仁寿宫的庭院里宽敞幽静,两棵苍劲的古柏耸立其中,殿台基下东西两侧各安置一对铜凤和一对铜鹤,寓意为凤体安康延年增寿。
朱瞻基静静地站在殿外基台之上,他心中稍稍有些忐忑,不知这一次的见面会是怎样的情形。
而大殿之内端坐在金花玲珑屏台床上的张太后此时内心也并不平静。
晌午她派去乾清宫传话的人回来后将皇上的话转述给她,那原话是怎么说来着?“因为坤宁宫被人占着,微主子没地方住就得暂住乾清宫。若什么时候那边腾出了地方,自然也就各归各位了。”“这是皇上说的?”张太后唇边是隐隐的略带苦涩的笑,她始终不敢相信一向对她十分恭敬的皇上这一次是如此的强硬,难道真的是翅膀硬了?如今登基做了皇上所有的人都臣服在他的脚下,就是亲生母亲的话竟也不听了。
立谁为后先放在一边,如今刚做了皇上就如此不顾礼法任意而为,这倒让张太后担心不已。
“好好好,真是儿大不由娘了!”张太后一连说了好几个好字,谁也不知道她此时在想些什么。
“太后,皇上在外面等了好一会儿了!”云汀揣摩着太后的心思低声提醒。
张太后点了点头:“让他进来吧!”“是!”朱瞻基缓缓步入室内,这仁寿宫已按他的吩咐装饰一新如今正是华丽无比。
垂目看到的是方砖墁地光可鉴人;仰首则见彩绘金凤栩栩如生;门窗、隔断、桌椅均为朱红色,用的是上好的红木,窗楹上还镂刻着云龙图案,如今斜阳尽洒好似铺上了一层金子。
这还是朱瞻基第一次认认真真地打量着仁寿宫里的陈设,脑子里闪现的是母后在成为太后之前住过的地方、用过的称号。
当祖父还是燕王时,他们一家人住在北平的燕王府内,那时母亲的名号是燕王世子妃。
那个时候,他很小,以至于连曾经住过的居室和母妃年轻时的模样如今都已经全然记不得了。
后来祖父“靖难起兵”夺下江山,他们举家南迁搬入奉天城内的皇宫大内。
那时,母妃成了太子妃,住在东宫最宽敞的殿宇里,这一住就是二十年。
直到皇祖父永乐皇帝驾崩,父皇即位,母妃则由太子妃成为了皇后从而住进了坤宁宫,短短九个月之后又因为父皇的龙驭宾天,母后从坤宁宫迁入仁寿宫成了太后。
母后的样子似乎没有变,依旧端庄美丽,只是神态和气质分明与过去大不相同了。
以前的母妃是贤良温厚、内敛谦逊的,而现在的母后是凌厉睿智、果敢坚毅的,过去的母妃与现在的母后究竟哪个才是真正的她呢?正中的屏台床上张太后端然稳坐,而下首东西两侧则列有金红连椅,上面放着靠垫、引枕,铺着大红锦绣坐垫。
朱瞻基的目光与张太后对个正着,他立即下跪行礼:“儿臣给母后请安,恭祝母后吉祥安康、万事顺意!”张太后淡然一笑:“今儿这吉祥话儿说得可真好,只是不年、不节的皇上怎么突然行起大礼来了?快起来坐吧!”朱瞻基悻悻地笑了笑,刚刚一时心烦对母后派来传话的小太监重责了几句,若微劝了又劝连连催促他赶紧过来给母后请罪,这才硬着头皮来到仁寿宫的,只是非心所愿所以落座之后朱瞻基与张太后竟是相对无语。
他佯装环顾室内:“母后宫里布置得实在舒适,看这屋角与门窗之间的圆桌、香几、案头上摆放的时令花卉和山石盆景真是雅致。”话音未落,又瞥见太后屏台床边上的花架子上摆着一个盆景,样子十分稀罕。
好像是一段木头做成的盆景,看上去乏善可陈,只是一段久经曝晒的朽木。
朱瞻基不禁暗暗称奇,这仁寿宫里雕龙画凤、彩绘描金,各种摆设更是精致绝伦,怎么却在最显眼的地方摆了这么一个既不好看又不贵重的枯木头呢。
张太后仿佛知他心中所想一般:“皇上,你一定奇怪母后为何要在寝宫里摆上这么一个劳什子?”朱瞻基面上微红:“什么都瞒不过母后,儿臣瞧着确实觉得奇怪,莫不是这木头里面藏着什么玄机?”张太后也不答话只是从发髻上面拔下一支碧玉簪在枯木上轻敲了两下,玉簪应声而断。原来如此!朱瞻基心中立即明了只是面上却装着万分惊讶:“这样子看来无奇,可是敲之却铿然有声,木形石质,尤显珍贵。儿臣就说嘛,母后宫里必定不会有俗物的。”“正是如此!”张太后点了点头,看着朱瞻基的眼光微微闪烁似有深意,而一语过后却不再开口。
时间一点儿一点儿流逝,对于太后的意思朱瞻基虽然十分清楚可他并不想就此作罢,于是他正色说道:“母后,儿臣今儿过来给母后请安是有一事相请。
若微母女已经回宫,朕登基至今已近月余,儿臣想向母后请旨,册立若微为后!”仿佛在意料之中,张太后并不惊讶也不震怒,她只是挥了挥手,让侍立在旁的宫女和太监悉数退下,端起案上的茶杯浅浅地抿上一口这才说道:“皇上所请,母后不敢也不能相从!”“母后!”朱瞻基刚想开口,张太后目光一凛便制止了他,“皇上稍安,皇上一定在奇怪母后为何会力保那胡善祥?若论亲厚,若微八岁进宫就由母后代为抚育,可以说是母后看着长大的,就如同自家女儿一般。而胡善祥为何能后来居上令母后总是力保于她?”张太后反问道。
“母后?”朱瞻基俊眉微拧眸色暗沉。
张太后:“善祥就像这‘木石’一般,外表朴实无华实则纯善至真更有国母之范。皇上细想想,这么多年从皇太孙府到太子东宫,她为你主持内务一向是有法有度、沉静柔朴,虽然得不到你的宠爱与青睐,但是她还是一如既往地奉上驭下,母后找不到她一点儿错处。”朱瞻基思而不语。
“若微虽好,可是为了她你屡屡逾礼,这就是她的不贤不孝不忠不义。”张太后目光之中闪过一阵忧虑,她微微叹息之后方说道,“皇上,你对若微就像是当初你父皇对郭妃一般。众人都说母后心狠,令她为你父皇随葬。可是你知道吗?这并不是母后的意思。”“母后?”朱瞻基对上张太后的目光,“难道是?”张太后点了点头:“你父皇临终前拉着她的手说道‘生死契阔,与子执手’。”她笑了,无奈的笑容中满是挫败感,“你知道你父皇如何对母后说吗?”朱瞻基摇了摇头。
“他对我说,让我莫要怪他狠心。他对郭妃是宠爱,而对我则是敬重。宠爱是一个男人对于一个女人的情爱。而敬重则是皇上对皇后的恩义。作为男人他此生离不开郭妃,就是死了也希望她能够相随相伴。可是他又说作为帝王他很清楚社稷和子孙离不开我。所以他让我好好活着替他看着你们这些子孙,替他守着我大明千秋万代的基业。”张太后珠泪轻落面露悲凄之色。
“母后?”朱瞻基怔怔地不知该如何接语。
“如果你父皇也像你一般只为了个人的儿女私情,那他就会立郭妃为后,那么你就不再是嫡子也就不能继承皇位。那样一来乾坤与社稷就会混乱颠倒,你明白吗?”张太后脸上的悲凄之色转瞬即逝,此时她脸上一派肃然没有任何情绪有的只是威仪。
“母后,若微不是郭贵妃,胡善祥更比不得母后。”朱瞻基面色微变,几乎就要将他对胡善祥的指责和盘托出。
“怎么比不得?”张太后瞥了他一眼,“别跟哀家说那些有影儿没影儿的事情,要说善祥为了夺宠暗害若微,除非有真凭实据否则哀家绝不相信,谁若再提,母后就要置她一个‘谤上之罪’。”张太后看到朱瞻基面上似有不服之色,轻哼一声道:“母后绝不是事非不分之人,若是日后皇上有了实据,到那时就是要废了她,是杀是剐也全由皇上。只是现在,母后不得不劝皇上,如今刚刚登基根基不稳,还是一切遵从皇祖遗命为好,也省得别有用心之人以此事为由兴风作浪陷皇上于不义。”“母后!”朱瞻基还要再争,“身为天子连立后的事情都不能自主,这君临天下还有什么意思?”“糊涂!”张太后忍了又忍,还是没能忍住,她将案上的茶杯重重一摔,语气颇为严肃,“皇上以为寻常百姓家就可以想娶谁就娶谁吗?山野村夫都知道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也不是自己能做主的。皇上前日亲临午门迎接庶妃,已经引得朝野上下、百官黎民议论纷纷了,如果再背弃祖命与父命,废弃元妃改立她人,必将引起百姓与官员们的非议,这样有损圣德、动摇国本的事情,哀家绝不能眼睁睁地看着皇上执意妄行!”“母后!”朱瞻基站起身冲着张太后深深揖礼,“儿臣自然知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可儿臣更知道‘后宫不得干政’!”此语一出,大殿里立即陷入死一般的沉寂。
张太后紧紧盯着朱瞻基,眼中没有伤心只有失望,是的,除了失望再无其他。
生命中有两个至关重要的男人,一个是先皇洪熙皇帝朱高炽,为了他,她大半生都处于惶恐之中,殚精竭虑、如履薄冰,小心翼翼地熬了二十多年刚刚松了口气,他就撒手西归。
另一个就是站在她面前的年轻天子朱瞻基,在寂寞的朱门宫阙之内,他是她唯一的安慰。
从降生之日起他就带着“怀抱玉奎乃真命天子”的祥瑞之兆。
作为长孙他从小是由婆婆仁孝皇后亲自抚育,又因为聪慧机敏被公公永乐皇帝视为“好圣孙”宠爱备至。
在无数次的诸王夺嫡的明争与暗斗中,是他让自己和夫君转危为安,也是他让自己的夫君那个岌岌可危的太子之位最终得以被保全。
虽然自小没有长在她的身边所以跟自己不很亲近,可是一直以来他都是她的骄傲与依靠。
张太后实在没想到居然有朝一日,这个好圣孙,这个贤明的年轻天子居然会对自己说“后宫不能干政”!张太后点了点头,她也站了起来,挺直身子昂首说道:“请皇上记住今天说过的每一句话!”其实话一出口,朱瞻基就有些后悔,他原以为母后会严词厉色地批驳他,没想到母后却如此平静。
“母后!”他自知不妥想要开口解释,而张太后则一抖凤袍转身走入内室。
大殿里空空如也,朱瞻基怔了怔,这才独自退下。
正值盛夏时节御花园内佳木葱茏,情趣盎然。
临水的万春亭内两位佳人围桌而坐正在下棋。
亭畔便是一片碧池,池中芙蓉出水,游鱼穿泳,给寂静的午后增添了许多生机。
“曹姐姐,你说咱们是不是该去乾清宫请个安,看看咱们这位微主子?”说话的女子穿了一身嫣红色的薄丝蚕锦细纹罗纱衣,腰间束着一根雪白的织锦攒珠缎带,鬓发如雾斜插了一支羊脂玉簪子。
她仪容俏丽人比花娇,正是朱瞻基的另外一位庶妃袁媚儿。
被她唤做曹姐姐的则是与她同时入宫的宫妃曹雪柔,曹雪柔手执白子轻扣落盘随后得意地笑了:“妹妹输了!”袁媚儿唇角微动伸手在棋盘上胡乱抹了一把,于是黑白两子瞬间混成乱势,曹雪柔稍稍有些睁:“妹妹可是恼了?”“我是恼了!”袁媚儿瞪着她道:“这里又没有旁人,咱们姐妹说几句体己话有什么要紧?姐姐为何要闪烁其词故意岔开话题?咱们姐妹自永乐十五年入宫至今已近十年,十年的光阴,就是一块石头也该被焐热了吧?殿下心硬如铁,十年里除了那屈指可数的几次宠幸以外数年不得亲近。从皇太孙府到东宫如今再到这里,看似繁华似锦实际如同冷宫,若不是咱们姐妹相伴常常走动,这日子又该如何挨下去?”她说得动情眼中更有泪光闪过,惹得曹雪柔心里也很不好受,她一面从袖中掏出帕子伸手为袁媚儿轻轻擦拭脸上的泪水,一面低声劝道:“妹妹多心了。姐姐哪里是想岔开话题,只是刚刚全神聚精在棋盘上,连妹妹说些什么都未听清。妹妹知道姐姐素来是个没主意的,你说该如此行事姐姐跟着就是了。”袁媚儿听了这才平复了情绪,她拉住曹雪柔的手说道:“姐姐,如今宫中形势倒让咱们左右为难。胡妃那里虽然说是奉太后之命住进了坤宁宫占了先机,可是孙若微则更胜一筹,居然搬入了乾清宫。太后与皇上两相僵持,倒把咱们给难住了。就说这日常请安吧,咱们若是去了坤宁宫,以后孙若微当了皇后自然是把咱们视为眼中钉;可若是咱们去乾清宫看她,那万一最后还是立了胡妃,咱们又得罪了她,真是为难。”曹雪柔点了点头,她站起身走到亭子边上凭栏而望,看着宁静的湖水若有所思:“水欲静,奈何总有微澜。”“哦?”袁媚儿仔细思忖着她的话,突然从桌上拿起装着棋子的黑玉瓷罐狠狠掷入水中,“扑通”一声立即溅起水花阵阵。
“妹妹这是做什么?吓了我一跳!”曹雪柔手抚胸口芳颜微变。
袁媚儿笑了:“姐姐刚刚不是说‘水欲静奈何总有微澜’吗?这下好了,妹妹掷下重物激起波浪翻跃,如此一来把水搅浑,这么大的动静之中姐姐还看得到刚刚的微澜吗?”曹雪柔盯着袁媚儿那双顾盼横波的美目只在转瞬之间便恍然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