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微怔怔地看着他:“那你此番来到西山,就是为了要将你先人的尸骨运走?”
脱脱不花点了点头:“作为成吉思汗的子孙,我没有能力匡扶社稷、收复失地,总不能让祖宗的尸骨永远留在这暗无天日的石穴中。我一定要将他们迎回漠北,建庙设陵,好让后世的子孙祭奠他们。”
若微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元朝灭宋时的惨烈,自己没有亲身经历,所以对于元人也说不上有多大的仇视和反感,而这一整日相处下来,他留给自己的印象,阳刚果敢、器宇轩昂,举手投足间有一种海纳百川的大家风范,怒眉阔宇透着那睥睨天下、运筹帷幄的尊贵气度,或者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不管他是谁,或尊贵、或落魄,却依然能在危难间施手相救一个与自己毫不相干的弱女子。还有剜肉疗伤时显出的硬汉风骨,更着实震撼了她。
“那你?”若微此时也没了主意,如果瞻基知道他是元朝皇室后裔,而这里又埋着元朝皇室的尸骨,作为明朝皇太孙,他必须要如实禀告皇上。如果是那样,脱脱不花的命运又当如何?就算瞻基念在他搭救自己的情面上,放了他,如果日后透露半点风声,自然会成为汉王、郑王他们打击皇太子一脉的有力武器。
所以此事,绝不能让瞻基知道。
可是……
“你别担心!”脱脱不花坐在石炕上,终于有些气力不支,“三日之后,我的手下会来此处与我会合,到时候,我将这些酒瓮运出京城。你自然就可以回去了。”
“三日之后?”若微看着这小小的石洞,“我们要在这里待上三日?先不说饥寒交迫、体力上难以支撑,就是你的伤口如果不妥善处理恶化起来,那又如何是好?”
脱脱不花不再答话,只用手指了指对面石壁上的石窟,若微走过去一看,里面有几个油纸包,取出来放在石桌上一瞧,居然是些肉干和干粮。
原来此人早已打定主意要在这里等他的手下,所以早早备下干粮。可是如今他受了伤,还能挨得过去吗?又想到瞻基心中更是惴惴不安,知道自己出了事,瞻基会急成什么样子?还有紫烟、湘汀,想到此处,若微更是坐立不安。
站在洞口翘首以盼,虽然眼前雾气沼沼,抬眼望去外面也是黑漆漆的一片,自然是什么也看不到,可是她还是目不转睛地看着对面。
身后突然传来一声若有若无的轻叹:“你如果实在想走,明日天亮,我可以送你下山!”
“真的?”若微喜出望外。
他不再作声,把头靠在石壁上,眉头紧蹙,仿佛十分痛苦。
若微凑上前去,把手轻轻放在他的额上。初拭之后便又惊又急,他烧得滚烫。又为其搭腕诊脉,不由更是大惊失色:“不行,等不到明日了。咱们这就下山先去找家医馆要紧。你所服的药都是止血治伤的良药,可是刚刚定是受了风,再加上那伤口我也未必处理干净,怕是要恶化起来……”
若微搀起脱脱不花的手臂,就要扶他起来。
而他稍一用力,便岿然不动:“没事,这点儿小伤算得了什么!”
“可是,你分明已经发烧了!”若微又急又怕。
“你去外面抓两把雪来帮我敷在额上,一时三刻就能退烧!”
“可是,可是!”若微急的眼中又有泪花闪过,从有记忆时起,似乎从来没有这样六神无主过。不知怎的,心里突然想起一个人,那风淡云清又带着些许不屑的眼神儿仿佛正躲在什么地方偷偷看着她。是的,因为有他在,每一次她都能逢凶化吉,并没有真正去面对什么危险。可是现在,他在哪儿呢?眼泪不知不觉就滑落下来。还记得离开南京的那天,当她站在船头回眸远望时,他远远地立于岸边,唇边带笑,像是开玩笑似的随口说了一句,“自此之后,就把我忘了吧。”
她脸上无喜无悲,踌躇了半晌摇了摇头。
“那就留下。”像是一个赌气的孩子,微风轻拂带起他的一缕发丝,英俊的面容似水含情。
她依旧摇了摇头。
他不再说话,只是目送着官船一点儿一点儿远去。
在对方的视线中,他和她都渐渐成了一个看不清的小黑点儿。可是她们彼此却深信不疑,他俊秀的风姿,她娇俏的容颜,在两个人的心里都不会随着距离与时间而真正忘却。
为什么在此时,脑子里挥之不去的竟然会是他,那个许彬?
若微的眼泪如断线的珠子,脱脱不花伸出自己那只带着厚厚茧子的大手在她脸上轻轻一抹,拭去她眼角边的泪滴:“哭什么?”
那神情中有一种说不清的亲近与温和,如父如兄,这让若微恍惚极了,更是珠泪涟涟。
“别怕,死不了。今日天色太晚,一方面加害于你的人也许就在附近,还有那些恶犬像是服了什么猛药,如狼似虎,大意不得。再说万一碰上你的家人,我们冲突起来,伤了任意一方怕是都会令你为难。明日清晨我就送你下山,再顺便找个医馆疗伤。全都依了你,就别再哭了?”他声音越是柔和,若微就越是心惊,总怕他一口气上不来,有个什么闪失。
若让自己一个人守着这些元朝先人的尸骨,真是要吓死。于是,若微从外面崖壁上捧了两捧雪,用帕子包了敷在他的额上为他去热。
又从石桌上拿起那只铜壶,蹲在池边用池水洗净,接了泉水,放在石灶上,取来火石点了干柴升起火来,如此石洞里立时暖和起来,不一会儿水便烧开了。
若微倒了一碗热水将油纸包中的炒面冲开,端到脱脱不花跟前给他喂了半碗,又塞在嘴里几块肉干。吃了些东西,脱脱不花的面色渐渐有了血色,看起来了也不那么吓人了。
脱脱不花由着若微侍候、摆弄,也许是真的没有力气了,他始终不再开口。
而与此同时朱瞻基带着五百兵士,自西山脚上仔细搜寻着每一寸的雪地,不肯放过一丝一毫的蛛丝马迹。然而时间渐渐流失,朱瞻基的心也渐渐冷却。
“若微,你在哪儿?”朱瞻基心中如同万蚁齐噬,痛苦不堪。
身边随侍的人虽然饥寒难忍,却是大气儿也不敢出。
也不知过了多久,远远地看到一队人马飞驰而来,领头的正是近侍太监小善子。小善子飞身下马,跪在朱瞻基跟前:“殿下,宫里来人传话,说贵妃娘娘崩了。眼看着快四更天了,请殿下早早回去,今日五更还要入宫致哀!”
“什么?”朱瞻基如遇晴空霹雳。贵妃娘娘崩驾,作为皇长孙怎可不去?可是这边若微生死未卜,他又怎么可能忍心弃她不顾?这才是屋漏偏逢连夜雨,伤神的事都往一块儿凑。
“殿下!”小善子苦苦相劝,“奴才留下来继续找寻微主子,殿下放心,奴才的心与殿下是连在一起的!”
朱瞻基仰头望着茫茫的夜空,心中激愤难抑,突然大喊一声:“若微!若微!你究竟在哪儿?”
“殿下!”小善子将马牵了过来。
朱瞻基飞身上马:“小善子,你要替本王细细地查找,不要放过一寸一厘。如果此次微主子平安回来,记你头功!重重有赏!”
“是!”小善子再次跪拜,一脸郑重。
眼看朱瞻基带着十几名亲随走得远了,府内亲兵佥事武成基这才凑了过来对小善子说道:“金公公,这山上山下咱们都搜遍了,真是连半个人影儿都没有。兵士们又饥又乏,咱们是不是先歇歇,差人去山下买些食物回来,等天亮以后再找寻!”
小善子把眼一瞪:“武大人,武哥哥,你可知道现在咱们找的是谁吗?”
武成基立马就愣住了:“不是府中的一名侍妾,名唤‘若微’吗?”
“呸!”小善子立马啐了一口,“好个没眼力劲儿的,这微主子的名号也是你叫的?实话告诉你吧,这微主子,就是咱们殿下的命。别废话了,快点儿麻利地找吧,如果真的有什么闪失,唉……”
小善子深深叹了口气,目露惋惜之色。
武成基似懂非懂,高高举起火把,带着手下兵士又开始新一轮的搜寻。
崖洞之中,若微趴在石桌之上不知不觉昏昏沉沉地睡着了,睡梦中仿佛看到瞻基一个人在冰天雪地的山上四处找寻着自己,突然间从不远处冲下两只恶犬,冲着瞻基就撕咬起来,瞻基力不能敌很快倒在地下,紧接着在雪地中慢慢漾起一团血色,若微大惊:“瞻基!瞻基!”
“醒醒,醒醒!”有人似乎在推着自己,若微猛然惊醒,只觉得冷汗淋淋,一抬眼就对上了脱脱不花关切的目光。
“做噩梦了?”
若微点了点头。
“天亮了!”脱脱不花站在洞中,他身形伟岸、气势如虹,在他脸上已经全无重伤之后的憔悴与痛苦,反而有些神采奕奕。
“你好了?”若微立即站起身,想伸手去摸他的额头,这才发现他的个子实在太高,这样伸手去够还差了一点。
而他仿佛知道若微的心事一般,稍稍屈膝低下了头。
若微伸手在他额上一摸,热度果然退了下去。
“你这身子仿佛如铁打的一般!”若微盯着他,难以置信的神情中透着一丝钦佩。
他大笑着:“草原上长大的雄鹰,这点小伤算得了什么?”
“原本是大元皇室的龙子龙孙,从繁华的大都重新回到草原大漠,也难为你了!”若微轻叹着,人都道身为落难皇室,命贵身贱,最是堪怜,凄苦之境不如草芥。于是更是有心宽慰,则说道:“随高随低随时过,或短或长莫强求。人的一生境遇如何,我们未必能把握,随遇而安坦然顺受,也就是了!”
脱脱不花紧紧盯着若微,只看她一身锦衣男装的打扮,可是任谁一眼望去就知道是一位妙龄俏佳人。
自己昨日在山中偶然遇见她以一身红装锦衣,手持素梅在雪地里飞舞《剑器》。那种美,沁人心脾又震撼非凡,让他不由自主地为她吸引,原来中原的女子并不都是养在深闺含羞娇柔的,也有这样气度卓绝,空灵超群的大家风范。
所以,当眼瞅着她遇到突然而发的险情,脱脱不花脑子一热置自己的安危于不顾,想都未想就冲上前去解围。
又在这石穴中共处一晚,更发现她的许多长处。如今临要分别,原本就生出些许的不舍。听了她的话,脱脱不花更是有感而发:“此话大大的不妥!”
“有何不妥?”若微仰着脸,闪着灵动的眸子回望着他,“你倒说说看!”
“若是随遇而安,坦然顺受,昨日你就该死!”脱脱不花面色沉静,原本刚毅的外表此时更现狰狞,“在草原大漠,要想生存,只有搏杀。靠杀、靠拼才能争出一条生路。我对中原诸事不熟,但是我想这生存之道大体都是一样的。只不过我们是真刀真枪血淋淋地搏杀,而你们汉人是遮遮掩掩在暗中较量,但不论是明争还是暗斗,正像你所说的如果只是一味顺受,到头来恐怕连自己是如何死的都不知道!”
若微听了似信非信,只是眼巴巴地看着他。
他嗓子里低吼一声,似乎用蒙古语骂着什么,脸色微变。
若微更加不明:“你说什么?”
他一把将若微拉进怀中,一手托起她的下颌:“我说,你再这样看着我,我就把你……”
“把我怎样?”若微瞪着眼睛,丝毫不见退却。
直到那长着浓密胡须的下巴对上自己的嘴,在他眼中看出毫不掩饰的情欲时,若微才慌了,她用手紧紧抵着他的胸口:“你,你是我的救命恩人,你不能……”
“不能什么?”他笑了,如同寒冰初融,“不能碰你,不能要你?”
“我,我嫁了人的!”若微此时才乱了分寸。
“嫁人?”他笑容不减,“就是你此时肚子里怀了别人的孩子,又与我何干?我若是喜欢你,想要你,那是我的事,别人又能奈我何?”
“什么?”若微大惊,“你,你,你……”
看她花容大变眼中神色是又惊又怕,脱脱不花心中不忍,罢罢罢,自己还有要事要办,怎么能被一个小女子绊住,随即松开了手。
若微脚下不稳,连着退了几步,身子抵在石壁之上,心里怦怦一阵乱跳。
只是刚刚惊魂未定,脱脱不花又欺身上前,一把将她打横抱起。
若微吓呆了:“你……”
脱脱不花沉着脸,也不应答,只是抱着她向洞口走去。若微心中这才安稳,这人原来真是面恶心善。从这洞中出去就要涉水■过前面的水池,他是怕天寒地冻免得自己沾了凉气。想到昨日进洞时,负伤在身的他也是如此相待,又觉得此人心地实在是太过善良。
出了洞,■过池水,终于重新来到山脚下。他拦了一辆马车,不多时二人便来到城里。
“你家住在哪里?”脱脱不花问。
若微心中暗自为难,如果实言相告,真怕惹出什么事端来。可是两人患过生死,又蒙他搭救,又怎么忍心骗他?想来想去,计上心来:“我知道城东有家医馆,先送你去疗伤,然后再回家!”
“不必!”他断然拒绝,态度坚定得没有半点更改的余地。
若微又想了想:“那你预备住在哪里?我若是想去看你要去哪儿找你才好?”
脱脱不花轻哼一声:“送你之后,我就返回山中,等着与我手下会合。这些你不必管,只说家在何处就是了!”
若微沉吟片刻,终于把心一横:“在石穴中,你将自己的身份坦诚相告。我也不该有半点儿隐瞒,我家正是东华门内,十王府中的第一家,皇太孙府。”
脱脱不花眼中流露出稍许的柔和,笑而不语。
若微看着他不禁大感意外。
“有什么好奇怪的?看你的气度与穿着,你说你是明朝的公主我都信。如此,你就是那皇太孙的小妃子了?”脱脱不花压低声音问道。
若微面上微红,摇了摇头:“只是皇太孙身边侍候的人。”
“哦?”脱脱不花仿佛有些失望,“你们这个皇太孙,也太没眼力了,这么一个好好的妙人放在身边,居然无名无分的,真真是委屈你了!”
“不怪他!”若微面露急色,想要开口解释,又觉得跟他一时半会儿也说不清,索性缄口。
马车向东华门内的十王府驶去,不多时便到了皇太孙府外。
正在此时,马车外面响起一阵喧哗。
“去去去,闪到边上去,皇太孙回府!”似乎是府前的侍卫在清场。
赶车的把式立即将马车赶到一旁,若微掀起车帘一看,只见两排亲兵之后,一辆四马披红的辇车停在府门外,从车里下来的正是皇太孙朱瞻基。若微刚待开口要喊,这时候朱瞻基一伸手,从车中扶出的居然是皇太孙妃胡善祥。
若微心中咯噔了一下,自己失踪生死未卜,瞻基昨日在山上找寻了片刻就回府了,如今又和胡善祥同进同出、共乘一车,心中不免有些悲愤难平。
脱脱不花看在眼里,心里已然明白大半,不等若微表态,立即吩咐赶车人:“走,去城东医馆!”
车子绕路,驶向城东。
若微如梦方醒:“我还未下车呢?”
“下车?”脱脱不花扫了她一眼,“你遇险生死未卜,也没见他有多伤心费神,既然他如此轻视于你又不知珍惜,不如跟了我吧!”
“什么?”若微哑然失笑,“不花大哥,你说的什么玩笑话?这样好了,我先陪你去医馆看伤,之后我再回府,如何?”
脱脱不花点了点头,他心中也有些难以决定。这丫头分明是自己喜欢的,按照他们蒙古人的风俗和性情,真想就此把她劫了去,从此朝朝暮暮守在一处。可是又想到自己在蒙古的处境,北元在漠北分为三部,如今也是纷争不断,将她带去,未必是真的对她好。
可是就此将她放下,又实在有些难以割舍。故此才调头先去医馆,如此也算是能拖一时算一时吧。
城东医馆门前,车子停下,赶车人一掀门帘:“官人、夫人,医馆到了!”
若微心中恨他胡乱瞎叫,想要开口呵责,却已被脱脱不花抱下了车。
那赶车人见状更是认定她们是一对夫妻。
脱脱不花从怀里摸出几枚碎银子,丢给了他。赶车人自然又是一番客套之辞。
刚要进店问诊疗伤,路边飞驰而来一队人马,若微随意地一瞥,竟然愣住了。
马上带队之人,正是小善子,朱瞻基身边最得宠的近侍太监金英。
看到若微,小善子也吓了一跳。他立即翻身下马,连跑带颠地赶了过来,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主子娘娘,我的亲娘祖奶奶,您这一天一夜去哪儿了?殿下都快急疯了,奴才带着王府的亲兵整整在山上找了一夜!”
若微看到他和身后的兵士都显得十分狼狈疲倦,知他所言不虚,这才说道:“昨日遇险承蒙贵人相助这才平安无恙,可是恩公为了救我而受了伤,这才前来医馆疗伤!”
小善子频频点头又朝若微身后望去:“这位恩公现在哪儿?奴才也得拜上一拜,谢他的大恩!”
若微扭脸向身后望去,忽然呆立在当场:“不花大哥?不花大哥?”
谈话间,脱脱不花早已不见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