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宋运辉短短不到十分钟的电话,便决定了柳钧对这一年剩余部分时间工作的安排。柳钧不得不思考自己的工作方式,为什么他总是这么忙,为什么人家就能举重若轻?
与东北那边的合同很容易就了结了,对方自己心虚,主事者并未出来见柳钧一面,甚至公司员工跟柳钧说起新老板不大来公司,大多数是委托新总经理来管理。柳钧只听不说,拿了书面中止合同的文本就赶紧回家。回来依旧不敢声张,悄悄地开始申请专利,也悄悄地打造样机。宋运辉给的合同果然在银行畅通无阻,很顺利就为柳钧开得大笔承兑汇票。有此汇票相助,腾飞与腾达终于脱离紧巴巴的境地,得以开足马力运行。
天越来越冷,而研发中心的情绪异常饱满而热烈,连新加入的梁思申也感染了这里的温度,衣着越来越简单,渐渐地甚至取下隐形眼镜,顶着无框眼镜梳一把马尾巴过来上班,两个孩子的妈看上去像个女大学生,在谭工的小组做计算辅助。崔冰冰眼红得要命,缠着梁思申要美容护肤秘方。待得梁思申毫无保留地传授,她立刻蔫了,回来跟柳钧学舌,她觉得这不是寻常美容,人家那是在脸上玩化学,为了护肤将高等化学给啃透了,难怪她这个文科生总是护得不是地方。柳钧申请替太太学高化,崔冰冰忙不迭地拒绝,害怕她挺男人味儿的丈夫一旦沾染上化妆,就给随男化妆师的大流了。她宁可继续在黄脸中茫然地摸索,她认为早在丈夫衰老之前就变为黄脸婆,是一件很危险的事。
但终于有一天,危机降临。有女友向崔冰冰报告,在昨天某地看到柳钧与一年轻女子喝咖啡,谈笑甚欢,一看就是中年怪叔叔泡学生妹的恶心场景。崔冰冰勃然大怒,回家便找柳钧审问。柳钧招供那是嘉丽昨天拿钱给他。崔冰冰虚惊一场,可是吊起的一颗心依然难以平复,她心里很有疑问,一个女人对一个非亲非故的同龄男子如此信任,这算是一种什么感情,这算是正常吗?崔冰冰有疑问就提,一点儿不肯忍气吞声委屈自己。
柳钧心里也很奇怪:“就算我是宏明的亲兄弟,嘉丽似乎也不该对我如此信任。可眼下她既然如此信任我,我自然是不能辜负。看起来宏明最近的生意不怎么样,拿回家的家用有减少。这个月嘉丽才给我五千。”
崔冰冰想了想,道:“以后拿钱就走嘛,还喝什么咖啡聊什么天,你这样做会犯错误。”
“你想想你说的这家咖啡店在哪儿,不就是在他们家小区门外吗?我这是不好意思一个人上门去,才把人约出来到下面咖啡店接头,我总不能跟嘉丽约在墙角见面,然后她递给我一包钱,我往怀里一掖就走,你说这鬼鬼祟祟像什么。”
崔冰冰一听就笑了,此事揭过。“这几天房地产有点儿低潮,我们银行办出去的按揭贷款也有降低,我正愁呢,这两个月怎么完成任务。估计宏明那儿资金吃紧了,我很怀疑他的贷款好大一部分是贷给做房地产相关的人。不过不碍事,年底嘛,银行放贷额度在上半年用尽,下半年没钱可贷,所有靠贷款维持开销的公司都吃紧,暂时低潮一下很正常,你不用替你兄弟操心,弄不好这几天是他放贷最火爆的时节,害得他把自家的钱也放出去了。”
“对了,听说一位做房地产的老板破产,会不会与这几天的房地产吃紧有关?”
“哦,那家,早就不行了,都是上面有人捂着拦着才最近爆出来。那家是赌博赌光的,听说还与杨巡是好朋友,经常相约一起去澳门赌。这几年只有听说开新房地产公司的,倒还是第一次听说有房地产公司倒闭。赌博的,哪个到头不是输?我已经听说好几个人赌输公司。都是这几年钱多了烧的。”
“不不,有时候去赌场只是散心,男人去澳门赌,女人到香港血拼,一样是花钱。”柳钧不禁想到他差点儿也进去赌场,那还是杨巡把他拦回来的呢。当初若是他进了赌场,万一一赌上瘾了呢?
“怎么一样。也怪我们国家文化底子太薄,一帮人富起来后都不知道怎么花钱怎么玩,想来想去最后还是黄赌毒。哪像你和东东这帮人,多的是地方花钱,唯恐钱不够多。还有梁姐。其实钱宏明也不懂享乐,别看一身洋气,内心也整个儿一土鳖,全靠一身名牌才能找来老子是有钱人的感觉。哎,你是不是特希望杨巡也赌光家财?”
“以前想,现在不想了。说到有钱了,咱今年也有余粮了,要不要给你买辆梁姐那样的跑车?你那帕萨特都开好几年了,早该换掉。”
“不不不,不要跑车,梁姐那车子开快容易开慢难,但开快,那不是要我老命吗?我得买辆耐撞的,车身高的,要么……”
“路虎?悍马?就你这水平,开那种车倒车入库几乎是不可能的任务。”
崔冰冰贼眉鼠眼地讪笑:“反正你定,你得给我找出又小巧又经撞又拉风又凶猛的……”
“同志,高中物理动量公式还记得吗,MV,质量乘速度,撞击的时候动量守恒,你让我上哪儿找质量小又耐撞的车子去。或者……手扶拖拉机?”
说曹操,曹操就到,钱宏明一个电话打给柳钧,问柳钧拿不拿得出五百万现金。“只要二十天,转个头寸就还,很稳。是个老户头大户头,要不然我也不会到处打电话帮他解决,我不愿意他接触别人后与我这儿脱钩。柳钧你千万帮帮忙,只要二十天,不会多一天,这个人的信誉一向良好,而且五百万对他也不算太多。”
柳钧没多想什么:“行,不过我只能拿出三百万给你,其余你得自己想办法。”
“OK,帮我把大头解决就行了,就这样,我明天上门取钱。你问问阿三怎么拿出三百万现金,不能开支票,法人之间不能借贷,支票无法走账。我还得打几个电话找钱,今晚一定得替朋友把剩下两百万解决掉。这几天问我借贷的人好多,我真是分身乏术。”
果然是崔冰冰说的年底普遍资金吃紧。不过崔冰冰责怪柳钧不该问也不问清楚就把钱借出去,而且一借就是三百万。柳钧笑道:“宏明在我这儿,三百万的信誉总有的吧。如果我拿得出,明天借给他的肯定是五百万。不用担心。以前宏明借给我的时候,都是我前途最不明的时候,宏明从来是眉头不皱就接济我。朋友嘛。”
“他那行风险大,不像你庙大资产多。算了,三百万就三百万啦,谁让我是贤妻良母呢。钱宏明这钱挣的,我不能替他细算,一算我得眼红吐血。”
钱宏明果然守信,二十天后,将三百万原原本本交还柳钧,还给了一大笔利息,说他只是经一下手,既然是柳钧的钱,那么利息就全归柳钧拿。柳钧一看利息数目,大惊,这才二十天,才三百万的数。他当时就有一种冲动,恨不得砸锅卖铁再凑一笔钱全交给钱宏明去放贷,这钱赚得太容易了,比他每天苦哈哈地管厂子好赚得多。
钱宏明一看就笑道:“如果你以后资金宽裕了,可以放到我这儿来,我替你放出去。许多资金宽裕的国企就那么在做。”
“我……克制,克制。”
钱宏明更是放声大笑:“放债又不是洪水猛兽,只不过是对国有银行放贷的有效补充而已。噢,你是担心占用你搞科研的精力?与以前炒期货时候不同,这个你不用操心,全程我替你操作,所得完全归你。你总得想个办法有效运作你的闲置资金吧,我相信你手头闲置资金会越来越多。”
柳钧给自己的克制找理由:“我不会有闲钱,我很快就得将某些腾飞的设备转移到腾达去,给腾飞添置精度更高、加工能力更强的设备。那些设备基本上就是拿白花花的银子打造出来的,我还愁钱呢。”
钱宏明又笑:“你太低估自己,你好好宣传你的东海一号,很快你的融资能力将大增。我这儿有不少现成的例子,其实哪家公司都很少有闲置资金,不过是有些公司融资能力强点儿,从银行低成本贷款得来的钱放出去吃高息,挣息差,算是不劳而获,多爽。”
“我融资能力已经提高了,尤其是高科技园区里的研发中心,地价评估升值很快,即使银行拿去七折八扣一下,抵押贷款也已经猛增。其他两块坐落在工业区的升值就没那么快了。”
钱宏明简直是摇着头笑了:“阿三那银行人士难道没给你开窍吗?这样吧,我先在你这儿定个号,我的外贸公司虽然附属于国企,不过开信用证的额度还是不够我用。哪天借你的额度一用,我算代理费给你。”
柳钧爽快答应。他一直进口设备,也有进口原材料,经常问银行开几百万人民币的信用证,不过他估计钱宏明要的不止这个数。但既然钱宏明开口提出,他当然不会拒绝,帮朋友是应该的。跟崔冰冰提起此事,崔冰冰也说可行,银行融资额度闲着也是闲着,闲着反而影响来年贷款额度,不如这么用出去,只要用的地方得法,资金安全有所保障就行。说这话的时候,崔冰冰面前是三百万出借二十天得来的利息,她将一沓钞票捻来捻去,连她这个在金融界见多识广的人都连连摇头,对于有些人来说,钱真是太容易赚了。
柳钧需要使点儿劲才能不去想掏钱交给钱宏明打理的念头。好在东海一号分段进度一日千里,已经转移到腾飞的试制设备日趋成型,成了全公司上下最大的核心,柳钧更多关注还是放那儿了。几个部门几乎是你追我赶地抢进度,仿佛恨不得一天建成罗马。梁思申也每天都是花一个下午跟着大伙儿做事,一起感受难得一遇的激动。她终于开始有点儿理解柳钧当初为什么弹尽粮绝却不肯放弃,睁着眼睛往火坑里跳。眼前这帮人废寝忘食的激情,总让她想起丈夫久远前的照片,一张稚嫩而严肃的脸,一双因设备运行成功而兴奋的眼睛,和嘴角累起的大燎泡。难怪她丈夫总是那么理解柳钧,原来是过来人呢。
终于万事俱备,柳钧请梁思申转达,有请宋总过来看设备试运行。梁思申并无隐瞒,笑道:“我每天告诉他进度,他知道这几天可以下线,推迟出差等着你通知呢。”
“我真不知道该怎么感谢宋总,送重礼又怕亵渎宋总,反而给宋总造成不利影响……”
“别,千万别送礼,我们够吃够用。他跟你只是臭味相投,他纯粹只是因为你这个人和你所做的事……与你其他朋友只是因为你这个人而与你交好,没什么两样。你会因此送朋友重礼吗?”
柳钧讪笑,是,他总跟崔冰冰说他傻人有傻福,崔冰冰却说不是,铁杆朋友完全是因为个人的人品,朋友的友谊其实是个人人品的反射。
第二天,宋运辉大驾光临试运行现场,一起来的还有东海集团几位技术骨干。柳钧胸有成竹,新设备则是不负众望,在众目睽睽之下,在东海集团来人一再提出苛刻的运行条件下,一次次拿出合格参数的产品。柳钧眼看东海集团拿出的苛刻条件都难不住他的宝贝儿,更是笑得合不拢嘴,跟谁说话都是以“哈哈”开头,拍着设备喊“宝贝”,不过谁也没觉得他的形象怪异,在场的腾飞同事没一个是正常的,年纪轻的更是时不时扭一下屁股耸一下肩,喜悦的神情盖都盖不住。
东海人的态度则是稳重许多,他们虽然也喜上眉梢,可还不至于跟着腾飞人手舞足蹈,因为他们的老大是不苟言笑的宋运辉。柳钧此时也不管场合了,到处“哈哈”,不过看到人家东海人聚一起讨论的时候,他还是“哈哈”地离远一些,他有点儿忌惮宋运辉。
过一会儿,宋运辉招手让柳钧过去:“小柳,连夜拆下来,明天就运到东海去,有没有问题?”
柳钧惯性地又是一声“哈哈”,不过这声“哈哈”有失圆润,因为他大为惊讶:“连夜拆下来是没问题,可是拿去你们那儿有用吗?其他配套设备还没到货吧。”
“我们刚才让你测试的几个工况是其他设备上的,很不错,你的宝贝很广谱,都能应对下来。我们有一套最早的国产设备,这几年一直在对它整改,以期跟上现在产品的质量要求,如果你的宝贝顶替上去,可以对产品质量产生不小影响。也同时,算是对你宝贝的现场运行磨合吧,有什么新设备常有的问题可以及时发现改进,省得正式配套东海一号后添乱。”
“哈哈,没问题。不过宋总最好给我一礼拜时间,再给我旧设备所涉及的具体运行参数,我们可以有针对性地做一些小改动,以更适应旧设备的运行。因为我们这套的设计基本上是以最符合东海一号设计参数为指导的。”
有位东海高工插了一句嘴:“哦,还有这个讲究?”
“哈哈,这是高精度产品的必须。我们必须通过对材料的各种处理,以保证设备每一个零件的使用寿命。参数的不同,必然导致某些零件的运行状况产生稍许差异,我们必须根据工况在某些部位做一些加强,在某些部位则可以稍微弱化。放心,很快的,我们有强大的数据库做后盾,哈哈。”
“那意思,是不是你在说明书中明确做多少产量后需要更换某些部件,我们就得百分之百照做?”连宋运辉都将信将疑地问了一句,虽然他是亲眼见识过柳钧那庞大的有一大间中心机房的数据库。
“哈哈,是的,宝贝用的材料都有多次试验数据做依据,绝非信口开河。”
“牛!”东海人几乎是异口同声,因为同样的情况,他们只在国外设备上见识过。
“哈哈,不牛。其实我们的东海一号肯定不可能完全国产化,我们用的好多材料必须进口,否则没法保证材质。但我只能做到这一步啦。”
“放心,像腾飞一样的企业会越来越多。总有一天我们会实现真正彻底的国产化。”
对于宋运辉的这句话,柳钧心里持一定的保留意见,像腾飞这样的企业真是越来越多了吗?不,他不觉得。他还记得小的时候跃进厂才那么小,可也有像模像样的一个技术科,技术员虽然并不怎么样,可经验很丰富,自己绘图设计,自己制图晒图,很有自主知识产权。起码那时候毕业的大学生以成为工程师为荣,不像现在——当然这是自然选择的结果——最聪明的人都去了挣大钱的行业,比如金融业。很少有人的志向是工程师,也很少有人捺得下性子从基础做起,熬上好几年才熬成能单独上岗的工程师,现在人的诱惑太多了,除非是对设计制造有一份痴心的人,他还真没见过几个没痴心的聪明人能在技术岗位上耐心傻做一年。即使腾飞科研人员的工资普遍很高,可问题是,一个聪明人在营销金融等领域却能更快速地得到不菲收入,在机械制造行业做个合格的工程师却需要好几年,因此工程师的目标诱惑甚小。
可矛盾的是,这个社会每年春夏之际,总有大量大学生哀叹找不到工作。一方面是大量找不到工作的大学生;一方面是他腾飞找不到几个安心做工程师的应届毕业生。现状让柳钧很难相信制造业的前途有什么光明。
更让柳钧不敢相信的是眼下的普遍人性,严谨的人是那么的少,而且不受鼓励,反而弄虚作假却越来越少被追究,越来越堂而皇之。有句老话是过街老鼠人人喊打,可是现在的人对过街老鼠很漠然。
这不,在研发中心实习的研究生很快就将腾飞试制成功的好消息汇报给导师,当晚,曾经与柳钧在研发中心并肩作战,但转身就将技术带去北上的一位教授就找上柳钧,跟柳钧商谈合作发表论文,申请国家科技发明大奖。柳钧至此才终于收起笑了一天的“哈哈”,闭上傻愣愣地张了一天的嘴。但是权衡之下,柳钧同意签名合作。因为他无法免俗,腾飞这种孤魂野鬼一样的私营公司需要国家大奖来支撑门面,扩大影响,获得政府支持。而理所当然的,评审大奖的,也正是跟他合作的那些专家和专家的朋友,每一个圈子发展到顶部,都只是有限几个人抱成的小集团。
柳钧唯有安慰自己,起码那些专家还是做过贡献出过力的。可是他心里对专家们一声叹息。叹息归叹息,他还是积极与那些他曾经尊敬的师长们合作,一起拿出论文。他将所有的腹诽藏在心里,最多与妻子说说。
因此,学术界很快响起腾飞的声音。专家们在各种场合唱响东海一号的革命性研发成就。宋运辉也介绍行业顶级会议让柳钧派人去参加,柳钧都请上那些专家。荣辱呢,那是看不见的。有的是狼狈为奸,互为利用。很有意思的是,专家们反而成了东海一号分段研发项目的最好背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