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驹的房子是来到济南后新建的。虽说是中国式的庭院,但多了份典雅。院墙是大号的红机器砖加细线勾缝,没有大门洞子,两边是门垛,上面是拱形门架,还镶着块扇形贝叶石,上镂“意归”,取嵇康的典故,右面门垛子上还有一小块长方形的黑色花岗石门牌,镂的金字是家驹用英文开的玩笑:The Lus inhabit here。翻译过来就是“这里住着个姓卢的”。
一辆汽车等在门口。
院子里遍植丁香,只叹正是冬季,花没有开。
家驹和二位太太一起吃早餐。家驹穿着背带裤,两位太太都成了中式打扮,只是二太太的头发烫过,显得和大太太不一样。家驹吃的依然是面包牛奶之类,两位太太却是稀饭小菜和馒头。家驹往面包上抹着果酱,说:“六哥厂里来了大买卖,从洋行订的颜料。我晚上得去六哥那儿一趟。晚上你俩不用等我了,和孩子们吃饭就行。”
两位太太对视一下,答应着。
二太太说:“六哥真厉害,想干什么就能干成了。昨天六嫂让人送来的花布,是咱厂里自己印的,真是好看。是吧,大姐?”
翡翠看着二太太说:“二妹,以后别说咱厂里咱厂里的了。六哥给了咱一成的份子,这本身沾着人家的光,就不大合适,再张嘴闭嘴咱厂里的,让人家笑话。”
二太太赶紧笑着说:“我是习惯了,光想着在大华的时候咱是东家。以后改。”说着给大太太盛稀饭。翡翠赶紧接着。
翡翠说:“家驹,六嫂说,自从厂里开了印花机,六哥很晚才回来。你在洋行里下了班,也常过去看看,帮帮六哥。”
家驹点头,继续吃饭。过了一会儿说:“翡翠,六哥家就一个福庆,星期天孩子们不上学的时候,你也把福庆接来玩玩。咱这是代代的世交,让孩子们也成为朋友。老二见了六嫂多少有点儿发怵,你没事就常过去坐坐。”
翡翠忙答应:“我今天就去。张店老家捎来了好丝棉,我给六嫂做了个小袄,我一会儿就给她送过去。沈小姐过些天就要走了,我和六嫂商量商量,俺们想请远宜再吃顿饭。”
二太太说:“沈小姐那气质真不寻常,那天我去了,没敢多说话。倒是人家找着我说。”
家驹说:“别去打扰沈小姐了。霍先生没来过山东,可能要去看看山东的名胜。‘山河破碎风飘絮,身世沉浮雨打萍。’唉!‘劫后重逢人再见,苍凉凄楚泪双垂。’唉,这一时里,他俩的伤心,外人是没法体会的。就让他们安安静静地互相适应适应吧。”家驹说完,无奈地摇摇头,“六哥说了,到沈小姐结婚的时候,咱们倾巢而出,包括你俩,一块儿去南京贺喜。”
二位夫人也跟着叹息。
家驹的六个孩子一齐进来告别:“爸爸,娘,妈,我们上学去了!”六个孩子一齐鞠躬。二位太太起身。家驹原地没动,扫了一眼那群孩子:“嗯,再见!都好好用功!”
六个孩子出去了。他们叫大太太娘,叫二太太妈。
家驹斜着眼问二太太:“孩子的作业你天天检查?”
“检查,这些事你就别操心了。”
家驹点点头喝下了杯里的牛奶,拿过餐巾擦着嘴:“我在齐鲁大学请了个老师,从下礼拜开始,让他们一块儿学英文。我没空教,教也教不好。老二,你也趁这个机会把英文恢复一下,好检查他们的作业。记着,把福庆也叫来一块儿学,这孩子我看挺好,很用功。”
二太太点头答应着,回身就去取家驹的皮大衣。
翡翠问:“那仨小的也学?”
家驹说:“都得学。”说着站起来。翡翠拿着西装,二太太的另一只手里拿着礼帽。家驹说:“洋行里我已交代过了,只要姓訾的打来电话,就说我出差了。訾有德要打电话到家来,就说我去了南京。让他乱死我了!”
二位太太应着,一起送家驹到门外。
家驹出来了,上了洋行汽车。
她俩看着家驹的车走了,二太太说:“我看着那姓訾的说话挺好呀!”
翡翠忙用手拨拉她一下:“可坏了!六嫂说,他家三天两头地逼死人。再来电话,直接让王妈给他说老爷出了差,咱俩都别接。”
东俊坐在办公室里,唏嘘不已。
茶坊老周把茶冲好倒上说:“大掌柜的,喝一碗吧。”
东俊点点头:“好。你出去把三掌柜的叫来。”
还没等老周去叫,东初风风火火地跑了进来,一屁股坐在桌前的椅子上说:“大哥,你知道中央军的被服订单被谁拿去了吗?”
东俊叹口气:“知道了。正要去叫你。唉,你六哥来过电话了,还分给咱二十万匹。你去把布样拿来吧!我总防着人家,可人家有了买卖还让出一些给咱做。唉,难怪人家都夸他是小号的苗瀚东呢!”
东初站起来:“噢?一共三十万匹,六哥就给咱二十万?有这样的事儿?”
东俊让他坐下:“老三,我说过你多次了,要处变不惊。坐下。”东初笑笑又坐回去。东俊也给东初倒了碗茶,接着说:“是给了二十万匹。不仅数量大,价钱也不低。他在电话里说他欠咱们一个人情,我想了个遍,他不欠咱什么情呀!他说这就算扯平了。这小六子!整天装神弄鬼的,一会儿弄个计,一会儿布个阵,弄得我整天乱猜。”
东初说:“大哥,是不是他看着花布赔得厉害,让咱补一下?”
东俊晃着头:“不是为这。这花布的价钱是上不去,不光咱赔,他也赔呀。”
东初说:“我见了他得好好问问。”
东俊说:“别问了,六子这人我知道,他不想说的事,问也没用。抓紧拿回布样来开工,一共二十天的工期,军队的事,咱不敢耽误。另外还有沈小姐的面子。”东初点头答应,刚要走,东俊又叫住他,“三弟,咱干印染多年了,可咱多是用纯色兑成中间色。你六哥是用中间色兑中间色。这中间色的价钱是纯色的一半。你试着看看,能不能跟他要个方子。这一是为了两家染的布色值一样,再者咱也学学他那套办法,看看他怎么鼓捣的。”
东初面有难色:“大哥,我看这事儿就免了吧。方子是染厂的命根子。人家让给咱买卖做,这本身就是天大的人情,再要方子,是不是不大合适呀!六哥那么精,别再让他想歪了,反而不好。”
东俊点点头:“也是。好,你去吧。我这就去车间试着兑。你说得对,要方子是有点过分。”
寿亭和东初坐在圆桌边。文琪把烟茶端过来,然后又去门外站着。寿亭显得很疲惫,拿过订单递给东初:“老三,这是原订单,你自己看吧。告诉你哥,我一分钱也没加。”
东初接过去,也没看,又放回桌子上:“六哥,你让我们说什么好呢!我哥说,这三十万匹,你自己二十天也能干出来,分给我们二十万匹,真是过意不去。”
寿亭拍拍东初的肩:“老三,我这些天明白了不少事儿,这人哪,还不能光剩下钱!”寿亭的脸色很难看,口气里也透着感伤。
“六哥,你哪里不舒服?”
寿亭点上土烟:“没事,是我自己胡乱琢磨的。老三,咱不说这些了。你回去按样子抓紧干, 用上心干,要不咱不好对人家交代。”
东初说:“六哥尽管放心。可是,六哥,人家沈小姐帮了这个天大的忙,我哥说,咱怎么着也得给人家留点钱。”
寿亭勉强笑笑:“这些事你就甭管了,我另有安排。你只管染布,剩下的事我来办。”
东初说:“好,要是出钱的话,你千万告诉我。”
寿亭说:“东初,我这些天得在厂里盯着,腾不出空来。人家沈小姐的朋友来了,过不多长时间,就是咱们的妹夫。他好像不大愿意见我,那你就和家驹陪着人家吃顿饭。你俩是我的兄弟, 也是远宜的哥哥,又都有文化,一准儿错不了。记着,只字别提买卖的事。那军长旁边总跟着马弁,别哪句话说得不是地方,误了人家的前程。”
东初说:“好,六哥放心。昨天家驹也和我通了电话,他也是这个意思。可是又怕沈小姐这一时里正伤心,弄得人家嘴上不说,心里再烦。我们想在大明湖上租条船,边看景边吃饭。”
寿亭说:“这天冷了,大明湖也没什么景可看,找个体面的馆子就行。回头我给远宜打电话,你听我消息吧。”
东初说:“好,六哥。”
寿亭说:“你上海的那朋友没来电报?”
东初笑了:“没来,六哥,别管他了,你把布卸下来卖了吧。对于这样的人,不用客气。”
寿亭没说话。
东初说:“六哥,说来也巧,咱现在这笔买卖,林祥荣也知道,是他先告诉我的。那时候咱们还不知道是沈小姐的朋友经办。”
寿亭说:“噢?还有这么档子事?”
东初说:“六哥,现在想来这人挺差劲,还不知道这事儿在什么地方,他张口先要五分的利。我一听这话,怎么觉得人情薄如纸呢?那么多年的同学,怎么好意思直接说呢?买卖做成了,还能亏待他吗?唉!”
寿亭笑了笑:“让我办了他一下子,他嘴上不说,其实也是挺心疼,想在这个买卖上补回去。老三,我的气也消了,你给他打个电报,让他出个运费,把布运回去吧。都在生意场上,弄得过僵也不好。”
东初站起来:“六哥,这不行,他在上海三番五次刁难你,就是没把咱们看在眼里。这事不行,得让他来济南当面道歉。再说了,咱现在的花布赔着卖,还不是让他挤的咱?不行,不行。”
寿亭叹口气:“咱现在太忙,顾不上这王八蛋,等有了空再说吧。东初,回去告诉你哥,染这‘国军绿’得用进口草酸,试了好几遍,这是方子,按这方子办就行。”
东初接过方子,很意外也很感激。
寿亭接着说:“颜料你别自己买,我让家驹在洋行里订了。咱两家合起来量大,价钱兴许能低点儿。运来之后分开就行。”
东初已是无言以对,只是低着头。
寿亭接着说:“你哥染布我知道,他是用纯色加水兑成中间色。这国军绿用纯色是兑不成的,加黑少了就是浅绿,加黑大了就成了菠菜叶子绿。回去告诉他,就按这个方子办。家驹怕搞错了,在每种颜色的下面对注上了德文。还有一件东西我没让写上,怕你那儿的工人偷出去,就是温度。”
东初第一次听说,十分惊讶:“六哥这么精到!”
寿亭苦笑:“记住,八十一度,高了低了都不行。你不是常问我,车间门口那些带螺丝嘴的铁桶是干什么用的吗?我告诉你,那是‘冷砣’。这国军绿在染的过程中不能兑水降温,一加水,色值就会降下来。这就要加冷砣。把那铁桶里装满水,拧上口放在外面冻着,水温一高,扔上一个,降下来之后就再拿出去。我让金彪弄了十五个给你厂里送去了。济南这么多染厂,还有訾家那窝子王八蛋,咱得防着点儿。你那工人要是跑出一个去,你六哥这些年的心血就白让人家使唤了。记住,不能对工人说,把插在槽子里那水温表上的字全刮去,只在八十一度那里做个记号,这样就行了。你哥明白怎么干。”
东初直接不敢抬头了,只是低低地说:“我记下了。”
东初下楼来到汽车跟前,回头见寿亭还站在室外楼梯的平台上看着他,就扬手让他回去。司机给他打开车门,东初无力地坐进去。车开出了宏巨染厂,东初闭着眼,头无力地靠在坐椅上,长出一口气:“唉——”
寿亭站在那里,看着东初的汽车出了厂,低低地叹息一声。风吹来,他打了个寒噤,看上去苍老了许多。他抬头看了看天,天阴着,零星的雪花飘下来。他慢慢地转过身,向办公室走去,步子是那样没有力气。
下午,上海林公馆,阳光明媚。林老爷在花房里侍弄花,旁边一个花匠带着蓝围裙陪着林老爷。
花房的门开了,林祥荣走在前面,司机端着一盆花走在后面。
祥荣甜甜地叫了一声:“爸爸!”
林老爷看看他,又看看那盆花,脸上有了些笑意。
林祥荣说:“爸爸,刚才我去英国领事馆,亨利让把这盆花带给你,说这是比利时杜鹃。我也不懂,只是看着开得很好。你看还行吗?”
林老爷挺喜欢,用手托着花看:“好,好,放在这儿。你回头打个电话,替我谢谢亨利。”
这个花房很宽敞,阳光从玻璃顶子照下来,配了那葱茏的花木,十分怡人。花房的尽头,有一个乌木的圆桌,两把椅子朝南放着,对着花房的玻璃墙。坐在那里可以沐浴着阳光,看着院子里的景物喝茶。林老爷对花匠说:“让人把茶送到这里来。你们都出去吧,我和少爷要说话。”
司机和花匠出去了。父子二人坐下来。
林祥荣掏出烟来,还没来得及点,林老爷就说:“这里不能吸抽。”
林祥荣笑笑,把烟放回去,涎着脸说:“爸爸,身体还好吗?亨利说你哪一天方便,他过来和你下国际象棋。”
林老爷应着:“随便什么时候都可以来。正好有人给我送来一只宣威火腿,让他尝一下,看看中国的火腿比欧洲的怎么样。”林老爷眼觑着,看着外面的景物。
“好好,我一回厂就告诉他。”
林老爷看着外边:“济南那些布还没运回来?”
林祥荣低头不语。
林老爷接着说:“祥荣,错了就是错了,不要死要面子。这样不好。”
林祥荣干笑着说:“是,是,爸爸。只是这几天厂子里太忙,我还没顾得上。”
林老爷不看他:“几十万的东西都顾不上,你的事情也太重要了!”林老爷的声音虽不高,但足以震慑得祥荣不敢抬头。
林老爷接着说:“这是有苗先生和赵东初的面子,才没出了其他事。祥荣,陈寿亭是生意人中的江湖派,要的就是面子。他给了咱们面子,也给了赵东初甚至苗先生面子——尽管我还没有把这件事情告诉他。我们应当识趣。去认识一下,大家哈哈一笑,这有什么不好?”
林祥荣嗫嚅地说:“我不想用这种方式要回来。”
林老爷看着外面冷冷一笑:“这几天你躲着不回家来见我,大概是在想主意吧?祥荣,这个家业早晚是你的。现在我活着,上海滩的工商界都让着你,也都夸你能干。真是这样吗?我看未必。不要总是想着以势压人。陈寿亭堂而皇之地运走了八千件布,你当时就没压住他,难道还想在山东压住他?人家同意把布还给你,这已经是万幸了,不要总觉得丢了面子。难道陈掌柜就不要面子?他如果不要面子,早把那八千件卖掉了。几十万的东西人家可以不要,这是什么人物?难道你也不想想吗?这样的人不该认识认识吗?”
祥荣小声地说:“我会把布拿回来的。”
林老爷冷冷一笑。
这时,三个丫头把茶端进来。林老爷说:“把茶端走好了,少爷要走了。”说着站起来,向花房的后面走去。
林祥荣这才掏出手绢来擦汗,偷眼看向父亲的背影。
早上,寿亭穿着工作服在车间里监工,拿着布看。
东俊穿着工作服在车间里监工,拿着布看。
滚筒染机轰轰隆隆地转着。
訾家,正堂上,訾文海和訾有德父子俩都穿上了皮大衣,看来要出门。
訾有德看看手表,焦急地说:“这个赵东初,说好的九点,怎么还不来?”
訾文海说:“我看昨天你就不该向赵家借汽车。”
訾有德笑笑:“爸爸,我不是想借他的汽车,是想让他看看咱这个场面。我想拉上赵东初私下里入一股,他太太那里我倒是说通了。其实,赵东初很看不上他哥那一套,早有分出来自己干的意思。”
訾文海坐在椅子上看着院子里,慢慢地摇摇头:“这事没有那么简单,关于咱家的事,可能就是他给陈六子说的。这些年干律师,咱得罪的人太多了。这一行是不能再干下去了,早该转行了。你看苗瀚东多大的气派,仅仅是一个开面粉厂的。别看开面粉厂的,谁都得吃饭,但不一定谁都要打官司,这就是实业的意义所在。仅从这一点来看,咱也得转了。人家那工厂越来越大,现在已经是山东第一粮商。韩复榘那么不着四六,见了苗瀚东也不便胡说八道。滕井是一点一点地挤咱。无声无息地拆了那些旧房子就算了,他非要炸,非要弄出点动静来不可。他说那四条大型印花机已经从日本起运,咱钱也付了,说什么都来不及了。那四条印花机一旦开起来,就能顶三元宏巨这俩厂。这当然很好。可是流动资金怎么办?这几天我睡不着,总想这些事儿。”
訾有德安慰父亲:“这不要紧,银行方面反正也说好了,都是熟人朋友,再说你也帮他们打了多年的官司,资金周转应当没问题。”
訾文海笑笑:“银行的钱是要还的。我们还得指望着工厂挣钱。那四条大印花机一旦转起来,那么大的产量,势必与陈六子还有赵家产生冲突。再说了,天津上海的花布也挡着咱的道儿。唉,哪一行也不容易呀!”
訾有德说:“没事儿,爸爸,李万岐当经理万无一失。他本来就是上海长城染厂的厂长,相当内行。他说咱一开始不能印花布,要印单色布,印布比染布成本低。我努力说服赵东初入股。用不了几年,咱就能杀出一片天地。他苗瀚东能成为山东最大的粮商,咱为什么不能成为山东最大的布商?”
訾文海感觉有些道理,点点头说:“希望如此吧。那些人不是把咱家叫做模范监狱吗?好,我让他们都穿上模范牌的衣裳。滕井说得也有道理,得弄出点动静来。报纸还没来吧?”
訾有德说:“还没有,得十点多钟才能来。”
訾文海冷笑着:“等一会儿一声巨响,不用报纸他们也就都知道了。再看看咱报纸上那广告:‘平地响起一声雷,模范染厂不怕谁!’哼,等着吧!”
看院子的五更跑进来:“老爷,少爷,汽车来了。”
父子俩对视一眼,一前一后走出院子。
东初那司机下车开门。訾有德没见东初,说:“你三掌柜的没来?”
司机说:“三掌柜的有急事去了宏巨,他让我给訾老爷道歉。”
滕井站在高岛屋的窗口处,尽管是冬天,却打开了窗户。三木站在他身后,关心地说:“社长,关上窗子吧。天气很冷,关上窗子也可以听得见。”
滕井笑着摇摇手:“我们的记者都去了。这一声爆炸很有意义,用不了几天,本土的所有国民就会知道我们在支那的壮举。哼!军队总以为他们能够攻城掠地,我们就是要在他们前面,先炸济南一下,从此改写日本商人海外拓展的历史。”
三木鞠躬。
滕井看着手表,指针慢慢向十点钟靠近。滕井把手举起来,准备向下劈。三木抬头望着北方——模范染厂的方向。
秒针渐渐靠近十二,滕井嘴里喊着:“预备——”秒针搭在了十二上,滕井大喊:“放!”随之把手劈下来。可那声音并未如期到来。滕井看三木,三木忙说:“可能差几秒。”
滕井又把手举起来,这次是准备用手势配合远处传来的声音。
侍女躬着身把茶端进来,滕井的手举着,可那爆炸就是不来。他回身看了一下侍女:“走开!”手却还是举着。侍女又躬着身退出去了。滕井总举着手也感觉挺傻,就放了下来,命令三木:“打电话问一下为什么没炸。”三木听命去打电话,刚拿起电话来,滕井又说:“我亲自打。”说着就朝办公桌走。这时,一声巨响,滕井吓得浑身一抖,忙跑回窗口,手按窗台,频频地点头:“炸了,好呀!哈哈……”他狂笑起来。
此时,寿亭正在东初办公室比对布样,听到爆炸声,寿亭问:“这是谁家的锅炉炸了?”
东初笑笑:“什么锅炉,是訾家那模范染厂奠基。”
寿亭放下布样:“别崩死这个舅子!”
这时,老吴拿着报纸跑上来:“掌柜的,訾家那染厂登报了。”
东初接过来嘲笑道:“六哥,你先听听这广告:‘平地响起一声雷,模范染厂不怕谁!’他这不是冲着咱来的嘛!”
寿亭哼了一声:“他不冲着咱来,咱还想冲着他去呢!他这厂明年才能弄好,到时候再拾掇他也不晚。老三,报上说招工人的事儿没有?”
东初在报纸上找了一遍:“没有,只是说请了上海长城染厂的李万岐当经理。他现在招工还早了点。”
寿亭摇摇头:“老吴,这几天盯着这事。老三,他肯定是上印花机,这东西一时半会儿学不会,他得弄些人跟着学。我估摸着用不了几天,招工的广告就能打出来。”
东初说:“是这样,六哥,他准备上四条大印花机。”
寿亭冷笑一声:“这訾家虽说是图财害命地弄了点钱,可这干工业,那是小钱玩不转呀!他要是真弄上这四台机器,我看不用咱办他,他自己就得死。”
东初说:“六哥,别忘了,他身后有滕井呀!”
寿亭哈哈大笑:“滕井赔得起,訾家赔不起。你就等着看好戏吧!”
家驹在办公室里忙着,安德鲁拿着单子进来了。家驹起身让座,然后拿过安德鲁的单子看着,随看随摇头:“这个价格,陈先生是不接受的。”
安德鲁笑笑:“为什么?这已经很低了。”
家驹把单子递给安德鲁:“陈先生是印染界的奇才,他用的全是中间色。这种方式我在上学的时候也学过,但是操作过程相当复杂。正是因为复杂,所以用的厂家就少,中间色的价格也就低。你不要因为陈先生没从咱们这里订购过中间色,就以为他是外行。其实他这些年一直在用。在青岛我是他的合伙人,这一点我相当清楚。我建议你还是把价格落下来。”
安德鲁不以为然地说:“那么他买别人的好了。”
家驹笑笑:“那样你会十分后悔。”
安德鲁说:“在济南,除了我们还有别人能提供这种产品吗?”
家驹递一支烟给安德鲁,他不抽,家驹就自己点上:“安德鲁,你对陈先生很不了解。他在收到这份订单的同时,就派出采买人员去了上海。是我告诉他咱们想做这笔生意,他才勉强答应。现在是十点半,如果十一点得不到我们的报价,不能签下这份合同,他就会电报通知上海发货。现在英国人的报价是我们的百分之六十,其中包括运费。”
安德鲁说:“这不可能。”
家驹淡淡一笑:“生意我是争取来了,能不能做成,那就要看你的了。如果我们觉得无利可图,这次我们就放弃。我们再去争取他的印花专用料,那个量应当比这还大。”
安德鲁见家驹如此平静,就有些发毛:“他的印花用料我们可以争取到?”
家驹笑了:“没有问题,他是我最好的朋友,他会给我们做的。”
安德鲁点头:“我们和英国人的价格一样可以吗?”
家驹摇摇头:“我们不能向英国人示弱。”
安德鲁认同:“百分之五十八,我想陈先生会满意的。”
家驹说:“你去签合同吧。我马上给陈先生打电话。”
安德鲁一指自己:“我?”
家驹站起来:“你应当去感受一下陈先生风趣的谈话,争取和他成为朋友。你自己到了他的工厂,这本身也是一种礼貌。中国人很讲究面子。”
安德鲁笑起来,用力地拍着家驹的肩。
远宜和长鹤游泰山。长鹤身着便装,潇洒英俊。警卫也着便装在后面跟着,还有一个穿中山装的人陪着。旁边还有轿夫抬着两乘滑竿式的小轿。
他俩来到回马岭的亭子前。长鹤扶着远宜的肩:“回马岭,为什么叫回马岭?”
远宜笑着说:“你都不知道,我能知道吗?”
长鹤也笑了:“远宜,你累吗?”
“不累。”
长鹤又着腰,看着四面的山势,感叹不已:“这里虽然险峻,但不能伏兵。山形太规则,没有视觉差。山炮很快就能把上面的人全炸飞了。你知道日俄战争中,日本人进攻旅顺口为什么费了那么大的劲吗?”
远宜抿着嘴笑他:“我是艺术系的学生。”
长鹤乐了:“难为沈小姐了。当初日本人攻旅顺口,俄国人在旅顺口的炮台上,就只有几门老式的榴弹炮,那种炮只相当于现在的克虏伯Q型,炮弹又小,射程也很近,眼下早淘汰了。但那几门就是瞄着旅顺港的入口。日本军舰一进港,这里就开炮,保证打中。日本人连攻了两个月,也向炮台上开炮,看着是打上了,可炮台上的那几门炮就是不哑,那是因为有个视觉差。后来我专门去看过,也从海里向上看过。那个炮台总共有十米宽,从海上看是山的一部分,但离着后面的山却有五十多米,所以日本人打不中。选址设计这个炮台的是乌里斯塔夫公爵,真是很有军事天才。”
远宜笑着问:“不会用飞机从上面先看看吗?”
长鹤笑她:“我给军官们上课的时候,也有人提出这个问题,让我臭骂了一顿——那时候还没有飞机呢。”
那些随从离得很远,听不见他俩说话。
远宜说:“那你也骂我好了。”
长鹤说:“我不骂女生。”说着,长鹤拉远宜在亭子上坐下来。他看着山形,说:“委员长说,要是在江西剿共的时候,有我就好了。”
远宜问:“你怎么说?”
长鹤笑笑:“我什么也没说,只是笑了笑。现在军队里也满是抗日情绪。远宜,你不是军人,不知道国土被别人占了,当军人的是种什么感受。在南京,我都不好意思穿着军装上街。六哥说得对,家里来了贼,那狗还汪汪两声呢。人家是没好意思说出来,咱这军队,还不如看家狗呢!家都看不住,真是没脸面!”
远宜用力握了一下长鹤的手,算是安慰他:“六哥没文化,你也别往心里去。”
长鹤说:“还用人家说吗?事实就是如此。没文化的人都这样想,有文化的更会这样想了。唉!”
远宜想把话题岔开,就问:“你平时不忙吗?”
长鹤点上支烟:“日本人在华北有驻兵权,他们正在往山西外围渗透。我来济南之前,阎长官请我去了一趟。回来之后,委员长同意我的要求,说如果日本人胆敢得寸进尺,在华北挑起战事,就让我去前线携助阎长官。你同意我去吗?”
远宜看着他:“我跟着你去。”
长鹤握着她的手:“我现在满脑子是和日本鬼子开战,一洗东北军的耻辱。远宜,你看着,总有一天,我要扬威抗日前线!”
下午,寿亭在办公室听文琪给他念报纸,老吴拿着一些单子进来了。文琪马上折起报纸,退了出去。
寿亭问老吴:“款子全到了?”
老吴把那些单子放在他的办公桌上。
寿亭大致扫了一眼,说:“你把二十万匹的货款先给三元送去。当初咱买卖小,没办法,借着滕井那船布一下子发起来。要是没有他这个下家,老吴,那事我还真不敢办。虽然他赵东俊也得了便宜,但这事老在我心里搁着,一见了他兄弟俩,就觉得对不住人家。”寿亭看了看外边,收回眼光来问,“老吴,这两年我是不是老得太快?”
老吴坐在他对面的椅子上:“掌柜的,你是操心操的。等忙完了这一阵,也得歇两天。这没白没黑地干,铁人也受不了。”
寿亭领情地拍了下老吴的袖子:“把这钱交给东初的时候,脸上不能表现出什么来。老吴,咱们也在一块儿多年了,这钱,是没多没少。给了他这笔钱,咱的心里也就肃静了。你抽空就给他们送过去吧。”
老吴说:“掌柜的,你看你说的!咱不欠他什么。五十六块钱一件布,和拾的差不多,咱没坑他。你没必要总想着这事。”
寿亭摆摆手,老吴把剩下的话就咽了。“把那三十万也先给沈小姐送去。回头你再合算一下咱的成本,把咱这回挣的钱,全给沈小姐。人家一个孤身女人不容易,咱不能从这样的买卖上挣钱。她将来要是从了良,也就没了进项。唉!”
老吴称赞:“好好,该这样,掌柜的。”
寿亭又嘱咐:“你记着,一定亲自交到她本人手上,万万不能给她姨。你想想啊,能劝着自己的亲外甥闺女干这行儿,什么事干不出来?千万记着!千万千万,交到远宜手上。这钱太多,她姨能拿着跑了。”
“是是是,掌柜的放心。她不在家我就拿回来,你放心吧。”老吴嘴角上有点笑,“掌柜的,你说她姨能拿着跑了?这么大个数目,我觉得她姨一看能晕过去。”
两人笑起来。寿亭说:“外甥闺女落难来投奔,吃不好还吃不孬吗?远宜给我说,她本来联络了一个中学去教书,人家也答应了,可她姨就是不依。这是他娘的哪门子亲戚!”
老吴也跟着叹气。
文琪进来冲茶,他出去后,寿亭说:“老吴,我想把文琪安到訾家那个染厂里当个耳目。他这四条印花机真要是开起来,那可不得了呀!”
老吴说:“行,文琪很灵透。反正他晚上得回来住,这样他那厂的什么事,咱也就都明白了。”
寿亭说:“老吴,就冲訾家那狠劲儿,我看对工人也好不了,文琪去了兴许得吃点儿苦。你哥临死把文琪交给了你,我想了好几天,觉得不合适呢。”
老吴说:“没啥,你不用觉得是个事儿。”
寿亭点点头:“这边的工钱照拿。你哥一家也没分出去,还是跟着老爷子过,也难为不着他们。如果遇上难处,就告诉我,咱们也是老弟兄们了。”老吴很感激,刚想说话,寿亭接着说,“你再去找一趟家驹,让他把吕登标叫回来。我想在西门里最热闹的地方开个门市,你觉着这小子能撑起来吗?”
老吴赞成:“准行。其实谁干都一样,都是你在背后指画着。”
远宜与长鹤坐在趵突泉边上的茶社里喝茶。茶社的外边站着便衣,不让游人靠近。三股泉水努力地喷涌着,由于天冷,还有些热气飘起。远宜向水里投食物喂金鱼,她很高兴,长鹤在一边陪着她。
她喂完了鱼,拍打一下手,回过身来,和长鹤一起坐着。
茶社里有李清照的画像,画的也是她词里的意境“夕暮争渡”,装在玻璃框中的字却是“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石桌上放着茶社特意准备的《漱玉集》。长鹤看着李清照的画像与四周的环境,亦是感慨万千,把远宜的手拉过来放在自己腿上,感喟地说:“人杰鬼雄均旧事,一番苍凉叹古今。此景此情,也算是与北宋南迁相近。一个纤弱女人,尚有如此襟抱气度,让我这样的军人感到无地自容。”说着拍打着远宜的手,叹息不已。
远宜低声地说:“长鹤,咱换一个地方坐吧。”
长鹤苦笑一下,摇摇头:“就坐在这里,这里挺好,面前是李易安,旁边是你。这样的心境,人之一生,大概也不会有几天。”
远宜说:“你心里的感觉我知道,只是这种伤怀会让你很难受。”她低下头,“我更难受。”
长鹤把远宜的手用双手握着,看着墙上的画:“委员长常找我去说话,他知道我日夜想着东三省,就劝慰我说,出世入世,都要讲究‘得时’。委员长的字写得相当好,他给我写了八个字:‘青山绿水,或待贞元’。等你到了南京就看到了。”
远宜说:“那是委员长赏识你,留着你将来有大用。李清照的词里也有这样的句子:‘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你看我老了吗?”
长鹤苦笑一下:“美人未迟暮,英雄却垂老。咱还是离开这里吧,去那边走走。我不愿意把你弄得也这么消沉。”
远宜挽着他走出来。冬天趵突泉公园里一片萧瑟。他俩走在石头甬路上,远宜脸轻枕他的肩。长鹤的声音很轻很深长,说得也很慢:“苏曼殊在日本写了很多诗,在他那《本事诗》里有这样一首:‘春雨楼头尺八箫,何时归看浙江潮?芒鞋破钵无人识,踏破樱花第几桥。’我看了这些,觉得这是无病呻吟,现在想来,确实如此。远宜,等有一天,打走了日本鬼子,国家也太平了,我辞了一切官职,咱回沈阳买一个小院子住下来。晚上咱俩坐在院中的小凳上,天上是月亮,对面是你,喝着茶,就这样无尽无休地谈下去……”他的语气里带着凄婉的憧憬,“朝夕相守,好吗?”
远宜的泪已流下来:“长鹤,我们会有那一天的。”
车站里,成件的布在往车厢里装,士兵在旁边持枪警卫。寿亭和东俊都来了,表情挺轻松。
东俊说:“寿亭,这回可真亏了你呀,我自从干买卖以来,还没在二十天里一下子挣过这么多钱呢。咱可得好好地谢谢人家沈家妹子。我想,趁着人家还没走,咱老兄弟俩一块儿请人家吃顿饭。叫上老三,家驹。”
寿亭说:“行,可是老吴去了好几趟,一直没见着人。她姨不是说去了泰山,就说上了曲阜,我这些天一直还没见她呢!老吴——”
吴先生过来了:“掌柜的。”
寿亭说:“我和大掌柜的先回去。你交接签收完了之后,去一趟山东宾馆。上回远宜就是在那里请我吃的饭。远宜的朋友也住在那里。别去芙蓉街。如果见上了,就说我和大掌柜的想请他俩吃顿饭,他们大后天离开济南,你问问人家这两天什么时候方便。”
老吴答应着。
晚上,寿亭在家中给东俊打电话:“东俊哥,老吴没见着远宜。可是她刚来了电话,说是后天晚上一块儿吃饭,就算送行。我说,东俊哥,你带上大嫂,我带上采芹……好,好,一定是鱼翅席,这你放心……人家什么都不缺……这些你就别管了,我都办好了。好,好,就这样。”说完放下电话。
采芹过来说:“我不去,人家是军长,我见了人家不知道说什么。要是光远宜嘛,我倒是能拉拉家常。”
寿亭说:“什么也不让你说,只管吃饭。陪着远宜拉家常就行。我说,你还真有事干,我们喝酒的时候,你把远宜叫出去,把那钱给她。老吴去了四五趟,一直没见着她。”
第二天早上,寿亭正在办公室喝茶,东初一步冲进来:“六哥,不好了,沈小姐走了,这是报纸。”
寿亭忽地站起来:“放屁!她大后天才走,昨天晚上她还给我打电话呢!”
东初说:“六哥,你看,这是照片,门都关了。我给你念念。”
寿亭慌了:“快快!快念,我不信!”
文琪过来扶着寿亭坐下:“‘香消玉未殒,叙情馆人去楼空;江山虽依旧,只留叹息忆佳人。’六哥,这是为什么呀!”
这时,一辆三轮军用摩托车冲进厂来,两个残废又吓了一跳。老吴忙迎出来问:“老总,有什么事?”
当兵的从车上下来,从背包里拿出一个火漆封着的军用信封:“签个字,陈寿亭先生的军事专函。”
老吴的手哆嗦着,接过笔来总算签了字。
摩托车转一个弯,带着一溜尘埃飞驰出厂。
老吴这才醒过神来,抓紧向楼上跑。
寿亭两眼直勾勾地呆着。老吴慌慌张张地跑进来: “掌柜的,当兵的开着摩托送来的信,沈小姐的。”
寿亭呆呆地说:“念!”
老吴哆嗦着撕开信封:“‘六哥台鉴:青岛寻短,得遇我兄,古道热肠,妹实感念。妹自沦落风尘以来,深感飘零落寞,孑然一身,孤苦无助,凄凄惨惨,不知所终。强颜欢笑,梦死醉生。三省沦陷,归家无计,举目四顾,俱为陌路。天公怜我悲切,赐兄再遇济南……”
寿亭早已慢慢地站起来,呆立着那里。他的眼前是远宜一幕一幕的往事,老吴念的什么,他大概也没听见,只听见最后一句:“妹远宜深躬,长鹤同拜。”
寿亭呆呆地看着外边,他的手在抖动,手中茶碗里的水也洒出来,随之当啷一声,茶碗落在脚下,碎了。泪也流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