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议事时,权德舆直接向吐突承璀提出将裴玄静移出牢房,转去河阴县廨内软禁。他的理由是,裴玄静毕竟是当朝宰相的侄女,又是个美貌的柔弱女子,将她和一大帮子贱民拘押在一起,实在说不过去。
吐突承璀并不反对。
河阴县廨规模有限,远不如守仓的军营气派舒适,所以吐突承璀带着随扈住在军营里,也在军营里办公,和权德舆一起处理大仓失火的善后事宜。权德舆安顿好裴玄静之后,就开始抱着脑袋直哼哼,说是犯了头风病无法理事。吐突承璀明知他托病耍赖,也不好逼人太甚,便让他自行歇息去了。
裴玄静被关进县廨后院一间孤零零的耳房。房中有榻有几,干干净净,屏风后的盥洗架上搁着铜盆,盆里盛着清水,架上还挂着洁白的手巾。反正无事可做,裴玄静便开始洗漱。
她呆呆地洗了一会儿,便抛下手巾,捧着脸哀哀悲泣起来。
裴玄静从来不好哭,平时还挺看不起那些遇事无措,只会落泪的女子。可是现在她却觉得,自己除了眼泪已经一无所有,不如痛痛快快地哭个够吧。
不知哭了多久,她听见门上有响动。裴玄静睁大红肿的眼睛,模模糊糊地看见有人持烛而入。
原来又入夜了。
来人婢女打扮,手中提了个食盒。她从食盒中拿出两三个碗碟来,摆在几上,轻声道:“大娘子,吃晚饭吧。”
裴玄静大惊,“……是你?”
这略微低沉的少女嗓音太特别了,绝不会认错。
禾娘摇头示意她收声,三下两下脱去婢女的外衫,递给裴玄静,“穿上。”
裴玄静赶紧换装,禾娘在旁边悄声叮嘱她:“出门后就沿着走廊一直向前,到尽头处是个下坡,你朝左转到假山石下,有人在那里接应你。”
“是。”
禾娘把食盒交到裴玄静手上,“走吧。”
裴玄静来到门前,又回头问:“你不走吗?”
“我自有办法,不用你管!”她恶狠狠地回答。
裴玄静的心口紧了紧,便向禾娘一点头,推门而出。
夜色苍茫如昔,踏在满地银箔似的月光上,裴玄静竟然没有丝毫恐惧,只觉得夜凉如水,仿佛转瞬入秋。低下头,她提着食盒尽量走得又快又稳。院子里站着两名守卫,她的身上能感到他们沉默的目光,但一直没有人阻拦她。
走廊尽头的左侧果然是个下坡,挡着一座形状丑陋的假山石。裴玄静刚转到山石后面,突然伸过来一只大手捂住了她的嘴。
她喊不出声,但皎洁月光帮她看清那张沧桑的脸。
是聂隐娘的磨镜丈夫。
他看到裴玄静眼中的慌乱平抑下来,才慢慢放开手,低声道:“别出声,跟我走!”
河阴县廨很小,假山背后其实就到院墙了。隐娘的丈夫领着裴玄静沿院墙一路潜行,走不多久,几株杨柳左右分开,面前横亘着一脉流水,岸边泊着一页扁舟。
裴玄静随那汉子上了船,钻入船篷,聂隐娘气定神闲地端坐其中。
“坐吧。”她对裴玄静说。
裴玄静刚坐稳,船身便轻轻一荡,滑离岸边。从篷内只能看见那汉子足下踏的草履,耳边响起竹蒿每次入水时的哗哗声。
太宁静的真实,反而更像梦境了,而且让人分辨不清,小船究竟是正在驶入,还是将要离开这一场南柯梦。
裴玄静突然惊叫起来,“禾娘怎么办?禾娘还留在县廨里!”
“我们会在前方不远处靠岸,从那里接上她。”
“她肯定能逃出来吗?”
聂隐娘冷冰冰地反问:“你都行,她为什么不行。”
裴玄静无言以对。聂隐娘总是这样言简意赅,丝毫不给人留余地。才短短几天,禾娘也学得和她差不多了。
“隐娘为何救我?”
“你是想问,我们为何一路尾随你吧?”
裴玄静反问:“不都一样吗?”
聂隐娘的脸上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如同杨柳的枝条随风掠过池面,连目光也变得温柔了,但裴玄静并没有留意到。
“静娘是要去洛阳吗?”
“是,哦……也不是,其实我要去的是……昌谷。”就像一个在黑暗迷宫里团团乱转找不到出口的人,裴玄静早已不敢去计算自己耽搁了多久,甚至都不敢去想目的地了。
聂隐娘平静地说:“正巧,沿河顺流而下便是昌谷,不需转道洛阳。”
“真的吗?”
“我们接上禾娘,一路不停船的话,最多半天便能到达昌谷。”
裴玄静简直要蹦起来了,却又浑身一凛,“不行!”
“怎么?”
“崔郎中还留在牢里。”裴玄静急切地说,“隐娘,必须把崔郎中也救出来,否则他们一旦发现我跑了,定会加倍为难他的。”
聂隐娘摇了摇头,“不行。他的刑伤过重,又被押在军营里,内外均有重兵把守,我也无法施救。”
“怎么可能?”裴玄静不愿相信,聂隐娘是那么神通广大的人物,飞檐走壁如履平地啊。她哀求:“隐娘,求你再想想办法……”
“没办法。”
船身左右晃动后停下,原来是靠岸了。一条轻盈的影子从岸边飞下,稳稳地落在窄小的甲板上。
“师父。”
聂隐娘根本没动,只朝徒弟微微点头,“坐下,我们就开船了。”
“不!我不走了。”裴玄静钻出船篷,这才发现船身离开岸边尚有一步之遥,难怪禾娘是飞身跃下的。裴玄静对那汉子道:“请大哥将船再靠岸近些。”
聂隐娘问:“你想干什么?”
“不救出崔郎中,我也不走。”
“你不想去昌谷了?”
裴玄静的心好像被狠扎了一刀,嘴里又咸又涩,似有血从胸腔涌上来。但是她稳住自己,清清楚楚地说:“我想去,可我不能就这样抛下崔郎。情义不得两全,我……只能出此下策。”
没有人说话。夜深了,岸边草丛中的促织叫得越发欢畅。一轮明月倒映在平静的水面上,素光垂手可拾。
“唉。”聂隐娘出篷而来,“真是啰嗦。”
“还得我去跑一趟。”她凝望着水中月说。夜风乍起,聂隐娘一身黑色劲装纹丝不动,端立的身姿中却有一种神祇般的冷漠飘逸。
裴玄静向她深深一拜,“多谢隐娘。”
禾娘叫道:“师父,我也去!”
“不必。”聂隐娘依然不动声色地吩咐,“你们仍然去昌谷。你须一路小心,保护静娘。”
“我……”禾娘满脸不愿意,但聂隐娘淡淡一瞥,她便不敢再吭声了。
虽说要去救崔淼,聂隐娘却迟迟不动身,只低头看着河面上的月亮倒影。裴玄静便也跟着看去——但见水平如镜,映出碧水青天中的夜色,无声无息地向东流淌。看不见的阴影渐渐飘过来,突然,就像拉上一块黑色的帷帘,浓重的乌云遮在天地之间,星月清光顿时泯灭。
裴玄静感到船身又是极轻微的一荡,乌云已然飘过。甲板上再也寻不到聂隐娘的身影,她融入无边无际的黑夜中去了。而他们的小舟恰如离弦之箭,轻盈地射向逝水的深处。
汉子瓮声瓮气地说:“都进篷里去坐吧,我好撑船。”
裴玄静和禾娘面对面坐在船篷中,裴玄静想攀谈几句,无奈禾娘一直板着脸,目光也执着地避开她。裴玄静只得作罢。
就在刚才换装时,裴玄静发现了禾娘夜行衣上撕破的口子,由此证实了自己的怀疑,灞桥驿夜入房间的正是禾娘。所以,聂隐娘一伙也不可信。
裴玄静深知此时自己孤立无援,根本不是眼前这几位的对手。所以她迅速地下了一个赌注,逼聂隐娘去救崔淼。她记得聂隐娘对崔淼很有好感,如果隐娘肯去施救,就说明其用心尚不险恶。如果不肯,那么裴玄静也绝对不会把她引到昌谷去。退一万步说,只要能支走聂隐娘,禾娘总好对付得多。
裴玄静坚信:只要把金缕瓶带给长吉,“真兰亭现”之谜便能解开。她的任务也就完成了。从那以后,她便可以心无旁骛、安安定定地做长吉的妻子,与他相伴一生。
小船悄然无声地前行着。裴玄静的心中忽明忽暗,兜兜转转那么久,此刻她已经没有什么感觉了。似乎一生的喜怒哀乐都提前用光,现在她能做的唯有祈祷上苍,保佑自己能走完这最后一程。
“都怪你。”
裴玄静一震,方才醒悟是禾娘在说话,“唔,你说什么?”
“我说都怪你!”船里没有点灯,仅有水面泛起的一点微光照进来,映出禾娘稚气未脱的面孔。这时候的她,比裴玄静之前所见的任何模样都更像一个真正的女孩子。
“头一次见到你我就讨厌你,那回要是不让你进门,什么事都不会发生!”她气鼓鼓地说,“都是崔……他非要叫你进去……”她停下来,怨毒地紧盯裴玄静,好一会儿才又说,“你把他害得好惨。”
“我……”裴玄静有点不知从何谈起的感觉,但她并不想同禾娘争吵,便劝慰说,“他会没事的,隐娘一定能救出崔郎。”
“那又怎样!就算救出来我也没机会再见他,他更不会理我……他的心里只有你!”
裴玄静无言以对,少顷,才温柔地问禾娘:“你很喜欢崔郎?”
禾娘不回答裴玄静的问题,反而恶狠狠地瞪了她一眼,说:“你少得意!有什么了不起的,不就是长得美点,还是宰相家的侄女吗!”
裴玄静哭笑不得,“禾娘,你这样说可就太鄙薄崔郎了。他不是看重那些的人。”
“反正我现在什么也没有了。”禾娘说,“原先我有家,贾老丈就像亲爷爷那样疼爱我。我虽然没有爹娘,可一样过得很开心。我们的院子里总是住满了人,都是些穷苦百姓,但都特别善良,我从没见过一个坏人,也用不着对任何人有戒心……”
禾娘的声音低下去,裴玄静情不自禁地应道:“……我知道。”
“你什么都不知道!”禾娘突然又拔高了声音,“你根本不知道我原先的家有多好!逢年过节,宫里总会派中贵人送来好多吃的用的。我们的院子连金吾卫都不敢进。有几次朝廷抓通缉犯,王公大臣的宅邸可以搜,唯独我们的院子谁都不许擅闯。那年春明门外发现暴民,京兆尹还派了人专门来保护我们的院子。崔郎中第一次来我家的时候就说,他喜欢在我家落脚,因为我家的院子是全长安最安全最安宁的地方。可是现在,什么都没有了!爷爷也死了……”她举起袖子擦了擦眼睛。
裴玄静感到很心酸,又想起王义,更是悲从中来。很显然,禾娘对抚养自己长大的贾昌老丈感情很深,却不怎么想念父亲。也难怪,毕竟这个父亲对她没有养育之恩,而是从天而降似的突然出现在她面前的……不对。裴玄静猛然意识到一个问题:至今没有听禾娘提起过王义一个字。一直是旁人:王义、崔淼、聂隐娘、裴玄静,甚至皇帝在谈论和证实这对父女的关系,但禾娘自己从未表过态。
她试探地说:“禾娘,你爹爹有一样东西要我转交……”
“不要对我提那个人!”禾娘喊起来,“是,除了你还有他。就是你们两个人先后出现,才把我的日子彻底搅乱了!他还找来了聂……害我从此只能跟着她,可我本来是可以跟着崔郎的!”
“请隐娘出手是为了救你。”
“我根本不需要人救!”顿了顿,禾娘斩钉截铁地道,“……我恨你,我恨你们!”
裴玄静低下头,深深地叹了口气。
她头一次认识到,原来人间最刻骨又最平常的亲情也并非理所当然的。在生命的每一个角落里,都埋藏着阳光照耀不到的荒芜。
禾娘是一个多么不幸的女孩啊,偏偏又是那么无辜,无辜到没有办法去拯救。
裴玄静只能说:“对不起。”
禾娘转过脸去,不肯理睬她。
小船继续顺流而下,再也没有人说过一个字。
水面渐渐变得清透起来,晨曦如同神迹降下——天亮了。仇恨与罪恶随同黑夜一起退场,天地重现和煦温柔。
周遭顷刻间便喧闹起来。两边岸上传来相互糅杂的鸡犬声、鸟声还有人声。一只又一只小船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在他们的旁边忽前忽后,逐浪而行。船夫兴之所至,还会亮嗓高歌一曲。
裴玄静已经紧张到全身僵硬,禾娘早坐到甲板上吹风去了,裴玄静却连朝岸边看一眼的勇气都没有,只能一味盯着水面。
这河水是多么清澈啊,带着两岸的连绵山峦,绿树茅屋的倒影跳入她的眼帘。草木的清香、润泽的水气扑面而来,挡也挡不住。似乎只要一抬手,便能牵来一缕脉脉云雾、袅袅炊烟。直到此刻,裴玄静依旧无法相信,昌谷就要到了。
仿佛又过了一百年,小船才停下来。
“出来吧。”禾娘在外面叫她。
裴玄静钻出船篷,眼前一片青山绿水。
昌谷——这个让她相思成疾的地方,果然比她所有的想象加起来都更美好。而她在跨越了千难万险重重阻隔之后,终于有资格拥有这份美好了。
前方云雾缭绕的山麓之下,千杆修竹随风摇摆,隐约露出间间茅舍,应是村庄所在。
裴玄静便朝那个方向走去,禾娘紧紧相随。隐娘的夫君将小船泊好,自己往船头一蹲,肩上若再停一头鱼鹰,便是画中现成的渔翁了。渔翁不声不响,眼光始终不离开田埂上那两位姑娘的背影。
来到村庄外头,裴玄静拦住两个追逐戏耍的小童,向他们打听李长吉的家。
“不远啊,就在前面,我带你们去!”那大一点的孩子脆生生地说。
“多谢小郎君。”
大孩子正要开步走,又好奇地打量裴玄静和禾娘,问:“你们是他家什么人啊?”
“我是……”裴玄静一下子语塞,脸却不由自主地发起烧来。孩子奇怪地看她,她愈发不好意思,“我们、我……是长吉的亲人。”
“哦。”大男孩说,“那你们跟我走吧。”走了几步,又问裴玄静,“你们没带东西来吗?”
“东西?”裴玄静羞臊地想,可不是嘛,叔父准备的嫁妆已经在河阴付之一炬了。世上有几个新娘会像自己这样,两手空空地送嫁上门……
见她不回答,大男孩转身招呼那小男孩,“你回去告诉娘,李长吉家来亲戚了。”
小男孩答应一声,跑了。
大男孩边走边说:“他家里断粮好多天了,每天都是乡亲们轮流送些吃食过去。你们既然没带东西,就让我娘多送一些吧。要不也得饿肚子。”
“断粮?送吃的?”裴玄静听得心惊胆战。
“你不知道吗?”男孩停下脚步,“李长吉快死了。唔,说不定现在已经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