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玄静逃离小院,再也找不到雨夜中那个神秘而又温馨的避难所了,今天她所见的是一处通向深渊的入口。她只有逃,逃得越快越远才越好。
回到长安城内,见到如织巷陌中的寻常人烟,她才略微定下神来。正向西朝朱雀大街而去,裴玄静抬起头,却见左首的半空中,一座深灰色的五层石塔凌云而起。
大雁塔!
她瞬间便做出决定,拨转马头朝大雁塔奔去。负责护送她的神策军士赶上来问:“大娘子,去裴府是向西行。你这是要去哪里?”
“我要去登大雁塔。”
“这……圣上命我等护送娘子回裴相公府。”
裴玄静盯着他们道:“先去大雁塔,再回府。有问题吗?”
几名神策军士面面相觑,但因裴玄静刚刚被皇帝单独召见过,身份又是新晋宰相的侄女,也不敢轻易得罪,迟疑再三还是点了头。
裴玄静道:“烦请诸位带路。”她曾经一心盘算着悄悄前往大雁塔,探索武元衡留给自己的谜题。但今天和皇帝的会面让她意识到,在这座长安城中自己是毫无秘密可言的,至少对于皇帝来说,只要他想知道自己的一言一行,就必然能够知道得一清二楚。
既然如此,倒不妨大大方方地行动,再见机行事吧。
一路疾行,须臾便跨过大半个长安城。再抬头时,大雁塔就在眼前了。但见那充满异域风情的古朴身姿,虽无大雁之形,却自有跃然长空、俯瞰众生的无尽神采。
裴玄静顾不上多欣赏了,三步并作两步奔到塔下,抓住一个小沙弥便问:“师父,请问《集王圣教序》碑在何处?”
小沙弥不慌不忙道:“阿弥陀佛。檀越可是问的怀仁和尚集字碑?”
“正是!”
“檀越弄错了,《怀仁集王圣教序》碑在弘法寺,并不在这里。”
裴玄静愣住了。
小沙弥又道:“檀越若是要看《大唐三藏圣教序》,那倒是刻在雁塔外墙之上的,小僧可为指点。”
“哦,不必了,多谢师父。”困惑和失望在裴玄静的心中纠结起来,堵得她喘不过气来——《大唐三藏圣教序》是褚遂良书写的,所以肯定与武元衡的谜底无关。但是由王羲之书法集字而成的《怀仁集王圣教序》石碑却根本没有立在大雁塔。难道是自己推理有误?
可是这么一来,最后的线索也断了。裴玄静感到全身无力,再也没有信心参透武元衡设下的谜局了。
她站到《大唐三藏圣教序》的碑文下面,仰望大雁塔顶,更觉得高不可攀。但是既然来了,她咬了咬牙,便登一次吧。试过,也就死心了。
裴玄静一口气攀上塔顶。朝下望去,整座长安城都覆盖在浩渺烟云之下,棋盘状的阡陌错落有序,车马人流蜿蜒其中,宛若人间幻境一般壮丽恢宏。也是在这一刻,她才理解了皇帝所说今生今世、生生世世都要守住长安的话,是值得的。为了所有看得见和看不见的生老病死、悲欢离合。为了这座城、这个国、这片河山,已经有太多的人赴汤蹈火,她却不知道自己能做些什么。
“请问这位女施主,是否裴家大娘子?”一位慈眉善目的沙门出现在她身后,向她合十行礼。
裴玄静连忙还礼道:“我叫裴玄静,师父是找我吗?”
“正是。有位相公托我向娘子转交一件东西。”
裴玄静的心狂跳起来,忙问:“是哪位相公?”
沙门含笑不语,从袖笼里摸出一个朴实无华的黑布小包裹,递到裴玄静手中,便转身离去了。
裴玄静不由自主地环顾四周,此时塔顶恰好空无一人。那几个神策军士没兴趣登塔,都在底下等候。她强扼激荡的心神,掀开布包。
包袱中是一只小巧玲珑的金缕瓶,纹理精致、色泽暗沉,一望便知是件珍品,而且颇有些年头了。
吐突承璀的话在她的头脑中响成一片:武元衡不肯收受其他贿赂,但见到太宗皇帝钦赐的金缕瓶时,却立即收下了。
她翻过瓶子,果然,瓶底中央一方小小的镌印——“贞观”。
原来所谓的金缕瓶,竟是如此细腻纤巧的物件,躺在她的掌心中,像一只刚孵出蛋壳的雏鸟,又像一块烧得滚烫的火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