱卿意下如何?”
“臣荣幸之至。”
皇帝遂把话题引向具体策略,“淮西之战打得艰难,河阴仓内囤积的军饷粮草付之一炬,朕虽痛彻肺腑,但绝不因此退缩。而今复战……还需设法为前线筹集钱粮。”
“这……”裴度不由地皱起眉头,李纯登基十年,就打了差不多十年的仗。早已羸弱的大唐国力为支撑旷日持久的战争,确实已经到了油尽灯枯的境地。这次河阴仓的损失巨大,空虚的国库不可能再划拨出任何多余的钱粮。想要筹集的话,无非就是增加苛捐杂税,令早已困苦的民生陷入更加不堪的境地。这也是朝中反战派最有力的理由。
裴度绝对支持天子削藩,但是继续增加百姓的负担却使他深感不安……
“请陛下允许臣好好想一想。”裴度说,“臣一定找个两全其美的法子出来。”对根本没有把握的事情做出许诺,裴度确实豁出去了。但凡有一点私心的臣子,就不可能说出这样的话。
皇帝目光炯炯地看着自己的这位爱相,自己所需要的不就是这样的臣子吗?光明磊落、忠诚浩荡,无条件地将自身的荣辱和帝国的兴衰绑在一起,与大唐同进退共生死。作为一个君主,自己还能要求什么呢?
他对裴度微笑道:“爱卿不必为难,朕已经想好了,就用宫中私库的钱粮先充了淮西军饷吧。”
“陛下!”裴度惊得不知该如何回答。
皇帝摆了摆手,“皇帝以天下为宅,以四海为家,故禁中称朕为宅家。既然是宅家,朕的钱粮也就是天下的钱粮,当用则用。宰相替朕妥为安排即可。”
“臣遵旨。”裴度居然省去了在这种场合必然登场的歌功颂德,他本能地觉得,那些话反而会成为亵渎。
皇帝的脸上依旧挂着淡淡的微笑,“昨夜朕做此决定的时候,回想起贞元年间,德宗皇帝用尽手段敛财,充实私库,着实遭到天下臣民的诟病。但实际上,这些钱并没有多少用在皇家,储蓄至今终有善果。可惜……人们往往只记住腹诽和责难,却忘记了无奈与艰辛。朕念及此,不胜酸楚。”
裴度毫不犹豫地回答:“陛下以天下为家,自然最懂什么是值得的。而为臣子者,虽不才,也敢以死效命。”
君臣四目相对,他们都懂这一刻的毫无保留有多么难得。在今后必将到来的猜疑、非难甚至背叛面前,唯有此刻的记忆将成为彼此的救赎。
继武元衡之后,宪宗皇帝李纯终于找到了又一座君臣相得的高峰。
裴度在延英殿中一直待到日落,皇帝还未谈得尽兴,但君臣二人的衣服都被汗水湿透了,皇帝才不得不放走了裴度。
亢奋过去,虚弱感便加倍袭来。延英殿前日影长斜,像一道金灿灿的伤口。皇帝呆呆地盯着看了很久。他悲哀地认识到,不论怎么努力,怎样付出,心中的空洞只会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扩大,哪怕用整整一个帝国也填补不了。
“……大家。”
“嗯,你来了。”这种时候皇帝不愿意见任何人——除了他,因为他是唯一不会给皇帝增加压力的人。
吐突承璀一副风尘仆仆的样子,应是刚刚从洛阳赶回,就直接进宫了。皇帝上下打量他一番,戏谑道:“你也不先回府换身衣服,就急着来邀功?”
“奴是惦记大家啊。”吐突承璀辩白,“况且奴也没什么功可邀。”
李纯笑了笑:“此次洛阳剿匪大获全胜。你是朕的特使,当然居功至伟。”
“可是……人家权留守好像不这么看。”
“他敢!”
吐突承璀低头不语。
“你和权德舆的奏表朕都读过了,出入不大。”李纯说,“既然当时你人在洛阳,功劳就逃不了你的。这也算是意外的收获吧。”
吐突承璀愤愤不平地说:“大家,这次权德舆的行动如有神助,奴实在想不通他是怎么办到的。据他自己说是得到了贼人内部的线报。可问他线人的身份,又死活不肯透露分毫。”
“难得能有一个鼓舞人心的捷报,”李纯微合起双目,“其他的就不要追究了。”
“是。”吐突承璀懂得李纯的心情。洛阳的胜利是皇帝期盼了太长时间的,比久旱逢甘霖还要珍贵。所以即使胜利来自郭派的权德舆,皇帝也得欣然接受,并隆重嘉奖。郭贵妃一族的气焰由此更甚,亦是无可奈何的事情。值得庆幸的是,吐突承璀阴差阳错地参与其中,算是给皇帝挽回了一点面子。不管怎么说,天下人只知道洛阳剿匪之时,东都留守和皇帝特使均在当地指挥,至于内情究竟为何,又有谁真的感兴趣呢。
现在,吐突承璀该谈一谈自己的真实任务了——不能在奏报中提及的部分。
他迟疑着开口:“大家,奴总有点怀疑,裴……她是不是和权德舆暗中勾结?”
李纯连眼睛都没睁开,“裴什么,你说说清楚。”
“裴大娘子。”
“她?和权德舆?”李纯把眼睛睁开了,哂笑道:“你啊你,朕允许你这样胡思乱想了吗?不着边际!”
“那权留守为什么要处处维护她?还把她给偷偷放跑了?”
“应当是不想与裴度结怨吧,再说了,你本来就不该关押人家。”李纯嗔怪道,“我是让你去监控她的行动,又不是让你去逮人的!”
“奴明白。可是这位裴娘子像条蛇一样滑,看起来挺柔弱,一不小心就不知跑哪儿去了。奴还真没对付过这号人物……况且有大家的吩咐,又不能对她来硬的。”
皇帝连连摇头,“罢了罢了,看来朕是不能再用你了。”
“大家!”吐突承璀急得脸通红。
皇帝确实有些强人所难,没头没脑地派吐突承璀去洛阳,要求他就近监控裴玄静在昌谷的行动,又不说明目的所在。所以吐突承璀和裴玄静在河阴仓大火中撞上后,干脆简单粗暴地把她押起来,想逼她自己露出蛛丝马迹来,当然也有借机公报私仇,为难裴度的意思。万万没想到,裴玄静居然从他的眼皮底下逃跑了!
吐突承璀认定是权德舆捣鬼,又拿不出证据来,况且在人家的地盘上,只能干瞪眼。之后权德舆抓获藩镇刺客立下大功,吐突承璀就更不便追究了。皇帝的诏书紧跟而至,要他即刻返京汇报洛阳案情,吐突承璀只得再赶往长安。直到此刻站在延英殿上,吐突承璀还是一头雾水,觉得自己就像只没头苍蝇似的到处乱撞,始终不得要领。
其实吐突承璀一直在暗暗猜测,皇帝对裴玄静的兴趣来自武元衡,以及那只神秘的金缕瓶。但皇帝自己不挑明此中奥秘的话,吐突承璀是断断不敢贸然发问的。和皇帝打了这么多年交道,吐突承璀比任何人都更清楚哪些问题是可以问的,哪些甚至连想一想都不应该。
他只能眼巴巴地等着皇帝下指示。
李纯终于说话了:“你再去盯住她。”
“啊……”吐突承璀满嘴发苦。
皇帝从御案上拿起一份奏表,道:“就在你回长安的同时,权德舆又给朕上了一份表章,声称已经找到最后一名藩镇逃犯尹少卿的下落。尹少卿死了,就死在昌谷……裴玄静的家中。”
“当真?!”
“权德舆的奏章上是这么写的。”皇帝望定吐突承璀,缓缓地说,“所以朕认为,金缕瓶应该还在裴玄静的身上。”
吐突承璀说:“如果大家想要回金缕瓶,奴干脆就去把那裴大娘子逮回来,不怕她不交东西。”
“你想得太简单了。”
吐突承璀迟疑地问:“大家是不是顾忌到裴相公……”
皇帝冷笑一声,“朕是说你把裴玄静想得太简单了。其实朕一直猜不透,为什么武元衡要把金缕瓶留给她,究竟想达到什么目的。尤其让人费解的是,裴玄静自取到金缕瓶后,居然光忙着去什么昌谷,一门心思要嫁给李贺那个病鬼,好像根本没有操心过金缕瓶的事……不过现在看来,恐怕这一切都是假象。依朕判断,裴玄静的花招应该耍完了,她只有排除掉各种潜在的危险,确认自己真正安全之后,才会出手。也就是从现在开始!”
“从现在开始?出什么手?”吐突承璀越听越不明白,如坠五里雾中。
皇帝微微一笑:“朕就是要你去弄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