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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绿肥红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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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所有有机会一睹天颜的后宫女子一样,绿腰自在教坊司里见了顺治并承蒙当今圣上赐名后,就不能自已地做起了飞天梦。她是学过戏的,原比同龄的少女略知些人事,有些手腕,又薄有姿『色』,心思机敏,这梦便不免做得比常人更大胆些,也更真切些。仗着是皇上亲赐给十四格格的,自觉身份比别的宫女矜贵,普通的才人、贵人尚不放在眼中,更不要说是东五所中那些没有封号的格格们了。

 她早已看得清楚,格格其实是后宫里最没有杀伤力的小动物,她们碍于身份,规行矩步,说每一句话做每一件事都有着严格的限制,念不完的太后吉祥,理不清的繁文缛节,上有太后谆谆教诲,下有嬷嬷管教提点,平时偶尔和小宫女们玩笑一下或还可以,略亲近狎昵些就要被嬷嬷们唠叨不懂礼数不合身份不分尊卑,若是打骂宫女,则被视为没有仁爱之心,不懂得娴静体下。她们最主要的功课就是晨昏请安与学习女红,最奢侈的享受就是偶尔宫中放戏或者参与家宴时有歌舞助兴,最乐衷的话题就是下一个节日还有多久会有些什么赏赐,最光明的前途就是指婚给一位尊贵的王爷或世子,最残忍的游戏就是联起手来欺负某个看不惯的格格比如建宁——格格的朋友只能是格格,格格的对手仍然是格格,除了自相残杀和相濡以沫,宫里就没有任何人可以与她们为伴或为敌。

 格格们自命是天之骄女,并不能真正看清楚自己的悲剧。但是绿腰旁观者清,却在走进东五所第一天就清楚地估计出所有角『色』的权力与分工。这也和她曾经学过戏有关——戏里总是有主角与龙套,有生、旦、净、末,有唱、做、念、打,谁能够担当什么戏份,需要什么样的对白,绝对同她所可以拥有的特权相关。要认清楚角『色』,记清楚台词,打清楚手势,要有出彩的亮相,夺人的唱腔,利落的身段,然后才可以成就一出好戏。

 绿腰还不是一个绝『色』的戏子,但却有了一双戏子的眼睛。从戏子的眼里望出来,宫里所有的事都是戏眼,所有的人都是龙套,而主角,则是她自己。即使,她只是一个婢女——然而皇宫戏里,身份与戏份从来都是两回事。《宇宙锋》、《打金枝》、《铡美案》、《赵氏孤儿》、《狸猫换太子》…可哪有一出是由皇上唱主角的呢?

 绿腰给东五所的每个人都划分了不同的角『色』与戏份,自己是头牌,格格们是龙套,小宫女们是鼓奏凑趣的乐师,嬷嬷们好比班主,而皇上,是惟一的观众——所有的戏,都围着主角唱;但是所有的人,都是唱给观众看。

 在东五所里,格格的地位虽然尊贵,却没有任何实际的权力,除了整齐划一的赏赐,没有什么东西是真正属于她们自己的;嬷嬷们虽是奴婢,却制约着整个东五所的秩序与配给,她们喜欢谁,就可以放谁的假,把最好的饭食发给谁,不高兴谁,则会联合所有的奴仆给她脸『色』看,让本已难过的日子变得更加阴郁;小宫女在这里是最没地位的,但却是最有希望的一群,因为她们只是过渡,是跟格格们一样,在此学规矩,稍微大一些就要分配入各宫各殿任职,可能是太后宫,也可能是妃子殿,表现好的可能会被提拔为尚寝或司膳,而最有前途的一种,自然是被皇上选中为妃——尽管这希望是那么渺茫,但总比完全没希望的嬷嬷要好吧?所以嬷嬷们虽然有权力有职责管教小宫女,却往往留情三分,不肯把坏事做得太尽,谁知道哪一天哪个小宫女会忽然得宠飞黄腾达呢?

 从底层升上来的妃子们最是记仇,轻易得罪不得。反而是那些格格,不管嫁得多么威风,总归是要嫁出宫去的,对她们再好也不能跟了去,而她们出嫁后难得回来一次,见太后和皇上还没功夫呢,难道会来东五所看顾侍奉过她们的老嬷嬷么?多余对她们尽心,还不如多照顾几个小宫女来得实在呢。而绿腰明明白白是皇上亲自赐给建宁格格为婢的,还亲自为她赐名,亲口说会来听她唱戏,她的地位自然就格外特殊,得宠的机率也远比其他小宫女为高,嬷嬷们又有什么理由不巴结呢?

 绿腰惟一觉得难以划定角『色』的就是建宁公主。建宁是将她从教坊司里打救出来的大恩人,是她最直接的主子,她当然不是龙套,可也不像班主,倒是有一些像观众的,毕竟自己是在为她服务着,并希图她的一声叫好一句打赏——可是建宁又可以赏赐自己一些什么呢?她自己拥有的也不多。不过,她虽然不能赏什么,却有罚的资格与权力,而且建宁的个『性』不同于其他格格,脾气上来不管不顾,发作起来将自己剐了也是有可能的,未必会在乎什么格格的娴静仁德。她连皇后娘娘都不放在眼里。皇后可是一句话就可以黜了乐坊司的人哪。

 想起乐坊的一幕,绿腰就觉得后怕,那可真是生死悬于一线啊。皇后娘娘可以把所有的女乐一起赶出宫去,自然也可以下道懿旨将她赐死。如果建宁格格说晚了一句要她为婢的话,说不定皇后已经把她九族都诛了。由此她也越发觉得自己的举足轻重,觉得自己才是这紫禁城的真正主角。乐坊的建立是为了让她有机会被采选进京充入后宫,女乐的黜免则是因为她已经和圣上朝了面并且赐了名,于是女乐便失去了存在的意义。尤其是建宁后来一时兴起,又替身边的几个侍女分别改了名字叫作红袖、紫衣、绯巾,以同自己的绿腰匹配,就更让绿腰觉得别的人全是为了自己才生出来的,如果没有自己,也就没有了红袖、紫衣、绯巾的存在。根本这整个王宫、整个世界的存在,都只是为了配合她这个主角的光采演出而搭建的。

 一个人有了这样的主角意识和宏图大志,她的日子就会变得忙碌。

 人人都觉得无聊且枯燥的东五所生活里,绿腰却忙碌极了。她要不辍练习,不是说曲不离口拳不离手吗,说不定什么时候皇上还要来听她唱戏呢;她还要学习针指,既然这是后宫女子们必须的功课,好胜的绿腰又岂甘人后?她还要陪建宁做弹弓打乌鸦,当然只是建宁在打,她的任务只是望风,可那也是相当艰巨的任务呢,因为倘若建宁给嬷嬷们抱怨,她可是要被建宁鞭打的——不过建宁每每只是恐吓,并没有真地对她鞭笞过。

 而建宁自从有了绿腰的陪伴,乖戾与淘气比从前更胜七分,因为有人把风,使她无论打乌鸦还是给别的格格捣『乱』都更加方便,也更花样百出。这使格格们不住投诉,而嬷嬷们不住抱怨:都说人长大了就会懂事,这位格格怎么越大越任『性』呢?然而这位格格是在太后身边长大的人,又是皇帝最疼爱的亲妹妹,说她不懂规矩就等于忤逆太后与皇上,谁又肯讨这个骂去?因此即便是建宁淘上了天去,嬷嬷们也不敢在太后面前『露』出半分声气,非但如此,偶尔太后问起,她们还要替建宁百般遮盖。

 绿腰看透了这一点,更加有恃无恐,只管出奇斗胜地想出各种鬼点子逗建宁开心,惹得嬷嬷们怨声载道:有个大闹天宫的格格已经让人头疼了,这可好,又来了个调三搞四的小猢狲。然而绿腰远比格格得人心的地方是:她虽然淘气,却从不会不敬,见着各位嬷嬷十分守礼,嘴甜腿勤,说的比唱的还好听——况且嬷嬷们久在深宫也觉寂寞,闲时也往往会叫绿腰给唱几句曲子解闷儿,对她并不反感。

 有时候,绿腰的歌声会把别的格格也引到建宁的屋中来,建宁把绿腰当作奇货可居,高兴起来,也会很大方地让绿腰打扮起来唱支曲子,或是说些戏目故事来给众人取乐。绿腰是从民间采选上来的女乐,又学过戏,原有些见闻阅历,能言善道,常常给格格们说些宫外的趣闻轶事,很能讨人欢心;然而如果逢着建宁那天不高兴,就会当着格格们的面关门闭窗,再叫绿腰唱得细细的,声闻窗外,故意地吊人胃口。

 绿腰总是温顺地服从,心里却很为这个游戏兴奋,因为她觉得那些格格们斗气的中心是自己,整个东五所的生活中心都是自己,每个人都对她好奇,每个人都关注她的一举一动,追随着她的眉梢眼角一颦一笑而阴晴圆缺。因为这样,她对所有人都采取一种既像巴结又像敷衍的态度,那巴结里有着怜悯的意味,而敷衍中又不失殷勤,那情形,正相当于戏班的头牌应酬有钱的豪客。东五所是个大戏台,而她,是惟一的主角,每当那些格格和嬷嬷们围着她说笑,听她唱戏讲故事,又或是以她为武器来互相斗气时,她就会格外清晰地意识到自己的主角地位,并为此激动万分。

 然而这一天,绿腰不情愿地发现,一位不速之客的到来,夺去了她在东五所里引人注目的主角戏份。

 这日刚用过早膳,东五所忽然来了一大群人,皇太后亲自陪着一位浑身缟素的汉人少女走来,叫所有的人都到大殿中按次坐定,太后拉着那少女坐在上座,郑重说:"这位是定南王的千金孔四贞,定南王已于七月初四在桂林全家殉国,只留下贞儿一人逃生。我如今已经认了贞儿为义女,留她在宫里,来东五所和你们一起生活。你们都是她的姐妹,要彼此爱护,情同手足,明白吗?"

 诸格格自是一齐低头回答"承太后教诲",都走来向四贞问好,又自报名姓。建宁看那孔四贞双眉高高挑起,飞扬入鬓,一双眼睛明如星辰,鼻子挺直,齿如编贝,举止神情远不同于她日常所见的这些女子,又偏偏似曾相识,像谁呢?却一时想不起来。心中油然生起一股亲近之意,便不像平时那样见着众人扎堆便独自走开,也和众格格一起拉着四贞的手问长问短。

 四贞少不得又将父亲殉国前的情状再说一遍,道是:"五月里,大西军李定国与马进忠部合兵十万进军湖南,攻克靖州,阵斩我清兵五千余人…"

 格格们深居宫中,从来不闻朝政之声,对于战争更是毫无所知,闻言都问:"五千多人都死了吗?难道我们大清没有大将驻扎在靖州吗?"

 太后代为答道:"驻在靖州的是我大清总兵张国柱将军部,然而大西军兵强马壮,军容之盛,罕与为拟。靖州一役,张国柱全军覆没,幸张国柱本人逃出『性』命。唉,这些事,一时同你们说不清,说了你们也不懂,不必细问,且叫贞儿往下说吧。"

 四贞遂接着道:"李定国乘胜进取武岗,六月,自枫木岭进取宝庆,我清军死伤被俘者五千余,损失家口一千五百余名。李定国又命各营出祁阳,合趋全州,令冯双礼率兵四万先行,攻全州;自率兵六万继进,欲行合围之势。全州破,李定国令大部队不要入城,急趋桂林…"

 格格们更加不懂,尽皆讶然:"你不过和我们一般年纪,怎么会知道这些事,说得这样清楚?"

 四贞道:"我每天跟在父王身边,听他讲习兵法,指挥战事,听也听得熟了。"

 格格们又问:"那你会打仗吗?"

 四贞道:"略知一二,却未曾真正亲自带兵作战,若论单打独斗,几十个人也还拦不住我。"

 格格们更觉惊讶,便如看到传说中的侠女一般,都瞠目结舌。太后笑道:"你们打小儿生长在宫里,金枝玉叶,养尊处优,哪会懂得这些?可怜贞儿跟着定南王南征北战,奔波倥偬,年龄虽和你们差不多,吃的苦却多多了。"

 四贞续道:"我父亲率兵与大西军激战于大榕江,因兵力不敌,败走桂林。那时清军横尸遍野,惨状异常,我父亲也身负重伤,命在旦夕。一边派兵向续顺公沈永忠求援,一边闭城自守,苦战数日夜。七月初二日,李定国率所部急驰桂林城下,发兵攻城,初四日,搭云梯攻上西北环山城;马进忠部也攻破武胜门,与李定国部成合围之势。我父王知道大势已去,决计殉国,遂将我们全家上下一百多口召集在一起,所有的珍玩也都集聚在屋中,对我们说:今天,我们一家人就在此殉国了,黄泉路上再全家团聚吧。说完,拿出匕首来,一刀捅死了我母亲…"

 众格格惊骇莫名,一齐大叫起来,这样的惨事别说耳闻目睹了,便连想也未曾想、梦也不曾梦过,闻言不禁都战战兢兢地问:"你阿玛捅死了你额娘,你就在旁边看着吗?那,你又是怎样逃出来的?"

 惟有建宁却意动神驰,想起长平公主从前说过的崇祯帝死前剑斩亲女的一幕,不禁恍然大悟——难怪觉得她像一个人,却又一时说不出来。原来,她既像是长平,又像是香浮,就好比那母女二人合为一体再一分为二。她们都是汉人贵胄,都曾亲眼目睹亲人相残的惨状,都是全家覆灭独善一身,她们的眼睛里,都流动着一种绝望的破碎的清冷的幽光。建宁看不见自己。她不知道,她自己的眼里,也有那样的一种幽光。

 四贞说到父母的惨死,眼中晶莹闪烁,却并不是眼泪。她的眼泪,已经在目睹父母身亡的一刻流尽了,她可以活下来的惟一理由、目的、意义,就只是为了报仇。而一个满心仇恨的人,是不可以哭泣的,因为那是最无用无能的表现。眼泪会使人的意志软弱,会把愤怒之火浇熄,会令人的勇气消失。孔四贞应承自己,大仇一天未报,就一天不许见哭声,不可以放纵自己,像寻常的小儿女那样哭泣流泪。她高高地倔犟地昂着头,一滴泪也没有,平静地叙述下去:"我本来已经决意跟随父母共赴黄泉,可是想到父亲死得冤枉,如果我们一家人都死了,谁来京城向朝廷禀报实情呢?因此我跪下来对父亲说:让女儿单枪匹马杀出去吧,如果天可怜见,保佑我去到京城,我会禀明太后,为父亲鸣冤。父亲听了,重重点了点头,又点了一百精兵护送我出城。我刚杀到城门口,忽听得身后大『乱』,回头时,便看到漫天火光,正是定南王府的所在…"

 建宁的心忽然锐利地疼痛起来,她仿佛又看见了母亲的背影,看见了母亲俯下身去拾起那只断翼的蝴蝶的姿态,那一道剪影映在熊熊的火光里,完全融进了孔四贞的讲述。她终于想到了自己,她和四贞都是一样的孤独的孩子哦,她们的亲人都永远地离开了她们,而把一段沉重惨伤的历史交给她们去背负。她在这一刻认定四贞是她的朋友,是香浮小公主失踪后走向她的惟一知己。带着一种同仇敌忾的情绪,她脱口问道:"那你父亲的仇报了吗?他到底有什么冤情?"

 大玉儿不等四贞回答,揽过她来将手抚着头说:"好孩子,总算老天有眼,保佑你来到京城,从此你就是我的亲闺女,我再不叫你吃苦就是。死有重于泰山,轻于鸿『毛』,定南王以身殉国,满门忠烈,朝廷决不会坐视不理的。"又向众人道:"今后都要管孔姑娘叫贞格格,你们要彼此敬爱,和睦相处,都记住了吗?"

 自此,这位贞格格就在东五所里居住下来。她『性』情随和,态度大方,又没什么架子,深得众位格格、嬷嬷以及小宫女们的爱戴,就连『性』情乖僻最难讨好的建宁也肯对她另眼相看。这真叫绿腰觉得难过。

 绿腰是东五所里惟一打心眼里不喜欢贞格格的人。可是,这位贞格格的见识阅历可比一个小戏子广博得多了,学问又好,功夫又高,有时兴趣来了打一套拳脚,那真是动如脱兔,静若处子,秋风扫落叶一般,更远非绿腰那些花拳绣腿可比。而且她又是一位格格,地位尊贵,身世传奇,曾经真刀真枪地在沙场上出生入死,堪称是智勇双全。绿腰就是再自以为是,也知道不是贞格格的对手,也没有办法忽视贞格格的特殊角『色』,也不得不和东五所里其他的人一样对贞格格以礼相待。

 不过绿腰仍然未肯承认自己是配角、是龙套,她想:两个班子打擂台,唱对台戏那是常有的事。就当是来了个野台班子跟自己打擂好了,日子久了,新鲜劲儿过去,这位贞格格还不是要跟别的格格们一样变得面目模糊?一个在金丝鸟笼里长大的人,是不可能比自己生活得更丰富更精彩的。

 绿腰就是在这样一种近乎无望而又充满希望的生活里一天天捱着,等着真正属于她自己的大戏开锣。

 孔四贞的入宫对于前朝也是一种震动,不过当然,他们更为震惊的是定南王孔有德之死,是广西的全境失陷,是驻军的战事告急。南明大西军势如破竹,连复数城。

 七月,李定国率部北取永州,清守将纪国相、邓胤昌、姚杰等数十人皆死;

 八月,李定国于广西招南明兵部尚书刘远生、员外郎朱昌时、中书舍人管嗣裘等参赞军务,共议兴复,时南明残部胡一青、赵印选、马宝等尚留广西屯聚山谷,闻讯也都相率来会,李定国迅速占柳州,下梧州,收复广西全境,乃遣书约郑成功会师。并乘胜遣马宝率师东下广东,取阳山,破连山,联合连山瑶官并瑶民万余陷连州;

 九月,李定国挥师入楚,遂下衡州,遣马进忠、冯双礼北取长沙,召张光翠出宁乡进占常德;

 十月,李定国所属张胜部进抵湘阴;马进忠部抵岳州;高文贵部进江西,克永新等县,围吉安。"兵出凡七月,复郡十六、州二,辟地将三千里,军声大振。"

 十一月,大西军白文选部五万人攻辰州,清湖广辰常总兵左都督徐勇战死。

 十一月二十三日辛卯,尼堪率清军攻衡州,李定国设兵埋伏蒸水,双方激战,自黄昏战至黎明,凡数十合,杀伤相当,尼堪阵亡。

 尼堪是清太祖努尔哈赤的亲孙子,他的阵殁远不同于普通旗将,事闻朝廷,上下震动。当日,顺治坐朝,文武大臣列班奏表,议追尼堪为庄亲王。大臣们议及一年来战事频仍,伤亡惨重,都有灰心放弃之念,议拟弃湘、粤、桂、赣、川、滇、黔七省,与南明朝廷议和。

 顺治忧心忡忡,却不『露』声『色』,只振作了颜『色』鼓舞士气道:"朕以为,我大清初建,四海来归,虽仁政遍于天下,而南人未必闻之。朕听说大西军兵马虽壮,但诸将领间尔虞我诈,争权夺势,内讧不止。大西军将领孙可望于云贵一地私建宫殿,出入乘金龙步辇,俨然以帝王自居,有持异议者,他便回应"人或谓臣挟天子以令诸侯,岂不知今天子已不能自令,臣更挟天子之令以令于何地、令于何人?"他要求伪永历帝朱由榔封李定国为西宁王,李定国听说后,不喜反怒,说是"向来封赏出自天子,孙可望也不过是王而矣,有什么资格来册封我呢?"因此两军分裂,嫌隙更大。前些日子南明欲行反间计,离间朕与平西王吴三桂,被朕识破。当时大西军刘文秀部本已胜券在握,而平西王集精兵击其一路,令其溃败撤围,遂得保宁大捷。而刘文秀亦被罢职,发配云南闲置,令名将无用武之地。这便是我大清君臣一心,协力取胜的明证。伪帝永历软弱无能,大西军四分五裂,纵然英勇,也终究是乌合之众,何足惧哉?只要我朝上下齐心,推行仁政,南明之覆亡只在旦夕,众爱卿不必过虑,议和之奏,实为不妥。"

 诸王公大臣们听见顺治分析南明朝政之事,如同亲见,都觉又惊又佩,不敢说话。惟有吏部尚书朱玛喇上前一步奏道:"皇上英明。然而歼灭南明非在一朝一夕,我大清国库虚乏,各军粮饷不足,十一月初二,我朝以固山额真卓罗为靖南将军,同固山额真蓝拜等率军往广东增援,防李定国部南下,就因为钱粮不足,只僵持了一个月,即于十二月初八日又撤回京师。此类事接二连三,"钱粮不足",实为我驻军首要大患。况且连年灾荒,百姓流离失所,人心思反,危机四伏,大顺军余部犹分散各处,蠢蠢欲动,也是一个潜在的威胁。李定国攻克广西,不仅南明残部会聚,民间亦多啸众响应,祸在肘腋,不得不防啊。"

 顺治听不入耳,不耐烦道:"这些事,朕早已听说了,诸位还有什么要说吗?"

 当皇上问"还有什么要说"的时候,那意思分明就是让人"什么也别说了"。偏偏议政大臣多罗额附内铎不识眼『色』,亦上前一步奏道:"湖广总督祖泽远前日奏报到任后所见,曾云:"荒村野火,廖落堪悲,鹄面鸠形,死亡待踵,民穷于财尽,兵弱于力单"。可谓字字血泪,令人堪忧啊。臣等以为,议合只是缓兵之计,给我大清时间丰盈国库,集攒兵资,让人民休养生息,让将士养精蓄锐,再勿令"民穷于财尽,兵弱于力单"。倘若不肯议和,任由此等情形僵持下去,到时候不止是湘桂七省失陷,只怕南明不日便要进军北京,撼我朝廷了呀。"

 顺治怫然不悦,反问道:"依你们说,如果我们放弃了湘黔七省,大西军就不会再北上进犯了吗?倘若我们与南明议和,而南明不肯,我们怎样做?又或是南明表面上肯了,暗地里却仍然发兵北犯,我们又当如何?更或者,永历朱由榔肯了,而大西军首领不肯,我们又如何?大西军将领孙可望、刘文秀等居功自傲,各自不服,纵使永历伪朝廷肯与我们议和,而大西军某部仍旧拥将自立,继续北犯,那时候我们又当如何?难道还要替朱由榔先平了内『乱』,再坐下来慢慢议和吗?"

 几句话,问得索额图哑口无言,惟有喏喏后退而已。顺治遂告退朝,特命人宣吴应熊入宫来,往绛雪轩说话。

 吴应熊自入京来见了洪承畴,打听得洪小姐芳名洪妍,益发断定其与明红颜是同一人。然而毕竟不能亲眼见到,且听说洪小姐浪迹天涯,又告失踪,不禁失望莫名,也只得留下来慢慢打听,仍住在宣武门内绒线胡同世子府中。这日闻说皇上见召,忙穿戴了往宫里来,太监引着,一路穿墙过院,并不走宫门,只沿着内左门旁一道永巷抄近路径往御花园绛雪轩来。沿途只见两道高墙直『插』到云里去,偶有值侍经过,看见太监引着个年轻公子,虽不认识,也知是位贝子王爷,都垂手问好。

 寒冬腊月,御花园一片廖落败景,刚经过一场雪,正在半消半融间,『露』出残枝枯叶,未及打扫。惟有几株梅花开得茂盛,凌霜傲雪,香气馥郁。吴应熊看见梅花,便想起明红颜来,明眸皓齿,一颦一蹙,俱在梅香中徐徐泛起,格外分明。他很想站下来细细玩味,无奈皇上在等着,不得不赶着来见。

 绛雪轩里浓薰香鼎,锦褥重围,却是一片晴暖温软之象。顺治见了吴应熊,招手笑道:"你进京多时了,我们总没时间坐下来好好聊聊。难得今儿有闲,你倒是同我详细说说这些日子的沙场见闻。"

 吴应熊见了礼坐下,笑道:"有什么可说的?无非是兵来将挡,自相矛盾。《三十六计》,《孙子兵法》上尽有得写的。"明知此前每一役俱有战书禀报朝廷的,遂也只是轻描淡写,将自己参与过的几次战事约略一述。

 幸好顺治也并不追问,只频频点头说:"平西王带兵打仗是有一无二的名将,若是大清能多得几位这样的大将,南明何愁不灭?"遂向吴应熊问计道,"今天在朝上,居然有大臣提出要与南明议和,你怎么看?"

 吴应熊一愣,在他心里,也不止一次想过倘若大清与南明议和,会是怎样的局面。作为汉人子弟,他当然希望大明王朝可以偏安南疆,留得半壁江山。然而这样说了,岂不表示自己心系南明,对清廷不忠?议和之说,由满臣提出来,最多视为目光短浅;由汉人提出,却无异于心怀叵测。然而皇上既然问起,又不能不说,因此避重就轻道:"自古治国者,以力得天下,以德服天下。臣以为百姓之忧不止在天灾战『乱』,亦还有人为之祸。诸如山西太原、平阳等地,既经水灾,又遇『逼』税,民不聊生,故有思反之心。他们反的不是老天爷,不是水灾,而是官府,是赋税之苦。倘若皇上能够免征赋税,让农民有时间休养生息,他们自然会安居乐业,一心务农,又何必派兵震压呢?从前大禹治水,以疏导而不以筑堵,民心亦然。"

 顺治大喜,道:"你说的和我想的一模一样,我就说要推行仁政,要大臣们别光是提出一大堆难题,却不肯动动脑子,帮朕想一些解决难题的办法。稍遇挫折就说要议和,要是议不成怎么办?难道要朕把皇帝宝座让给朱由榔来坐吗?这些饭桶!"

 吴应熊暗叫侥幸,心道只差一步自己就变成饭桶之一。见皇上既然听得进去,便趁机要为百姓说几句话,遂道:"我这几日在京里听到一件传闻,不知真假:说是清苑县有三百多名县民,因为房子地被一个叫王仪的官员占夺,几次来京城告御状,可是非但没能告成,还被刑责杖打。臣以为,若是此事当真,那么皇上的仁德之名真是尽被这些贪官给败尽了,百姓流离失所,求告无援,又怎能不反呢?"

 顺治一愣,当即心思电转,已经有了一个主意,叹道:"这可真是一言惊醒梦中人,且不管是真是假,有这种传言已经有辱朝尊了。明儿上朝,总要拿他做些文章,好叫百姓知道朕的爱民之心。你可知道告状的人叫什么?"

 吴应熊道:"只知道领头的一个叫路斯行。臣以为,那些县民既然几次上京告状,总是因为忠于皇上,相信皇上会为民做主。如果他们认为朝廷官官相护,那便不会来告状,而要学李自成、刘国昌之流,落草为寇了。由此可见,百姓们还是拥戴朝廷的。"

 顺治深以为然,点头说:"所以更要好好地严办几个贪官来以儆效尤,也给百姓一个交待。"又道,"好了,不说这些叫人头疼的话了,你走了这么久,这么些地方,可找到那位明姑娘了吗?"

 吴应熊笑道:"惊鸿一面。"

 顺治讶然,笑道:"你见着她了?她如今在哪里?听你把她赞得天上有一人间无二,朕对她好奇得很呢。"

 吴应熊叹道:"可惜只见过一面,旋即又失散了。我找了五年才见到她这一面,真不知道下次再见,又要等到何年何月。"

 自从知道了"明红颜"就是"洪妍",他便一直处于左右为难之中,既想对顺治或是洪承畴说出真情,请他们帮助自己普天下寻找芳踪;又担心洪妍忠于南明,痛恨洪承畴与吴三桂之叛国行径,一旦双方身份暴『露』,便会从此陌路天涯,势不两立。因此话到嘴边,终究还是决定缄默。

 而顺治已经被触动心事,点头叹道:"难怪你说是惊鸿一面呢。为什么越是心爱之人,就越难以相聚呢?"

 吴应熊问:"皇上还没有找到那位神秘汉人小姑娘吗?"

 "谈何容易。"顺治悠然长叹,"倘若朕能找到那位姑娘,绝不会让她走开的。你说,一个人被人这样地记着,她自己的心里,会不会有一点觉得呢?"

 吴应熊从未这样想过,闻言倒觉得新鲜,若有所动,不确定地回答:"会有的吧?人是万物之灵,尤其皇上的心上人更是人中翘楚,天地毓秀所钟,更应该心有灵犀才是。"

 顺治叹道:"只是,就算她心有所动,也未必知道就是因为我想着她的缘故。那又怎么样呢?"

 这位少年天子今天似乎特别感慨,有无数的心事要发泄出来,声音里有难以形容的寂寞与哀伤:"我一直用心地记着她的模样,我好怕自己会把她的样子忘了。"

 他说得这样郑重,让吴应熊不禁动容:"皇上,也有怕的事吗?"

 顺治望着窗外,神情无比忧伤。窗子是关着的,他其实什么也看不见。可是,他望的也许不过是自己的心。记忆的深处,那个六岁的神秘汉人小姑娘永远明眸皓齿,清丽如菊。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当年的小姑娘如果还活着,如今早已长大成人,她还会记得他吗?还有,他所记得的她,是真实的她吗?

 天子的心里也有恐惧,那就是时间与命运。他望向冥冥中那不可见的时间大敌,很慢很慢地说:"我怕隔了这么多年,即使有一天她来到我面前,面对面站着,我也认不出她;又或是有一天我终于找到了她,而她已经齿摇发落,红颜不复。"

 吴应熊听到"红颜"两字,不由得心里一撞,久久不语。

 梅花的香气透窗而入,在屋子中徘徊不息。

 次日顺治上朝,果然命九卿大臣严查会审路斯行一案,不日查获,遂亲谕户部:"将户部尚书车克等及原任知县周玮分别处分,将王仪等所领八庄房地退还受责之三百余民,仍全免九年地租,以示朕爱养小民之意。此外各地方凡系户部圈给地土,不得妄援此例,渎告取罪。"又下令免山西太原、平阳、汾州等府,辽、沁、泽等州所属四十四州县本年水灾额赋。

 此令一下,百姓自是拍手称快,齐赞皇上圣明,天恩浩『荡』;而诸臣见议和之事未果,皇上忽然板起脸来严查贪官污吏,都不觉心中惴惴,噤若寒蝉,生怕皇上此举是旁敲侧击,"项庄舞剑,意在沛公",惟恐身受池鱼之灾,再不敢妄提"议和"二字了。

 正月三十是福临的生日,他一早往慈宁宫给太后行过礼,又在朝堂上接受了群臣进表称贺,照理要回后宫接受诸贝勒、格格以及嫔妃们祝寿。

 位育宫里,子衿、子佩一大早便带着诸宫女忙里忙外,在案上铺了红毡子准备摆放礼物,又早早备下招呼客人的茶果,萨满座上祭了三牲,龙凤座下放了预备人磕头用的织锦垫子。一切准备停当了,方撮哄着慧敏郑重大装,重新梳头匀面,单等顺治下了朝,好与皇后共登御座,接受贺拜。

 去年正月三十,皇子牛纽突然夭折,弄得宫里凄风苦雨的,连万寿节也没有正经庆贺。其实谁都明白,牛纽是皇上的第一个儿子,是皇上十三岁时与指导他『性』事的侍寝女官生下的孩子,先天不足,能顺利降生已经是异事了,活下来更是不易,夭折其实正常。但是人们却不肯承认这样简单的事实,反而搞风搞雨地在宫里闹出许多妖蛾子来,一时谣言四布,甚至有人怀疑是皇后醋妒成怒,暗下黑手,要不怎么那样巧,皇后前脚进宫,皇子后脚就死了呢?即使不是皇后亲手所害,也至少是因为皇后的意头不好,冲了皇子,可见是无福之人。

 这些话,究竟也不知道是谁说的,可是树叶儿窗帘子都知道,雨珠和风声也都知道,它们嘁嘁嚓嚓,窃窃喁喁,不知怎么就传到了子衿、子佩的耳朵里,不知怎么就传进了皇后慧敏的耳朵里,不知怎么就传遍了整个后宫的各房各殿。然而奇怪的是,当慧敏勃然大怒要抓住几条舌头来治罪的时候,却发现竟然找不出一个人来,因为从没有人明确地在她面前说过这番话,就连子衿子佩也不曾转述过。她自己也想不明白,当初是怎么知道的呢?

 宫里的消息传得真快,墙那么高,壁那么厚,规矩那么严,竟也一样穿得透而且传得快。绛雪轩和位育宫离得那么远,但是皇上在轩里的一举一动,慧敏就是不想知道也不行。哪个宫女今夜又侍寝了,哪个妃子怀了身孕,她都知道,知道了就不能不生气,生气也无济于事,因此就更气闷。虽然她没有说出来,可是子衿子佩也都知道了,也都在陪她郁闷,陪她等待,等待与皇上再次相见的日子。

 整整一年。终于再次等来了皇上的圣诞,今儿是他的生日,是万寿节,他总不能不来了吧?

 然而等来等去,直到日上三竿了,却半个人影也不见。倒是派去御花园折梅『插』瓶的小宫女回来,嘴快地说:"子衿姐姐,我看见十阿哥、十四格格、还有淑媛娘娘他们都穿戴得整整齐齐,往绛雪轩那里去了,跟的人手里捧着托盘,好像是送寿礼去的。皇上今儿是不是不来位育宫,要在绛雪轩接受拜贺了?"

 子衿闻之大惊,心说这可怎么跟皇后娘娘禀报呢?她心里还藏着一个说不出来的苦衷,就是自己是皇后的陪嫁奴婢,是一入宫就受封的女官,理所当然的妃子人选。然而皇上大婚七天就同皇后分房,从此绝足位育宫,自己连同皇上照个面儿也难,封嫔自然也是镜花水月,遥遥无期了。大好青春,如花美貌,难道就要这样陪着个虚名皇后蹉跎岁月,老死宫中了吗?为着今天的皇诞,她早在私下里悄悄备办了一份独特的寿礼献给皇上,那是一条用金丝绣着九条龙的腰带,在巴掌宽的地方绣出九条龙,而各自姿态迥异,须发皆张,针线的精致可想而知。那是她躲过众人耳目,用了整整两个月才绣成的,她想,皇上见了腰带,知道她的一片苦心,一定会怜惜于她,恩宠于她的。可是皇上都不肯到位育宫来,腰带岂非同人一样,连面圣的机会也没有,更遑论侍奉呢?

 正想得出神,子佩『插』了花走来,在她肩上轻轻一拍:"傻丫头,别人忙得脚打后脑勺,你只管发什么呆?"

 子衿吃了一惊,忙随手将腰带藏在针线篮子里,冷笑道:"为谁辛苦为谁忙?有这会儿忙的,更有过会儿哭的,我劝你还是闲下来静心想想的好。"

 子佩笑道:"这可疯了,无缘故的我哭什么?"

 子衿道:"你既然这么镇定,那就由你去禀报娘娘好了,就说皇上今儿不来位育宫,正在绛雪轩接受拜贺呢。问问娘娘看,咱们是去呢还是不去?"

 子佩听了,便像凭空听了一声雷,呆呆地站着,恨不得将耳朵堵起,当作没有听见方才子衿的说话。

 子衿看她那个样子,又冷笑了数声,只得自己走进暖阁来,笑『吟』『吟』地对慧敏禀道:"娘娘,皇上已经下朝了,因为说御花园的梅花开得好,招呼大家都往御花园去,一行拜寿,一行赏梅花。娘娘看皇上的兴致可有多好?咱们这便也往那边去吧?"

 慧敏脸上变『色』,哼了一声道:"他身为一国之尊,贺寿礼这种大事不在寝宫行礼,倒跑到书房里聚会,算怎么回事?什么赏梅,分明是不把我这个皇后放在眼里。他既然不愿来位育宫见我,我倒巴巴地跑去,那不是输了给他?我偏不给他这个脸。"

 子衿暗暗叹息,心道皇上都已经两年不来位育宫了,你什么脸面都扫地了,还只管撑着,可撑给谁看呢?表面上却仍然只得挤出笑脸来劝着:"话不是这么说,皇上的大寿,自然要随他的意思,愿意在哪里摆寿就在哪里摆寿,皇上喜欢赏梅花,咱们凑个趣也好,总不便在这大喜的日子里驳了皇上的面子呀。"

 此时子佩也已镇定下来,听见子衿劝皇后,也忙在一边帮腔道:"子衿说得是,娘娘请看,这是刚打御花园里折来的梅花,果然开得漂亮呢。咱们与其呆在屋子里赏一枝梅,倒不如去御花园里看满树的梅花去,也是踏雪行运的意思,娘娘往年带咱们堆雪人,玩得何等尽兴,今年还一次不曾去踏过雪呢。"

 终于劝得慧敏打起精神来,勉强起身,披了紫貂大氅摇摇摆摆地出门。子衿子佩带着小宫女跟在后面,有搬椅子的,有拿手炉的,有捧唾盒的,有提点心篮子的,子衿亲自捧着皇后送皇上的寿礼,命子佩拿着赏人的银锞子,一行浩浩『荡』『荡』地往御花园来。

 此时一起一起的贺寿人群大多已经磕了头,领过寿面散去,绛雪轩里只剩下十阿哥博果尔、十四格格建宁和那位从天而降的汉人格格孔四贞,正同顺治坐在炕上,四个人围着炕桌,一边一个抓子儿赌糖果呢。

 看见皇后进来,博果尔同贞格格忙跳下炕来行请安礼,建宁却仍坐在炕上,只随手扬了一下绢子,含含糊糊地着:"皇后娘娘吉祥。"

 慧敏忍着不肯发作,含笑向顺治道:"皇上好兴致,臣妾给皇上请安,祝皇上福如东海,寿比南山。"子衿子佩率着众宫女也都花团锦簇跪了一地,莺莺燕燕地喊着"万岁万岁万万岁"。

 顺治往时看到慧敏招摇炫耀仪仗非凡便觉反感,然而今天是他寿辰,将寿堂摆在绛雪轩已经理亏,见皇后非但没有兴师问罪,反而满面春风地问好,倒也意外,因此含笑伸手道:"免礼,皇后远来辛苦,要不要上炕来暖一暖?"

 贞格格听见,早已将薰炉旁最暖的位置让出来请皇后坐,子衿子佩呈上寿礼,又递手炉到皇后怀中。

 慧敏自与顺治分宫别居后,还是第一次看他这样温言相向,不禁心花怒放,随在顺治身边坐了,眼角眉梢全是喜悦,红粉绯绯地笑道:"你们刚才在玩什么?我也算一个。"

 博果尔道:"在抓大把儿,皇后也喜欢玩么?"

 慧敏却是没听说过什么叫"抓大把儿",看去却是一些羊拐骨,剔去肉丝,洗成灰白『色』,用手掌手背抓着玩儿。皱眉道:"这样腌脏东西,有什么可玩的?不如我们翻绳儿吧。"

 顺治笑道:"那是女孩子们才玩的东西,且只合两个人玩,我们这些人玩那个,太闷了。"

 建宁道:"那就猜谜语吧,谁输了学狗爬。"

 慧敏道:"太不尊重了。难道皇上输了,也要学…成何体统?"

 建宁笑道:"那就谁输了谁唱一段。"

 慧敏道:"更加不妥,下九流的玩意儿,哪里是我们学得的?"

 建宁不乐,讽刺道:"你左一个"不尊重",右一个"不妥当",既然要顾皇后体面,就在位育宫里打个佛龛把自己供起来得了,没事儿又下凡来做什么?"

 慧敏登时翻脸,冷笑道:"格格既然喜欢,我也不拦你。不如这便妆扮起来,给我们唱一出助兴如何?唱得我高兴了,说不定打赏你几个大子儿呢。"

 建宁大怒,板了脸说:"皇后要听,那也容易,我这便叫绿腰来唱一出《倩女离魂》。只可惜皇后脾气大,威风气派,把女乐给裁了,没人打锣鼓,只好听她清唱。"

 慧敏听建宁翻起旧账来,那正是心中弊病所在,不禁面胀脸红,眼泪直在眼圈儿里打转,满心要想一句狠话堵回去,无奈口才迟慢,不是建宁对手,气得浑身发抖,却只是说不出话来。

 子衿子佩见娘娘被建宁挤兑,急得心如油煎,生怕好端端一场聚会又要闹得不欢而散,苦于不敢『插』嘴,暗地里不知念了几千几万遍佛;博果尔是弟弟,又生『性』怯弱,只要皇帝哥哥在前,再不肯多说一句话的;顺治则向来不理两人斗嘴之事,乐得看热闹。

 惟有贞格格见不是光景,忙打岔道:"我先给皇后娘娘出个谜语吧,娘娘要是猜不出,就说个笑话;娘娘要是猜对了,就罚我说个笑话。"

 顺治道:"这个很好。"

 博果尔问:"要是说得不笑了又如何?"

 四贞道:"那就罚一杯酒。"

 建宁占了上风,便不再赶尽杀绝,嘻笑道:"酒在哪里呢?"

 子衿难得见局面有转机,赶紧凑上前禀道:"娘娘因要祝贺皇上寿辰,早已备下几坛好酒,一并抬来了。"说着收拾几案,布上酒壶酒盏,一一斟满。

 顺治见那酒杯十分古朴玲珑,且酒汁呈琥珀『色』,未及入口而醇香四溢,不禁点头赞道:"好酒。皇后细心。"

 慧敏脸上略有喜意,这才缓和颜『色』,向四贞道:"便请贞格格出题。"

 四贞道:"谜面是"鸡血",谜底是一个字,也是一样东西,就在这屋里有的。"

 "屋里有的?一个字?"慧敏左右张望,看见瓶里『插』着各『色』孔雀与稚鸡翎『毛』,便问,"莫不是个"翎"字?"

 四贞摇头道:"娘娘先想想这鸡血的血是什么?"顺治笑道:"我知道了,是"酒"字。"四贞笑着点头,同顺治互一照杯,啜了一口酒。建宁不解,问道:"为何是"酒"字?"慧敏却已醒悟过来,道:"申猴酉鸡,鸡为"酉"解,血当"水"讲,可就不是一个"酒"字。"四贞笑道:"娘娘解得好,也不算全输。"

 博果尔道:"不算输,那谁讲笑话呢?"慧敏倒也不推脱,抢着说:"我输了,我认。不过,讲笑话之前,我也先给贞格格出个谜语,如果你也猜错了,我们就两清,如果猜对了,我再认罚。"四贞道:"这合理。"

 于是慧敏也出了一个,说是:"一个男人戴帽子。"博果尔问:"也是字谜么?"慧敏道:"是个字,也是个人。"四贞赞道:"一谜两解?这可有点难了。"顺治笑道:"果然是个"字"谜。"慧敏笑道:"皇上已经猜到一个。还有一个呢?"博果尔诧异:"已经猜到一个了吗?为什么不说?"

 四贞也已经猜到了,却故意不说破,只道:"皇上说是"字"谜,也就是说这个谜的其中一个谜底就是"字谜"的"字","字"字帽子下面一个"子","子"为男,所以,"字谜"的谜底便是"字"。"

 建宁早已笑倒了,捂着肚子道:"好长的一个绕口令。另一个谜底我也猜到了,就是我的名字,建宁的"宁"字,男为"丁",男人戴帽子,是个"宁"字对不对?"博果尔恍然大悟,道:"难怪说谜底是个"字",也是一个人,原来就是"建宁"格格。可是十四妹是女孩子,这男人戴帽子,好像不大合适呢。"

 慧敏冷笑道:"原来十四格格是女孩子吗?我看她伶牙俐齿好勇斗狠,就把这碴儿忘了。"四贞眼看又起战端,连忙打岔道:"我没猜出来,是我输了,我给大家讲个军中的笑话吧。"慧敏自觉已经在建宁面前扳回一局,心情颇好,笑道:"是我输在前面,我先讲吧。"建宁倒也不觉得慧敏笑她像男人有什么侮辱,浑不在意,只说有笑话可听,便点头说好。于是慧敏与四贞先后说了,五人又重新赌过,将酒饮了,尽欢而散。

 顺治难得看到慧敏天真活泼的一面,忽觉这个皇后也不是那么可憎,杏眼桃腮,活『色』生香,自己把她在位育宫里冷落了那么久她也不怨恨,还心无芥蒂地前来祝寿,被建宁抢白了也不发作,还和大家有说有笑,倒也不失为一国之母的宽容大度。因此将一腔柔情唤起,等到席散,众人依次辞去,子衿送上紫貂外氅来,顺治随手接过,亲自替皇后披上,笑道:"朕送皇后一起回宫吧。"

 此言一出,慧敏及子衿、子佩等俱是大喜过望,几乎不知道怎样奉承才好。一行簇拥着来至位育宫,顺治携着慧敏的手步入殿内,明明是从小呆惯了的地方,如今看着却只觉陌生,故地重游一般,倒有些感慨,笑道:"皇后将这屋子布置得闺房一样,哪还有一丝男人气?"随手翻检着搁在藤几下的针线篮子。

 慧敏但笑不语,只是很深很深地看着顺治,仿佛要将这难得的温柔一刻铭记在心。"执子之手,与子偕老",这一天,她已经等了整整两年。两年冗长沉寂的后宫日子,使寂寞厚重得有形有『色』,筑成一道厚厚的墙,叩打上去,连丝回声也没有。然而皇上的笑容,就如一道和煦的春光『射』进重重阴霾中,照亮她的沉郁。终于,终于可以"执子之手",是否,从此便可以这般平和相爱地过下去,直到"与子偕老"?

 她想,这一天是皇上的生日,正月三十,多么美好的日子,普天同庆,龙凤呈祥,她要永远记住这一天,并且以后每年的这一天,她都会与他一同庆祝。他们将携手并肩,度过未来无数个花融月暖的丰丽日子,他终将补偿她,以往的疏离陌生在今夜之后都将成为过去,而未来,未来的好日子长着呢。

 忽然顺治从篮中拿起一条腰带来,赞道:"好精致的针线,是谁做的?"慧敏诧异地接过,道:"我从未见过这个,眼生得很。"顺治笑道:"是条男人腰带呢。"慧敏大急,道:"这里怎么会有男人腰带?皇上可别冤枉臣妾。"顺治看她发急,更加逗她道:"分明是男人的东西,你看,还绣着龙呢,难道是哪位王公贝勒落下的不成?"慧敏急得眼泪迸出,赌咒发誓道:"一定是有人存心陷害。我这把所有的宫人叫来拷问,要是被我查出来是谁下的蛊,一定剁了她的手脚!"

 那腰带正是子衿偷偷给皇上绣制的那条,见皇后发觉了自己的秘密,唬得魂飞魄散,正想跪下来承认是自己的针线,忽听皇后说要查出来剁去手脚,吓得哪敢再认,低了头一丝大气儿也不敢出。

 顺治起初看到腰带上绣着九条龙,便知道是给自己的寿礼,以为皇后故意放在针线篮子里让自己发现,给自己一个惊喜;及至看到慧敏赌咒发誓地说不知道出处,反而疑心起来,板下脸问道:"这腰带用明黄缎底绣金线,又是九龙,这是犯禁的。从前睿亲王谋反,在府里秘制龙袍御带,这些日子里朝中颇有几个大臣想为睿亲王翻案,难道皇后也有参与吗?"

 慧敏勃然变『色』道:"谋逆大罪,臣妾岂敢担当?若皇上以为私藏御带是犯禁之举,不如这便下一道旨,将臣妾满门抄斩好了。"

 顺治冷着脸道:"皇后这是认罪了?就不怕我把你交给宗人府拷问?"

 慧敏昂起头,她听到一种细微而恐惧的火『药』点燃引线般的丝丝声,那是危险的报警,然而她已经控制不住她的怒气,明明在心底里一再告戒自己要远离那火线,一边却亲手明火执仗地凑近去点燃那火捻子,凛然道:"皇上不必恐吓臣妾。臣妾自然知道,谋逆是灭门之罪,要诛连九族的。只是皇上可别忘了,太后娘娘是臣妾的亲姑姑,也在九族之内。倘若臣妾谋反,说不定便是皇太后指使。皇上可要把太后娘娘也绑起来一起送去宗人府吗?"

 顺治被她这一句噎得无话可对,不禁恼羞成怒,恨道:"很好!很好!原来是有太后撑腰!"站起来便走。

 慧敏大为后悔,追至殿外,拉住顺治衣袖道:"皇上,你真的不信我?"

 顺治站住,斜斜地睨着慧敏,唇边忽然泛起一个冷冷的笑,轻慢地道:"你需要朕相信吗?你已经贵为皇后,又有太后撑腰,就算真的在位育宫里再立一位皇上消受你的龙袍御带,朕也不能诛了你的九族,是不是?"说罢,用力一甩袖子将慧敏推开,再不回头。

 慧敏猛地站住,脑子忽然就空了。顺治的话虽狠,毕竟是相骂无好语,尚还可以支持;然而噙在顺治唇边那个捉『摸』不定的微笑却着实地伤透了她,那笑容里,盛着形容不出的轻蔑和侮慢,就好比一柄锋利的剑刺穿了慧敏的心,那是比任何一种语言都更加残忍而具伤害力的;还有他挥袖推开她的那轻轻一掌,仿佛她是沾在衣袖上的灰尘,又或者肮脏的小动物,被他嫌恶地随手掸掉或是一脚踢开。

 她站在空落落的位育宫寝殿门廊下,看着顺治匆匆离去的背影,没有追赶,没有呼唤,甚至,没有流一滴眼泪。眼泪在没有流下前已经冻结在心里了。这么冷的天气,连睫『毛』都已结了霜,怎么还会有眼泪的出路?

 后宫的空气稀薄,此前一直使她时时感到窒息。然而这一刻她忽然明白,那是因为她身体里充满了不能回应的渴望。当渴望无法满足,便会尖叫至缺氧,独自在寂寞的罅隙里疯狂。

 只有掐灭渴望,才能掐死疯狂。她在这一刻决定关闭自己。

 她已经期待得太久,仿佛一茎柔弱的花朵期待阳光。如果这期待一直得不到回应,她便会慢慢地麻木,枯萎;然而一场危险的空欢喜摧毁了她,使她在猛烈的阳光下迅速脱水,瞬间枯亡。

 孤寂和冷漠重新笼罩了整个位育宫,阴翳比以往任何时日都更加深重,天边仿佛有雷声隐隐,慧敏笔直地站立,有如雕塑,以一种前所未有的冷酷与坚定在心里默默发誓:"我诅咒他!我,博尔济吉特慧敏,科尔沁草原上最尊贵的格格,用尽全身心的力量,来诅咒当今圣上爱新觉罗福临!今生今世,我绝不会再给他一个笑脸,绝不会再对他有半分温情,绝不会再为他掉一滴眼泪。我以我自己的美貌与快乐为祭品,从今天起,不再妆扮,不再笑语,以此向天地鬼神宣誓,交换上苍对顺治的惩罚——我要他和我一样,永远都找不到可以真心相爱的人,永远都不能得到理想中的爱情;即使遇到,他的快乐也不会久长,痛苦只会因为短暂的恩情而更加深重,比从来没有更悲惨绝望!他将留不住他生命所有的至爱,并因此痛不欲生,一蹶不振,直至自己把自己送给死亡!"

 这是来自大清王朝入主中原后第一任皇后的诅咒。这恶毒的诅咒虽然没有宣诸于口,却仿佛已经被天地所共知,天『色』忽然沉暗下来,一阵冷风袭过,宫女们情不自禁齐齐打了一个寒颤,轻声惊呼:"又要下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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