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大的压力让柳钧天天肝火旺盛,口气臭如霸王龙,害得淡淡虽然喜欢爸爸,却不愿爸爸接近。但麻烦并不会因为柳钧的脾气学口气的样,越来越像霸王龙而减少。才过元旦,一帮操着东北口音普通话的人突袭腾飞,没有预约,没有招呼,一群人直接出现在腾飞公司门口,被门卫拦住。柳钧接通知从腾达火线赶来,见其中有相熟的安总公司员工。通过那位员工的介绍,柳钧得知,陌生面孔的来者乃是临时成立的专门工作小组,人员不仅仅是来自安总公司,更有来自政府部门。
一行专程来腾飞检查东海一号部件的实际研发进程与账务支出。对此柳钧无须作假,拿出来让查便是。他也不相信那些人能拿一清二楚的事情查出什么漏洞来,他本身就是个有账目洁癖的,当然,凭证的每一笔支出都是清清楚楚,有根有据。虽然工作小组的突袭打乱了柳钧的工作日程安排,但时间挤挤总是有的,柳钧还不至于方寸大乱。而且进度与账目也公开透明,绝无玄机,柳钧对此不用有任何担心。
但是,这样一个工作小组的到来,让柳钧意识到一个严重问题,那就是安总那边似乎对事态有点儿失控。工作小组还在的时候,柳钧试图致电安总,可电话不通。无奈找上财务主管,又要问出原因,又不便大嘴透露腾飞发生的事情,很是为难,好在财务主管说安总乃是出国考察,很快回来。柳钧心说,那么不是失控,而是架空。
不等工作小组离开,柳钧约到年终忙碌无比的宋运辉,获得一小时会见时间。柳钧认为他有必要告诉宋运辉有关安总的情况,因为这也涉及东海一号的重要环节。果然,宋运辉听着听着就皱起眉头。
“如果那边出问题,影响到研发经费的到位,你这边的研发会不会受到影响?”
“会,肯定会。经费问题,还有安总那边的生产可能跟不上了。”
“他不行,你接上,顺理成章,我还更放心。”宋运辉说得很是干脆,“问题是经费。”
“问题更可能是……我这几天得随时揣着护照。”
宋运辉一愣,目视柳钧良久,才道:“行贿?你外籍身份恐怕不会太遭罪,不用一惊一乍。”
柳钧想不到宋运辉能说出这么体己的话,他也兜底说出自己的想法:“我更担心的是被叫进去配合调查,节骨眼上还是飞走回避。这么多年做下来……这么多年做下来,多少人眼巴巴看着我进去怎么说话……”
“打住,我知道了。”
“所以请宋总提前做好最坏打算。如果有问题,请你帮我扶一把我太太和罗庆的组合。有你支持,东海一号分段可以在腾飞继续。”
宋运辉点头,但好久才冒出一句话:“你说,你当初接手东海一号分段研发的初衷是什么?”
柳钧欲言又止,唯余长长叹息。虽然宋运辉送走他时,肯定他是有良知的人,可是柳钧心情却久久不能平静。他原是堂堂好儿郎,现在却要落得个怀揣护照惶惶若丧家之犬。单纯就东海一号的分段研发,宋运辉一针见血问得好,他接手此事,初衷更多的是对技术的热爱,对赶超国际水平的狂热,其中有关他个人的私心可谓不多。可即使如此,他还是被动地犯罪了。
柳钧可以承受工作的重担,可有些看不见摸不着属于意识形态方面的东西,却压得他难以喘气。
工作小组走的时候,柳钧当然得亲自送往机场,以免得罪。送走客人,柳钧回头看不远处的国际出发口,心神恍惚地摸摸这几天包里一直揣着的护照,去柜台买了张飞香港的机票。进关后,才想起来,打个电话给妻子汇报方位,又抓着登机前的时间尾巴,给公司同事交代工作。此时他已经见到也是单身一个人,也是只带一只公文包的杨巡,更相同的是,杨巡与他一样,也是黑着个脸。
柳钧一边通电话,一边瞄杨巡的那张脸,满心都是犯罪的念头,心里是真想拔出训练有素的拳头,照着杨巡那张脸来上两拳,真实痛快地犯罪。可直到登机,从杨巡身边木然走过,柳钧还是没有任何行动。只是那种被动的感觉越发压迫着他,让他坐立不安。
澳门,赌博去!柳钧心中终于将含糊的意念化成清晰的目标。对,做坏事去,明目张胆做坏事去!
下了飞机,柳钧免签进入香港,而一帮同胞却得拿着特别通行证进入自己国家的特别行政区。出关后,柳钧抓住一个人询问坐什么车去澳门,可惜那个人不懂普通话,柳钧只好改说英语。想不到身边忽然有人用字正腔圆的普通话插进来。
“马考?你去澳门?跟我走就是,去码头。”
柳钧一扭头,见杨巡一脸寻常地看着他,忽然意识到这个杨巡可能也是去赌场,他不愿示弱,就说了声“谢谢”,跟上杨巡。杨巡扫他一眼,没说什么,一直等上车后,才问:“你这样的三好生也去澳门赌博?”
“女人会血拼,我们男人会赌博,没什么了不起。你英语不错。”
“英语?只认识字母。你一说马考,再笨的人也猜得到你在说什么。有什么想不开,你最近不是混得挺好?”
“年关嘛。”柳钧不愿问杨巡此去澳门难道也是想不开,他靠着椅背闭目养神。
“你能有多大事,真要想不开,半夜三更找个冷僻点的水库,上去跑几圈号几声,什么问题都解决。”
柳钧无奈,只能睁开眼睛看向杨巡:“你跑澳门是因为想不开?什么大事让你去水库跑几圈号几声也解决不了?你在本地还有解决不了的事情吗?说来听听嘛。”
“我说出来怕教坏你。凭你做事的套路,你能惹多大事,歇歇吧。我有经验,号几嗓子,包好。号到吐血,事情立刻转折。回家吧,别让你老婆孩子操心,赌博这玩意儿沾上手了就扔不开。”
柳钧目瞪口呆:“你为什么劝我?你真以为我是去赌场撒气?”
杨巡轻蔑地道:“虽然我没比你大几岁,可混社会的日子足足多你两倍有余。混到我这境界,没有跨不过的仇,没有化不开的怨,什么都是此一时彼一时,你以为我跟你怄气?没空。我是认真劝你回家去,你不是块能放能收的料,你这性子进不得赌场。你非要坚持去,我这就给宋总打电话,你想想你敢不敢跟宋总解释?”
柳钧几乎是被杨巡逼下车,站在街上看载着杨巡的出租车消失,还兀自发了半天愣。至此,他去澳门的冲动被杨巡鄙夷得淡了,再也提不起劲再找路线杀奔澳门赌场。天色开始暗下来,冬天的夜晚来得很早,夜色中的香港更加璀璨。柳钧索性两脚走路,走一程吃一程,别的什么都不想,只盯着香港丰富的美食。烧鹅、肠粉、鱼丸……吃撑了,走累了,找家酒店住下,先给崔冰冰报个平安,然后给杨逦打电话。因为他知道做酒店的杨逦不可能早睡。
“我在香港,遇到你大哥,说了不少话,我有点儿想不到。”
“对,他去澳门赌博,改不掉了。大嫂也因为这个更不愿回来。你是不是尝试阻拦了?”
“没,是你大哥把我拦在香港,不让我去赌。我非常意外……但他自己去了澳门。”
“唉,你有没有办法拦住他下赌场?如果有,我下辈子也谢你。我大哥很复杂,我头脑简单有时候无法理解他,现在依然无法全面理解他,他的思维方式与我们读书出身的有点儿不一样,但他是条汉子,这点毫无疑问。”
“回头,请你帮我谢谢他。最近你们很多麻烦事?千万想开点儿,年关总是千头万绪。”
“可能是矿上的事吧,大哥不会冲我喊累。不过你可以想象煤矿那个复杂,大哥说比煤还黑,煤好歹还有点儿亮光呢。那一行,赚得大,压力也大,一言难尽。你最近碰到什么事儿了?”
“年关,混得跟杨白劳似的,出逃了。不过看来再逃也还得回去,总是逃不掉的。哪天能退休啊!”
“呵呵,我每次烦得想退休的时候,就想,哇,世上没有花钱摆不平的事。这一想,立刻就抖擞精神投入到赚钱的斗争中去了。你有没有办法帮我劝劝大哥别赌?他现在一边赌,一边求神拜佛,两个地方都花钱如流水。”
“我境界不如他,劝不了。你也不行。如果可以,推荐你们的老乡,宋总。”
“宋总有意疏远我们,已经好几年了,他那算洁身自好吧,跟我们接近没一点儿好处。他心肠很硬,我打动不了他。柳钧,你今天说话够大方,我真高兴,谢谢你。”
“呃,该谢的不是我。”
“虽然我也有点儿意外我大哥会拦下你,但这也说明你有一些品德让人很容易信任你支持你。放到经济社会,这就是无形资产,赊账、贷款,全靠它。”
“杨逦,你真是越来越美丽。”
电话两头的人都是愉快地结束通话。柳钧奇怪,其实什么问题都没解决,为什么忽然心情开朗了起来。安总那边的事儿吧,他见机行事。只要最后不是给驱逐出境,总有办法可想。即使坐几天牢……世上没有花钱摆不平的事。什么叫意难平?没有,正如杨巡所说,都是此一时彼一时,想那么多干吗?
回家后,柳钧从申华东等朋友那儿了解了一下杨巡,得知杨巡通过一次招商活动,与一地方政府签订协议,他投资帮助整合那边的小矿,最终他可以占多少股份,前景当然是不错,但是小矿的利益错综复杂,整合谈何容易?柳钧光是替杨巡想一想,就想得头皮发麻,难怪杨巡需要大赌以发泄。
安总回国后就来电,问柳钧找他有什么事。柳钧将工作小组过来的事儿跟安总透露了一下。安总详细询问那些工作小组究竟查了些什么,有没有透露出其他的只言片语,柳钧都如实相告。安总最后请柳钧守口如瓶。柳钧进一步感觉到安总那边有危险,而且危险已经敲响大门,近在眼前。
春节,本是个全民休假的日子,柳钧与外包工程队商量,可否加点儿钱,春节加班加点赶工。他不知道安总那边事情会如何发展,他只能想方设法加快进度,起码……他若真的出事,腾达一摊子千万别不上不下还无法开工,那会烂掉。可是春节这个时候,即使加钱人们也不愿干活,工地上的外来务工人员一个个就像回游的鲑鱼,此时眼里唯有老家,为此不惜辛苦排队三天三夜谋一张回程车票,再奔波煎熬也得回家回家回家。
柳钧无奈,只好将工地暂时停工,而且看起来春节后还不一定能很快复工,那些好不容易才杀回老家的人哪可能休息到初七就回来?唯有研发中心的工程师们,初四过后便陆续主动回来做事,看到他们的忙碌,柳钧心中满是充实。
可柳钧春节走亲访友经过钱家姐弟开的宏盛房产中介,却发现除了初一到初三休息,其余时间照常营业。房屋中介,又不是卖家常用品的超市,居然春节无休,着实令人揣测门面背后如火如荼的生意。有不少制造公司的生意也相当火爆,他们没有腾飞规矩,一向游走于劳动法边缘,过了初三也立即恢复开工,而且,哪来的节假日双倍工资?他们的工资一向计件。
才到初五,就有生意主动敲响腾飞的门。有一位老板通过业内朋友介绍,找到罗庆,要求腾飞帮助赶工一批电机转轴。罗庆一看,没有图纸,只有几点要求,说明这个老板还希望腾飞提供设计。再一看要求的参数,他拿出手机大致计算一下,就笑了。显然是块难啃的骨头,要不然也不会大年初五就急吼吼主动找上门来。
但罗庆对自家能不能做这个,也不是很有把握,他赶紧打电话给柳钧。柳钧一听也笑,研发中心花大力气建设起来的数据库有料,调出来套上去就行,不用再做各项测试,理论上明天就可以交出设计图纸。但柳钧在电话里告诉罗庆:“工厂春节后工期全部排满,没空档给他们。我们可以单纯提供图纸,标明材料,让他自己找加工厂。其实一两天可以做出来,不过你告诉他,设计需要一个月。要不然他还以为我们有多容易呢,卖不出高价。”
崔冰冰在一边儿看老公一脸顽皮,奇道:“你这好像是跟机关学的,明明一个章就是,他就要研究研究,你只好送烟酒上门。你不怕吓走人家?”
“不怕。他给我们出的题目偏难。就像这个饼干盒子,规定必须放足一百块饼干。可是你平时做的饼干硬塞也只能放进去七十块,那么你必须动脑筋了,用什么工艺,换什么面粉和黄油,什么配比,做成什么形状,才能将饼干做薄到塞得进去一百块,还得不容易碎,又要好吃。我这边数据库正好有这种面粉黄油配比和工艺可以调用。如果没有呢,那么就得一次次地做实验,一次次地计算,花掉许多面粉黄油和时间才能做出设计。但是国人一般不承认脑力劳动,如果我一两天出活,他给三千也会觉得我是暴利。他看不见我获取数据、建立数据库、维护数据库、甚至保密工作投入的那些资本和劳动,也不会看到我们技术人员脑袋里技术知识积累的价值,他们只觉得你一两天就拿出来的东西只能值不到三千。跟他们解释还不如取巧一些。呵呵,我一组高工,专门给你做一个月设计,你说你得花多少钱啊。”
崔冰冰笑骂奸商,不过也没怎么当回事儿,商场上面斗智斗勇多了,她见多识广。她见柳钧又笑嘻嘻地接罗庆的两个电话,最后一个电话是拖了好久才来,那时候他们已经在路上,准备去给城投副总拜年。柳钧将车子停在路边接听,听完四肢摊在车椅上哈哈大笑:“二十万!罗庆的刀子比我的还锋利。他装作我们是勉为其难答应提前一星期交设计,春节后加班加点多不容易啊,呵呵,当然加钱才做。对方还特感激特满意。你看,人就是这样,我若是说明天就给,三千,对方还嫌我刀子快呢。现在皆大欢喜。”
崔冰冰笑道:“牛啊,你们小哥俩配合得越来越顺了。这笔钱赚得漂亮。那为什么加工不一起做了?”
“那套东西的加工很麻烦,却叫不上价,别人家也能做。如果腾达上马了,可以给腾达做。腾飞做这个不合算。”
“段位越来越高了,就是太不严肃了。”
“比起杨巡,差多了,我跟杨巡没差几岁吧,最多三四年,可在他面前,我好像是透明的,我脾胃如何他全看得清楚。那人才是段位高,能屈能伸,关键是这个。”
“出身低的人,身段肯定比我们这种人更能曲。没办法,工作中早有领教了,我还算是个能屈能伸的呢,比起有些客户的忍辱负重,简直是不值一提。比如东东,比你更不能曲,城中好多人嫌他张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