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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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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遇刺重伤几乎丧命后不到十天,裴度就下地了。

  与其说是御医的妙手回春,不如说是意志的胜利。虽然暂时还不能进宫上朝,但这无疑是对皇帝极大的鼓舞。十天来皇帝连遭打击,近乎日日在火上炙烤,终于盼来了一个好消息。

  裴府也完全恢复了正常秩序。裴度把几个回家来探望的儿子陆续遣走,接下去便要安排裴玄静了。

  他决定让侄女立即启程赴洛阳昌谷,就定在明日出发。

  裴玄静自己的意愿固然是一个方面,但促使裴度下定决心的,还是近日他从裴玄静频频发生的意外中察觉到的不祥之兆。

  他发现,裴玄静已经深深卷入到了不该卷入的是非之中,各种或明或暗的势力好像都在围绕她做文章。其中是否蕴藏着巨大的危险和可怕的阴谋,裴度尚无法确定。但他是长辈,是她在这世上仅存的至亲,必须保护她,防患于未然。

  最好的办法就是让裴玄静走,速速远离长安这个风暴的中心。即使裴度从内心并不支持裴玄静去嫁李贺,眼下确实没有更好的办法了。

  当裴玄静得知叔父的决定时,心中一时难言悲喜。

  她终于可以去和长吉完婚了。“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这个天下最朴素的道理,在她身上实现起来就那么难。但无论如何,她的执着有了回报。

  然而,她并不如想象中的那样欣喜,仿佛明丽的春光中飘荡着一丝阴云。

  裴玄静面对妆奁发起了呆。现在,得由她来决定里面那些收藏的命运了。

  很遗憾,王义和武元衡的嘱托,她都没有办成。裴玄静感到十分无奈,实际上她确实尽了最大的努力,甚至甘冒生命危险,可惜她的力量终归太薄弱了。而现在,她也没有时间继续下去了。

  怎么办呢?

  她考虑了很久,把阿灵叫过来。

  裴玄静取出王义的金簪,重新用绢帕包好,吩咐阿灵,把它送到西市的宋清药铺,交给崔郎中。

  “这个……娘子,我怎么对崔郎中说呢?”

  就算什么都不说,裴玄静相信以崔淼的聪明,肯定会猜出她的意思。谁都不知道禾娘现在的去向,聂隐娘是不是已带着她离开长安?但既然崔淼能够凭着铜镜找到禾娘,那么再想追踪她的下落,恐怕也只有他能试一试。替王义寻找女儿这件事,崔淼一早就答应了裴玄静的。她想他必不会推辞,况且禾娘对崔淼还抱有特别的好感,在目前情势下,托他转交金簪是最合适的了。

  不过除此之外,裴玄静还是应该对崔淼说些什么的——因为他是她在长安结识的,唯一的一位友人,现在她要走了,理应向他告别。

  裴玄静让阿灵稍等片刻,自己在案上摊开纸,蘸墨提笔……是不是该赋一首离别的诗赠给崔淼呢?她犹豫再三,才落笔写下:

  “驱马出门意,牢落长安心。两事向谁道?自作秋风吟。”

  这仍然是李长吉的诗,是他结束郁郁不得志的为官生涯,终于决定离开长安时所作。裴玄静借用他的词句,向崔淼表达自己的心意:她即将离开长安了。有些失落,有些遗憾,但都不能阻挡她远去的脚步。在她心中,还有哪两件排遣不了的事呢?见仁见智。崔淼怎么想,裴玄静都会默认。她但愿他明白,长安只是她的暂栖之地,如今她要去的地方,才是归宿。

  用李长吉的诗,而不是自己所赋,此中深意,崔淼应当能懂。当此别离之际,裴玄静对他谈不上怀恋,却有几分真诚的歉意。

  秋意萧瑟的长安有多美,她都无福得见了。只有淡淡离愁凝结在笔端的秋风之中,微妙而曲折地传递给他——言尽于此,缘亦尽于此。

  她将叠好的纸递给阿灵,“把这个也交给崔郎中,他就会明白。”

  “哦。”

  阿灵走了,裴玄静打开妆奁,接着发起愁来。禾娘的事情应该能托付出去,但是武元衡留下的谜该怎么处理呢?这才真的棘手。

  她拿起那块黑布,现在上面的盐屑已经没有了。她不禁又忆起崔淼“蒸黑布”的过程。当字迹隐现时,裴玄静又惊又喜,连连追问他是怎么想出这一招的。

  崔淼告诉她,是从科考作弊的法子里得到的灵感。据说有些考生在白纸上用盐卤做“小抄”,带进考场后用烛火加热,字迹就会显现出来。武元衡的方法则又多加了一层保险:在黑布上用盐水写字,直接用火烤显不出来,所以要加垫一层白纸,让盐化成水后渗入纸中,再经加热才能显影。

  一环扣一环,哪个细节把握不对都会把线索彻底毁掉。裴玄静听得感慨万千,要不是崔淼帮忙,自己根本不可能破解这个谜。

  心中充满感激,她还是忍不住要戏弄一下崔淼:“崔郎中懂得如此手段,怎么没能高中进士,仍以行医为业呢?”

  崔淼不动神色地回答:“懂这个手段就一定要用吗?照娘子的说法,武相公的进士又是怎么得来的呢?”

  裴玄静登时被他呛得脸通红,真是自作自受。她又一次见识了崔淼的犀利,还有他从骨子里对权贵的蔑视。比如裴玄静自己,仅仅出于对武元衡的尊重,就绝对不会说出诋毁他名誉的话。在这一点上,崔淼显然与她不同。

  因此,裴玄静虽将黑布的来历告诉了崔淼,却隐瞒了金缕瓶的存在。金缕瓶实在关系太重大了,她至今没敢对任何一个人提起过。

  黑布显影之后,崔淼又做了一件出人意料的事。当时裴玄静诵读着白纸上的律诗,正在嫌诗意晦涩难懂,忽听崔淼问:“娘子记住了吗?”

  裴玄静自小读书便过目不忘,所以本能地点了点头。崔淼一抬手,将白纸扔进旁边的小炉子。

  “你这是?”

  “毁尸灭迹。”崔淼若无其事地说,“既然武相公花了那么大的力气隐匿此诗,肯定知道的人越少越好。我有意帮娘子,却无意牵扯到宰相的麻烦中去。娘子自己记住便是了。”

  瞧这家伙。对遭到贬谪仕途飘零的落魄文人,他简直当作神祇一样来敬重;可是对于皇帝已故宠臣的秘密,他却避之唯恐不及,生怕沾上晦气似的。

  真不明白他这么个江湖郎中,瞎清高个什么劲呢?

  “娘子——”

  裴玄静惊得差点儿跳起来,没想到阿灵回来得这么快。

  “东西都给崔郎中了?”

  阿灵噘着小嘴说:“才没。崔郎中走了!人都没见着……”

  “走了?”裴玄静也很意外,“去哪儿了?”

  “不知道。药铺的人告诉我,他们铺子本来从没有郎中坐堂的。只因崔郎中医术不错,又肯免费给穷苦百姓看病,所以和他们的宋清掌柜特别投缘。掌柜的才留他临时坐了几天堂。昨日崔郎中向掌柜的告别,说要去别地游方行医,今天一大早就收拾东西走了。”阿灵说得满脸懊丧,倒好像崔淼是她的什么人似的。

  崔淼就这样不辞而别了。

  裴玄静觉得心里一下子空荡荡的。崔淼本来没义务向她道别,况且直至今日裴府门口都有金吾卫把守,就算崔淼有心也进不来。可是,她真的很想再见他一次,狠狠地质问他几句……

  原来相聚总是短暂的,甚至连道别也会变成一种奢侈,一份妄想。

  她叹了口气,“把东西还给我吧。”

  金簪重新回到妆奁里。

  裴玄静一筹莫展。

  晚饭前,裴度夫妇把她叫去。

  婶娘杨氏兴冲冲地招呼:“玄静啊,来,看看我们替你准备的嫁妆。”

  榻前摆着一口红漆描凤的木箱,箱盖掀开,可以看见里面满满地装了一箱的绢帛和锦衣,还有些书卷、金银器皿和首饰。裴玄静垂着头,久久不语。

  杨氏会错了意,嚅嗫道:“时间太仓促,你叔父平常也简省……东西是不多……”

  裴玄静哑声唤道:“叔父!婶娘!”数日前她是以出嫁的名义离开永乐县的,并没有人给她准备一件嫁妆。此时此刻,她多么想扑进二老的怀中哭上一场,可惜他们毕竟不是父母双亲,所以她只能吞下盈眶的泪,向上深深一拜。

  杨氏举起袖子擦了擦眼角,“你叔父与我平生最大的憾事便是没能生一个女儿,如今权当自己的闺女出嫁了。”

  “行啦行啦。”裴度向杨氏摆了摆手,示意裴玄静坐到自己跟前,温和地说,“玄静啊,你救了叔父,我都一直没有谢过你。”

  裴玄静刚想说话,就被裴度用慈祥而智慧的目光制止了。叔父的目光清明、镇定、充满力量,哪里像一位重伤未愈的老者。

  裴玄静突然觉得,其实叔父什么都知道。

  她抬起头,听见裴度说:“我还记得那天在书房里,武相公曾经说过一句‘长吉诗中有真意’。他是支持你这桩婚事的,若能见到今日,想来他也会含笑的。”

  裴玄静惊呆了。

  长吉诗中有真意!

  她怎么一直没有想起这句话。就在这一刹那,裴玄静懂了。武元衡设计了那么多的谜题,其实并不是给自己的,而是要让她带给李贺的!

  这就能解释为什么初次见面,仅仅在谈起裴玄静的婚事之后,武元衡就立即选中了她。那都是因为她即将远赴昌谷,去嫁给李贺,而长吉的诗中恰恰藏着武元衡所需要的谜底!所以武元衡赠给她临摹的《兰亭序》做新婚贺礼,还设计考验她。恰恰裴玄静也通过了他的考试,找到了金缕瓶。

  全明白了——

  “玄静啊,”裴度语重心长地说,“去做你真正想做的事情,并且准备好承担一切后果。这就是叔父要对你说的话。”

  裴玄静回过神来,说:“可是叔父,玄静并不知道会有什么样的结果。”

  裴度微笑道:“结果是上苍的事,我们只管去做。全力以赴,永不言悔。”

  她听懂了,郑重下拜:“多谢叔父,您的教诲我会永远铭记于心。玄静去了,还望叔父婶娘多多保重。”

  裴玄静终于不必左右为难了。因为现在她只剩下一个目标——去昌谷找长吉。原先这只是她的一份儿女情长,现在却变成了一项伟大的使命。她决心带着所有的嘱托和谜题上路。前途莫测,但她绝不会丢弃自己的责任。裴玄静将竭尽全力,直至上天将结果带到她的面前。

  为了送亲,堂兄裴识特地和裴玄静同时出发。他会先把裴玄静护送到长安城外的第一个大驿站——长乐驿,在那里有人接替裴识继续送亲,而裴识则从长乐驿再转去自己的任职地。

  一个月内,裴玄静第二次从“娘家”出嫁了。

  和上一次相比,天气凉爽了些。裴玄静仍然穿上黑色的吉服,也不像前次那么汗流浃背了。

  只一辆简朴的马车。裴玄静坐在车内,车后的架子上放置嫁妆和简单的行李。马车由车者驱使,裴识骑马相陪。按照“昏礼下达”的古礼,一行人在日入三商的时分出裴府角门,静悄悄地踏上旅程。

  裴度无法亲自送行,只有杨氏在门内目送他们离去。阿灵站在杨氏身边,手中捏着裴玄静专门编了送给她的红穗子,哭了个稀里哗啦。

  因为出发已是黄昏,一行人不敢耽搁,紧赶慢赶,踏着暮鼓声出了长安城。

  这次,他们走的是通化门,也就是裴玄静从蒲州来时本打算进入的长安东北城门。在落日余晖之下穿过城门,巍峨的长安城郭渐渐落到后面,裴玄静从车内探头回望,恍如隔世。

  她从没有如此清楚地体会到,人生中的一幕就此落下。正如那轮兀自悬挂在长安城上的火红色的夕阳,一次次落下,再一次次升起。生命就这样循环往复地走向了尽头。

  有些人永远见不到今天的夕阳了。

  从长安到洛阳分北线和南线两条路,南线路程较远且夏季多雨,所以这个季节一般都走北线。自通化门和春明门出长安后,都能很方便地走上去洛阳的官道。这次选择走通化门,一则是为了当晚在长乐驿投宿方便,二则也是为了裴识和下一位送亲人能顺利交接。

  从通化门向东走大约一个时辰不到,长乐驿就在眼前了。

  驿站建在高耸的长乐坡上,四野暮色茫茫,苍穹如同锅盖覆在驿站的顶上。夜风拂过旷野,草木阵阵有声。

  “前方可是裴兄吗?”一人一骑从坡上飞驰而下,边跑边喊。

  裴识喜形于色,也高声叫道:“正是在下!”

  “裴兄,小弟在此等待多时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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