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东亚商社里。滕井已五十多岁,依然那么瘦,只是近来添了些皱纹。他站在办公室的窗前向外望着,表情十分忧虑焦急,手里拿一支没有点燃的香烟。
滕井的办公室里全是深紫色的家具,十分简单实用。写字台上,放着文具和绿玻璃罩台灯,旁边是他一家人的合影。小女儿穿着海军服笑着。后面墙上的横幅,是日本汉字写的“琴心剑胆”,也算流畅。
滕井叹了口气,回过身来,在办公室里来回踱步,不住地摇头。他来到办公桌前,拿起全家的合影,看着女儿的笑靥和妻子温情的目光,感慨万端:“十几年了……”他坐下来,拿过一张纸,写了个数字“40”,然后又站起来在办公室里来回走,最后立在窗前,向外望着。
三木进来,轻轻地合上门。室内是木板地面,三木走动的声音很响。三木来到滕井身后说:“社长,青岛的各染厂和贸易行都不愿意接受这船布,起码现在是这样。”他说着,看看滕井的背影。他比滕井高,就是躬着身,也比滕井高出一些。
滕井依然看着窗外:“他们都已经交了订金,你没说让他们帮帮忙吗?”
“这些话我都说了,我甚至是求他们,可是没有用。我们这船布早到了二十天,他们现在不要,也不算违约。所以,我们这船布不能认定是订货,只能算是散货。如果二十天之后他们还不要,我们就可以罚扣违约金;但是我们如果把这批布卖出去,二十天以后交不了货,倒是我们要赔偿他们。”
滕井点点头:“这时候,合同就起作用了。唉!你对他们说价格了吗?”
三木说:“说过了。他们都说很低,但是谁也不敢买。”
滕井叹了口气: “中国商人历来是见利忘义,但这一次不同。一夜之间占了三个省,对他们的冲击太大。唉!”滕井回过身,“我父亲当年来华剿灭义和拳匪,回去之后感受很深。他对我说,支那民族人多势众,人民也很勇敢,只是缺少一种精神把他们集中起来。如果那样,这个民族将很伟大。东北的军事行动,从反面给了他们一致对外的理由,但是,却让我们这些生意人很被动。”
三木提醒,同时抬眼看滕井:“社长,同样,没有政府的支持,我们也不可能——”三木开始正视滕井,“在不支付任何赋税的情况下,在支那进行这样的大宗贸易。”
滕井神色有些慌乱,忙说:“是这样,是这样。我们也从富国强兵中得到了利益。三木君说得很有道理,我们的困难是暂时的。”
三木的嘴角有一丝微笑:“社长,不管怎么样,要尽快处理掉这船布。”
滕井意味深长地说:“是呀,什么事情都有个轻重,我会尽力的。西红丸要装运军粮去旅顺,这是大事,我知道。”
三木试探地说:“我们是不是先卸下来,放上二十天?”
滕井摇头:“青岛没有这样大的仓库,一万五千件,没有这么大的仓库。露天存放也不行,现在正是雨季,要是淋湿了,那就彻底完了。”
滕井看着手中的烟,三木想给他点上,他摆摆手。他忽然把眼一瞪:“降到五十五块一件,抛出去。”
三木惊怵:“社长,那样我们将赔一半,我看……”
滕井很坚决:“宁可赔一半,也不能让军部杀掉我们。正像你说的,帝国的利益是第一位的。”滕井盯着三木,三木低头听候指示。“你只联系两个人,一个是元亨染厂的孙明祖,一个是大华染厂的陈寿亭。只有这两个人能吃下这船布。同时,也只有他们有这个胆量。孙明祖可能还差一点,主要是陈寿亭。前几天我找过他,受帝国的委托购买他的工厂,但陈寿亭不肯卖,他没有退出青岛的意思。既然不退出,就要正常开工,就需要大量的布,只要价格低,我想他会全收下。你积极地和他联络,我亲自和他们谈。”
三木立正:“社长分析得很对,我马上去办,力争让西红丸早日起锚,尽快把粮食运交旅顺的将士。”
三木刚想走,滕井又说:“你记着,我们这船布出手之后,你就马上通知本土,继续发运同样数量的坯布。我们这次赔了,下次不能再赔。”
三木说:“社长,我们是不是写一个文件给政府,说明一下我们在支那遇到的困难,争取得到更多的补贴。因为这次世界性的大萧条前所未有,时间也特别长,本土的企业纷纷倒闭,只有和支那贸易有关的企业还在发展。这就是我们对帝国的贡献。我想他们会考虑的。”
滕井笑笑:“我是要写的。现在更让我担心的是我们贸易的自身。因为支那是一个封闭的国家,它的经济在这次大萧条中没有受到太大的影响。江浙一带的经济发展很快。这些地方本来就富庶,现在许多乡下的士绅卖了土地,到上海去开工厂,以纺织厂居多。三木君,我们本土企业的设备都老了,织的布虽然表面看来还可以,但是应当看到,上海的纺织业对我们是一个很大的威胁。他们从德国购进的是高速织机,那种机器相当先进。加上现在英国人把印度的棉花运到支那,这两个因素加起来,支那的纺织业将以惊人的速度发展。这是让我最担心的地方。唉!我自己静一会儿,你去吧。”
三木鞠躬出去了。
商会会场,横幅是“青岛染织同业抵制日货共话会”。人很多,围会议桌坐着。
王会长有四十八九岁,浓眉大眼,上唇胡子浓密。他坐在会议桌的上首,双手撑住案头,雄视会场。
寿亭与家驹靠着坐,旁边是孙明祖。寿亭拿出土烟来刚要点,孙明祖按下他的手。“寿亭,抽这个。”说着递过纸烟,“都什么朝代了,还抽土烟!”
寿亭嬉皮笑脸: “我说去那边儿坐吧,你非拉我坐在你旁边。坐就坐吧,还嫌我抽土烟。明祖,我还没搓脚气呢!”
孙明祖多少有些无奈:“寿亭,不见你吧,还想见你;见了你吧,你是没一点正经的。来抽这个。”
“明祖,这你不懂,我这是洗脚盆子泡煎饼——就好这一口儿。”
明祖用手点着他:“你看看你这一套!坐着汽车来开会,穿着便褂子抽着土烟,和你那汽车根本不配套。”明祖说着,也不管他那一套,把一支点着的烟硬塞到寿亭嘴里。寿亭不好推脱,也就抽起来。
王会长不满地看了这边一眼,寿亭根本不在乎他,学孙悟空手搭凉棚,望向王会长,王会长气得笑了。随后,他故意把茶杯往桌上一蹾,清了清嗓子,开始说话:“诸位,诸位,静静,静静!”会场安静了些,但还有嗡嗡声。“今天一大早,请诸位来这里,就是两件事,一件是抵制日货,再就是请各位开仓出货,平抑布价。诸位都是青岛染织界有实力,说了算的,这国家兴亡,匹夫有责。日本人无端挑衅,占了东北三省,山河破碎,黎民涂炭,兵凶战危,难民成船……”
王会长正四六对仗地讲得起劲,寿亭插进来说:“王会长,你和周村说书的王铁嘴是亲戚吧?我怎么听着后边这几句是王铁嘴的真传呢!就是差块醒木。”
会场哄堂大笑。
“寿亭!”王会长倚老卖老地训斥寿亭,“这里也有你的长辈,也有你的晚辈,这么大的掌柜的,也不怕人家笑话。正经点儿!”
寿亭笑嘻嘻地说:“咱有什么说什么。你就别从汤尧禹舜说起了,都还忙着呢!”
王会长没再理他:“现在青岛的布价一个劲地往上涨,报纸说咱们奇货可居,操纵市场。学生在布铺门口守着,商家不敢卖日本布,就是卖也不敢摆出来。可是这本埠布量又少,所以,各位应当本着急功好义的精神,开仓出货,先把青岛的布价拉下来再说。”
寿亭接过来说:“王会长,咱在这里坐着的都是内行。各染厂虽然都有自己的牌子,可用的那坯布,差不多都是日本来的。这算什么布?日本布还是本埠布?”
王会长根本没考虑: “有自己的牌子就是本埠布,学生不管。自从去年以来,日本开始向中国销售染色成品布,‘大光’、‘犀牛’、‘和平’这三个牌子最多,学生们就是管这些布。我们中国染厂出产的布,就是中国布。不过,从这以后,日本坯布尽量少用,最好不用。这也是本次共话会的另一个内容。寿亭,说你哪,你厂里还存着多少货?说说。”
寿亭把烟捻灭:“王会长,你这是出我的丑。”他看看身边的明祖,“孙掌柜的我不知道,兴许也没存货,反正大华染厂是没有了。这工厂不比你那贸易行,可以存下货等行市。其实这行市也不用等,眼下这行市够好的了。现在我要是还有存布,那可发大财了。明祖,你也干染厂,咱讲的是转得快,别说没货,就是有货也不敢存哪,存不起哪!你说呢,孙掌柜的?”
孙明祖接过来说:“陈掌柜的说得对,我们讲的是快进快出,不在乎什么行市,只关心产量大。当然,行市好可以多赚点。做买卖盼的就是行市好。元亨染厂也是无布可卖,要是有,这回可赚大钱了。”
会长根本不相信,轻轻地哼了一声。在场的人也都知道他们是在唱双簧,都在交头接耳。
孙明祖低过身来问:“寿亭,你看这行市还能上?”
寿亭把手放在明祖的手背上,小声地说:“你想,新棉花还没收上来,本埠坯布一路向上,日本坯布看这个架势也不让用了,咱那布还不一天一个价?等着,千万沉住气。天马上就冷,我看这行市准能打个滚。”明祖认同地点头。
他们的交谈引起了大家的注意。
会长接着说:“这第二件事嘛,就是抵制日本货。他们占了东北,咱不能再帮着他们做买卖。刚才我那贸易行里给我送来信,说西红丸船上的布到了五十多块钱一件。”
会场一片嗡嗡声。
寿亭的眼瞪得溜圆。
“大家安静,安静!”王会长双手向下摁声音,“这五十多块钱,刚刚够买棉纱,是够便宜的。但这个便宜咱不能占,咱就是要让他怎么运来的怎么运回去。”
寿亭跳起来:“王会长,你这话说得对。咱得分个里外,知道轻重。我先把话放在这里,谁要是买船上的日本布,我陈六子就操他祖宗!就按王会长说的办,让小日本怎么拉来的怎么拉回去。”这时,寿亭突然问身边的明祖:“孙掌柜的,我说的对不?”
明祖一愣,但立刻缓过神儿来,接着站起来:“既然陈掌柜的这么说了,我也表个态,就按寿亭说的办。谁要是买日本布,就是卖国贼。咱们立个字据,大家都签名。”
掌声四起。
家驹抽着烟,看着寿亭上蹿下跳的表演,按捺不住地乐。
王会长高兴了,让人去拿纸笔。会场里气氛活跃。
寿亭看看四周,低声对明祖说:“我说,明祖,咱说是说,可咱们和滕井都是老熟人了,人家也给咱帮过忙。这日本鬼子占东北,也不是他让去的。要是他真找到咱俩跟前,让咱买他那船布,这可怎么办?你得给我支个招儿,咱既不得罪他,还不买那布。”
明祖说:“这好办,出去避两天。”
寿亭夸张地恍然大悟:“这招好。我正好想回趟周村,对,又回家探了亲,还不驳滕井的面子,日后见了面也好说话。”两人说着笑起来。
家驹代表大华染厂签名。出来后,家驹和寿亭朝汽车那里走。家驹说:“六哥,就等着人家操咱祖宗吧!”
“让他们操吧,是他操咱祖宗,还是咱祖宗操他,还不一定呢!”二人笑起来。
餐车上,远宜的面前是一杯茶,她托着腮,看着外边,若有所思。
刚才的那个男人又来了,满脸堆笑地问:“小姐,我可以坐在这里吗?”
远宜根本没回头,保持着原来的姿势,冷冷地说: “不可以。”
那男的并不尴尬:“小姐,旅途是寂寞的,何必拒人于千里之外呢?我是个医生,不是坏人。”说着就坐下来。
远宜回过头,根本没看他,站起来走了。
那男人望着远宜的背影,有点傻。
寿亭办公室,家驹抽着烟,表情很轻松,寿亭在屋里来回转圈。
家驹说:“六哥,你打算怎么办?”
寿亭还是转:“我这不正在想嘛!这事关键是不能漏了风。”
家驹说:“低价买进来,看来问题不大,可是这一万多件布往哪里放呀!又都是那日本大件。”
寿亭纵身一跳,坐在桌子上:“家驹,怎么放我想好了,这你不用管。只是现在咱还有个对头,这个对头就是孙明祖。我现在是想,在青岛除了咱和老孙,谁还能吃下那船布。”
“我看没人了。剩下的那些人不是守财奴,就是小散户,一是没那么多的钱,再者没那么大的胆。”
寿亭从桌子上蹦下来:“嗯,好,好!家驹,这两天你什么也别干,就是陪着老孙玩儿。逛窑子跳舞打麻将都行,就是不能让他去厂里。大洋马下了天津,没人给他出主意,这机会千载难逢。只要让老滕井找不到孙明祖,我就能挤死这个小日本。”
家驹高兴了:“行,六哥,刚才明祖还说,俱乐部来了四个波斯米亚的妞儿,正约我呢。”
“好,咱请客,使劲玩。别心疼钱,你俩一人弄俩,全他娘的包了!那洋娘们人高马大,是正宗大洋马,你可别闪了腰。你只要把明祖缠住,就是头功一件,知道了吗?我要让滕井找不着他。滕井这些年虽然对咱挺客气,可是我始终觉得这老小子瞧不起咱中国人。这回国恨家仇一块儿报,我非得弄得他叫了爹不可!”
家驹兴奋:“现在就去?”
“对,你去账房,多拿钱,开上汽车。实在不行,就和他带着洋娘们去崂山,对,就去崂山,在那里租上宾馆住三天。三天我就用慢火把滕井给炖透了。”
家驹提出了一个技术性的问题:“要是开汽车去崂山,就不能一人弄俩,车里坐不下。”
寿亭给他提出解决方案:“那就捡好的一人一个。”
家驹认为只能如此,答应着就要走,寿亭一把拉住他:“家驹,就看你的了。最好能尽快出青岛,带上洋娘们儿。刚才我给孙明祖下了套子,告诉他先不急于卖布。他卖不了布,就腾不出钱来买布。可是咱这边的布都卖完了,那一万多匹布三个钟头就能上市。让咱这么一冲,那行市立刻就得向下走。孙明祖是个非常精明的人,他一看就能明白是怎么回事。咱们要是让他看穿了,家驹,咱可全完了。压仓保本的布也卖了,咱可一点退路也没有呀!”
家驹点头,表情很悲壮。
上午十点多钟,济南三元染厂的办公室里。大掌柜的赵东俊也已四十多岁,中式打扮,人略胖,看上去老实忠厚。他正坐在办公桌前戴着花镜看报纸,边看边忧虑地摇头。他的桌子上有个毛笔架,吊着几管小狼毫。旁边是一叠便笺,红色的八行竖栏,天头处红字为“三元张东俊”字样,很有派头。桌前侧放着一把镂空红木椅,是让客人坐的。
有人敲门,东俊低声应道:“进来。”
东初拿着电报进来:“大哥,六哥来了电报。”
“噢?什么事?”说着把电报接过来。
“他说是有船日本布,两万件,他想和咱一块吃下来。五十五块一件,这个价钱可比棉纱还便宜呀!日本人实在没法了,所以才找到他。”东初说着坐在那把椅子上。
东俊看完电报,放在一边。随之摘下花镜,笑笑:“要是肯定要。不过,这不是日本人的底价,陈六子在捣鬼。”说着笑起来。
东初有点着急:“大哥,我也觉得这不是底价,不过咱不要管那些,只要咱觉得合适就行。”
东俊摇摇头,又把电报拿过来:“三弟,做生意要沉住气。这船布,他陈六子自己吃不下去。这些年他虽然发了财,飞虎牌也有些名气,但还没有这样大的财力。青岛那么多染厂,他为什么不和别人做?这一是怕走漏了风声,让别人骂他,再就是他不放心。别看陈六子表面很粗,可他干事儿相当慎重。和别人做,可能中间会有闪失;和咱做,赚钱不赚钱除外,他十分放心。所以咱不用急于答复他,让他自己往回退,抻抻他,抻得他受不了了,他那底价也就出来了。明白吗,三弟?”
东初越听越急,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大哥,他虽然干事慎重,可是他也挺要面子,也有一头撞死不说疼的脾气。咱要是总抻着他,他那火儿就能冒上来,一气之下,再联络了别的买家,那咱可就亏大了。这可是天上掉下来的馍馍呀!大哥,用心计也得看看对手,陈六子不是很简单的人。大哥!”
东俊轻蔑地一笑:“三弟,你等着,他要是能联络到别的买家,还跑到济南来找咱?你沉住气,这么多年,我总想和他过过招,看看他究竟多么高。在张店一带都快把陈六子传成神人了。哼!你等着,我让他看看,赵老大也是盐里泡、卤里淘的汉子。先不回电报,按我说的办。你现在就开仓出布,备下款等着收布。”
东初急得一甩手,抓过电报出去了。
下午,寿亭坐在办公室里,一边喝茶,一边瞅着正在作响的电话。那铃一直在响,他就一直瞅着,就是不接。他站起来,拍了拍电话,自言自语地说:“滕井,我不是不接,是你还没着够急。”他把电话当滕井,耐心安慰着,“这什么事呀,都得讲个火候。我要你的布,你别急,急我也不接。”
吴先生进来了:“掌柜的,你和谁说话?”
寿亭笑着说:“我正在唱空城计。赵东俊那边回电报了吗?”
吴先生焦急地说:“还没回。”
寿亭笑了:“这就对了,咱们吃定他了。”
“怎么说?”
“赵东俊不是赵东初,这人很了解我。他虽然上学不多,但却是买卖人中的尖子。当初我和他在济南过了一次招,一正一反打了个平手。当时我就看出来了,他不是为了那点事儿,是想和我较劲。他是你六嫂的表哥,我弄得他太惨了,你六嫂就得说我。我呢,也就借坡下驴认了输,给他留了面子。买卖小,这面子我能留,但是大买卖,东俊哥,兄弟也就只能照章办事了。老吴,赵东俊知道咱报的不是底价,所以他抻抻咱,等着咱降价。钱不钱的是另一回事儿,他可能也不在乎一块两块的,关键他是要证明比我厉害。好呀,东俊哥,你就抻兄弟吧。老吴,你老家的地多少钱一亩?”
老吴不解:“掌柜的,你历来不让买地,怎么想起问这个来?”
“你别管,我问你多少钱一亩。”
“好地十二块,不好的地也就是十块。”
“好,老吴,咱们干完了这一把,份子你照拿,我再送给你一百亩地。今年我就不给你老爷子送礼了,这一百亩地就算提前送了。”
“谢谢掌柜的。”他淡淡地说,大概觉得寿亭是和他开玩笑,“掌柜的,那滕井可是快疯了,把人都派来了,正在我那儿呢。”
“他现在报价多少钱?”
“他说最低五十,否则他宁可拉回日本。”
“那就让他拉回去吧。”寿亭端起茶来刚要喝,又放下了,“我让你问的那西红丸……”
“问清楚了,那船前天就该起锚,去旅顺,是运粮食。”
寿亭忽地站起来:“什么样的粮食?”
老吴吓了一跳:“说是大米。”
“大米?大米?”寿亭在屋里来回走,“东北净些逃难的,谁还吃得起大米?大米?日本船……”他跑到老吴跟前,“老吴,我吃定滕井了。那大米是军粮,滕井不敢耽误。还他娘的运回日本,你自己糊弄自己吧!”
老吴恍然大悟:“对对,东北人不吃大米,是日本人爱吃那米团子。”
“老吴,你下去告诉那日本人,说我不方便在厂里见他,也不方便见滕井,让他晚上去我家。千万想着这句话,让他转告滕井,我不会买他的布,就说我在商会起了誓,不能坏了规矩。”
老吴懵懂地答应着,出去了。
崂山海军上将宾馆是一个别墅式的宾馆,院内有四五座小楼。楼下的台球室里,家驹和明祖穿着坎肩,准备打台球。那两个洋小姐在一旁候着。一个穿红坎肩的侍者端来玻璃瓶的崂山矿泉水。明祖坐在沙发上,拿过一瓶,脑子里在琢磨事。家驹的眼乱转。
明祖说:“家驹,我怎么自从出了青岛,心里就觉得不踏实呢?”
家驹手捋着球杆:“你和寿亭一样,干买卖干上了瘾,乍一闲下来适应不了。我就没事儿。前人曾说‘偷得浮生半日闲’,明祖,这人哪,没有吃不了的苦,倒有享不了的福。有什么不踏实的!”
明祖想想:“这崂山离着青岛百十里地,要是厂里出点什么事儿,往回走都来不及。”
家驹故作镇静地笑笑:“咱不是有汽车嘛!寿亭为了让咱玩好,回周村都没让车送。其实开汽车回周村比坐火车慢多了,那路也太难走。”
“寿亭真回了周村?”
“明天早上的火车,可能票都买了。”家驹说着瞟了明祖一眼,“寿亭还说,你给他出的主意真挺好。说实在的,明祖,这滕井,我那里也好,你那里也好,咱都得罪不起呀!要是和他反了目,结下了仇,咱这厂还开吗?上哪里去弄布?上海?光那运费咱也出不起。可是咱都躲出来了,他找不着咱,也省得他日后记恨咱们。其实我不用躲出来,滕井知道我管不了事,可是寿亭说,狗急了跳墙,他怕滕井逼我,所以让我也出来了。”
明祖站起来:“我说,家驹,这不是寿亭的什么计吧?不会把我支出来,独吞那船布吧?”
家驹不以为然:“说真的,明祖,我们还真想吞。可是吞了之后麻烦太多,一是没有那么多现钱,再者这一万五千件放在哪里?让学生给烧了那就全完了。寿亭本来想联合你干这事,他怕你怀疑他,也就算了。”
“我也这么想,主要是没处放。至于钱,还好办一点。”
家驹接着说:“咱不说那些烦心事,什么日本布,咱现在的买卖挺好,没必要再冒那样的险。明祖,为了当初那件事,寿亭一直觉得欠你个情。这些年,寿亭总把那事搁在心上,说当初太急,伤了你那么一下子,欠着你个情。他总想找机会还上那个情。”
“嗯,这话寿亭也亲自对我说过。没事,思雅明天就回来了,我不在,她会处理的。来,咱开始?”
家驹总算找到了话头,他边向球桌边走,边说:“明祖,贾小姐嫁给那诗人也两三年了,怎么也不生孩子呢?那个诗人叫什么名字来?”
“叫他娘的‘沙漠的月亮’,这是什么烂名字!”
“我说,他不管你和贾小姐的事儿?”
“什么?一分钱不挣还有脾气?还反了他呢!”明祖说着把球打出去,两个洋妞拍手叫好,明祖拉过一个来亲着。家驹趁机说:“我先出去方便方便。”家驹出来了。
小丁在院子里擦车,见家驹出来忙站起来:“东家。”
家驹低声说:“把汽车的电源线拔下来,假装坏了,修不好。孙明祖厂里没汽车,就是有,他也不懂。”
小丁问:“为什么?”
家驹把眼一瞪:“买卖!”
下午,东亚商社里,滕井拿过那张写有“40”字样的纸,看着,自嘲地笑笑,无可奈何。然后拿过一张纸,在上面写着。然后随手按铃叫人。
三木来了:“社长,有什么吩咐?”
滕井伸手让他坐在桌前的椅子上,把那张纸递过来:“按这上面写的准备礼品。陈寿亭这个人吃软不吃硬,我得先给他点饵料。”
三木看看纸上的内容:“社长,他厂里的人说得很清楚,到他家喝茶叙旧都没有问题,只是不谈布的事。”
滕井笑了:“这是中国式的狡猾。如果不谈布的事,他根本不会让我去他家。三木君,你等着明天卸船吧。哈哈……”
三木信服地点头。
滕井说:“三木君,我们这次赔是赔定了,只是多少的问题。陈寿亭已经严阵以待。我怀疑孙明祖失踪,就是陈寿亭捣的鬼。只是陈寿亭目前不愿与我们纵深合作,否则,青岛的染厂全得倒闭。”
“噢?他有这么精明?”
“比你想的还要精明。今天我们可能把布卖出去,但价格不会高出三十元,姓陈的一定会往绝路上逼我们。再者,这个人对帝国有偏见。你想想,他每次见我们,总是说些让我们不舒服的话。他和我们交易,在很大程度上是中国布太差,他没有别的选择。对我们,他还算客气;对德国人,他直接不留面子。国家太弱,个人太强,这样会吃亏的。”
三木点头:“我们已经控制了青岛的染织业,社长,下一步我们是不是把价格提一点,把我们的损失找回来?”
“我已经对你说过了,上海的纺织业发展很快。现在不是提价的问题,是我们怎样才能不让上海布进来,这是主要的。我们总卖坯布也不是长久的办法,我想下一步,在青岛收购染厂,向支那工业的深处挺进。如果我们手里有几个染厂,我们的处境就会完全改变。三木君,你可以想一下,他们厂里的布是高价购入的,是我们加过利润的;而我们自己染厂里的布却是低价的,是没有加过利润的。只这一项优势将相当明显。加上我们还有政府津贴做后盾。我们要渐渐让他们感到无利可图,甚至有可能染得越多,赔得越多。这样用不了太长的时间,那些染厂就会被迫与我们合作,包括陈寿亭。正像你说的,我们身后有帝国的精锐军队。我一想起这些,心里就宽松了许多。”
三木很佩服,佩服完了出去了。滕井站起来,回身看着墙上的字“琴心剑胆”,慢慢地笑开了。
元亨染厂对面有个小茶水摊,登标坐在那里喝茶,两眼盯着元亨染厂。卖茶的中年汉子说:“先生,你从晌午就在这里喝,撒尿也回头看着染厂,这是为什么?”
登标笑笑:“为了让你挣钱。怎么着?”
汉子笑笑:“你当我不知道?你是大华染厂派来的,对不?”
登标一惊:“你怎么知道?”
汉子说:“前年夏天,就是你,坐在这里数元亨从厂里运出去多少布。你还拿着小口袋,元亨出来一车布,你就往小口袋里放一个小石子。我记得清清的,对不?”
登标笑了:“记性不错,是我。怎么着?”
“不怎么着,我是想问问你,你数元亨的布干什么?”
登标一笑:“这叫知己知彼,我们得知道他有多大的产量。
我相当于书里说的那探子。不是自己人,掌柜的不让你来干这个。”
“那你为什么今天不数呢?”
登标正想回答,就见一辆洋车拉着贾小姐回来了。登标猛然站起,扔下几个小钱,匆匆走去。
卖茶汉子拿着钱自语道:“这干买卖还得用探子?”
贾小姐推明祖办公室的门,门锁着,她就敲门。这时刘先生出来了,手里拿着钥匙:“贾小姐不是说明天回来吗?”
贾小姐心急,没直接回答他:“董事长去哪了?”
刘先生打开了门:“不知道。早上去商会开会回来,吃完了中午饭就走了。”
“和谁走的?”
刘先生看她一眼:“和,和卢先生,就是大华染厂的东家。”
贾小姐气得一摔小手包,坐到沙发上。
刘先生躬身问:“贾小姐有急事?”
“没急事我能跑回来吗?天津港有一船卖不了的布,天津染厂都不敢买日本货,咱完全可以接过来。才七十块钱一件,日本大件。这样的好事哪里找去?这个孙明祖!”
刘先生冷笑道:“七十?滕井那船布也来了,现在五十五都没人要。”
“什么?”贾小姐弹了起来,吓得刘先生向后退了一步。“什么?五十五,咱怎么不要?”
刘先生不紧不慢地说:“今天早晨青岛所有的染织商号开了会,一致抵制日货,董事长也签了字。”
贾小姐气急败坏地坐下了:“傻呀!这中了陈六子的计,他想独自吞下这船布。你说董事长和卢家驹一块儿出去的?”
“是,是和卢先生一块儿出去的。”
贾小姐又站起来:“准了,准了!准是陈六子在捣鬼。”
刘先生笑笑:“贾小姐,这回你猜错了。本来董事长也想吞下这船布,可想了想这一万五千件没地方搁,又怕学生来给烧了,也就算了。滕井昨天就来求董事长,可咱那成品布也还没出手,也是没有现钱,想来想去,董事长觉得还是不趟这下子浑水。可又怕陈六子买了这便宜布,将来顶咱,今天早上开会,他就给陈六子支招,让他回周村探亲,这样既不得罪滕井,也不用买布,陈六子听了挺高兴。咱两下里都下了闸,送火车票的那里有咱自己的人,这你知道,大华染厂门口也有人盯着。陈六子确实买了回周村的车票。这两路人都回来送了信儿,知道确实是买的去周村的车票,董事长这才放了心。要不,卢先生叫他,他不能跟着走。”
贾小姐坐下:“一万五千件非得全要吗?咱少买点不行?”
茶坊送来水,刘先生让放在茶几上,茶坊出去后他说:“咱仓库里全是成品布,顶多还有放四百件的空位。这少买也是买,滕井可能会同意。贾小姐,我当时出了这么个主意,咱可以全买下来,装到火车上,沿着胶济铁路向沿途各县批发,最后剩下多少,全卖给济南三元染厂的赵东初。那个厂大,也有钱。董事长觉得也行,可就是没有钱。要是有钱,这回咱真赚大了。”
贾小姐又跳起来:“对,这是个好主意。把元亨染厂押给银行,立刻就能筹来现钱。快,快派人去找董事长!”
刘先生说:“抵押工厂的这个办法,我和董事长也议过,押厂贷款要开董事会,就怕那些股东不同意,一嚷嚷,把事传出去,那就麻烦了。”
贾小姐咬着牙:“快派人去找董事长!咱不开董事会,反正这笔买卖稳赚,不用管那些小股东。”
刘先生犹豫着:“贾小姐,这可犯法呀!”
贾小姐烦了:“什么法?买日本布还说是卖国呢!不管那些,赚钱第一,快派人去!”
寿亭正在和老吴下棋,登标撞开了门:“掌柜的,大洋马回来了!”
“什么?”寿亭惊得站起来,“这个熊娘们儿怎么从天津得到信儿?”
登标擦汗。寿亭在屋里来回地转,突然回过身指着电话说:“老吴,给我约滕井,我这就见他。”老吴说好,刚要拿电话,寿亭一步迈过来,把电话摁住,“让我再想想。登标,咱的汽车什么时候出的元亨?”
“吃完中午饭,有一点多钟。”
寿亭看了看墙上的表,此时已是下午五点,表情松弛了些:“这时候东家早到了崂山,让那个娘们儿着急去吧!没事,老吴,接着下。”
老吴担心地说:“她要是直接和滕井联系呢?”
寿亭的表情又紧张起来:“有这个可能。”接着又在屋里来回走开了,“她直接联络也不要紧,滕井挺讨厌她。好多次,她让关东军的相好压滕井,滕井没办法,给元亨的价钱总是比咱低一点,滕井向我解释过。再说了,她既不是东家,也不是掌柜的,滕井未必敢等。随她去,不操这个心了。老吴,是财不散,别说她找不着孙明祖,就是找着了,孙明祖也不敢办。”
老吴点头。寿亭从桌上拿过那张车票,对登标说:“把这张票退了吧,退的钱归你了,今天受累不小。”
登标挺高兴,拿着票走了。
老吴问:“孙明祖这人也够精的,要不是咱门口那俩残废发现得早,咱做了这个势子,他兴许不能跟着东家去。要不然,他怎么晌午才走呢?”
寿亭有些感慨:“是呀,残废有残废的用处。只有大家都想着工厂,咱们才能干大。老吴,这回挣了钱,每人给他们五块,你替我想着。”
天黑下来,屋里的电灯亮了。贾小姐在办公室里来回走动,刘先生进来了:“贾小姐,舞厅饭店都找遍了,没找着董事长。”
贾小姐盯着刘先生:“你说,咱们自己给滕井联络怎么样?”
刘先生想了想:“咱说什么呢?说咱想要那船布?董事长回来不同意怎么办?”
“现在不是他同意不同意的问题,没有他的签字,咱从银行贷不出款来。要是我签字有效,根本不找他,我早把厂押出去了。没事,反正陈六子明天早上回周村,青岛就剩了咱自己。不行!”说着又要摸电话,“要是陈六子今天晚上买下那船布怎么办?不行,我得和滕井联络上。”
刘先生过来按住电话:“贾小姐,这可不合规矩呀!我不知道,那不关我的事;我知道了,就得给你说明白,你不能擅自决定这么大的事。”刘先生表情很坚定。
贾小姐很意外:“老刘,你想干什么?”
刘先生没有退意:“我是监事会主席,不能让你这样干。我有我的难处,贾小姐。”随之,由硬转软,“贾小姐,我看还是等明天,明天早上董事长准能来上班。咱没有那么大的仓库,陈六子也没有。再说了,他就是真想买滕井的布,咱能争得过他吗?我看还是算了吧。”
贾小姐坐回来,把双手插进头发里,沮丧地叹了口气:“我真该自己开染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