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火过后,家纺公司在黎明中一片断壁残垣。老板一个大男人坐地上痛哭,一辈子心血全完了。细问下来,原来本小利薄,这家还不曾为厂房设备产成品做保险。大家背后都说,那是真的完了,卖掉烧焦的地皮,先还银行,再发工资遣散员工,老板可能一文不剩。这种年纪的人,哪儿还有斗志东山再起?反而是那几个地痞流氓,估计早跳上火车各奔老家了,谁还找得到,即使找到也查无证据。
这一夜,对柳钧是虚惊一场,可也是物伤其类。他定下神来就打电话去骂钱宏明。但听钱宏明说已连夜赶回家,用睡眠不足的红眼白和黑眼圈最简洁有力地说服了嘉丽,他终于替嘉丽稍稍放心。这个气球,他不敢戳破,又不忍注视,唯有帮助维持现状。
钱宏明回家后,用本来准备给嘉丽买车的钱,在不到十分钟步行距离的另一小区置办了一套房子,赶在春节前亲自驾车去嘉丽老家接二老过来养老,而房子的房产证上写的是嘉丽父母的名字。这一切贴心布置,比钱宏明说一百句他父母已亡以后专心孝顺丈人丈母娘更有力量,也是对嘉丽更好的说服。有刚刚退休依然年富力强的丈人与对女儿无微不至的丈母娘在,钱宏明以后无须麻烦柳钧照顾嘉丽。他的姐姐钱宏英也松一口气,钱宏英还担心嘉丽对柳钧的过分信赖呢。
当然,有丈人在,新房的装修不用钱宏明操心,他甚至不需要再操心嘉丽一个人待家里的寂寥无趣,更可以忙碌他的事业。钱宏明如今将外贸与期货结合得越来越好,两条线齐头并进,每日如陀螺一般穿梭于两条线之间,高节奏的工作,高节奏的思维,高节奏的情绪,不知疲倦,因此他需要激越的性来舒缓紧张兴奋的神经,放眼他那个圈子,这样子生活的人比比皆是。他反而有些不明白柳钧哪儿来的耐心,一个见过世面的大好青年苦守一家小工厂,也不会枯燥得慌。他甚至有些怀疑,柳钧再这么稳固蹲守下去,思维差不多该与乡镇企业家看齐了。
柳钧还真津津有味地做着乡镇企业家该做的事。并购隔壁那家微轴厂进展不顺,因为柳钧一口表明只要地皮,上面的东西包括厂房设备尽管搬走,他一概不要。微轴厂老板一手一脚撑起一家企业,对厂子的感情极深,即使不得已将厂子卖掉,却也不愿意看到厂子的设施被新主子弃若敝履,因此一直犹豫着不肯卖给柳钧,挣扎着寻找其他下家。可惜其他下家虽然愿意保留所有设施,出价却不理想。微轴厂老板在情感与理智间痛苦地彷徨。
虽然柳钧等得不耐烦,若不是有第二选择,柳钧还真不得不继续等。可是阴差阳错,隔一条小马路的家纺厂给烧成焦土,家纺老板心灰意懒,决定卖掉厂子做寓公,首先便是遍访工业区的这些企业,看哪家愿意就近接手。
柳钧一听,隔条小马路又不算什么,家纺厂的地理位置并不比微轴厂的差,于是两家认认真真地坐下来开谈。正好家纺厂烧成焦土,符合柳钧除了地皮什么都不要的要求,两家谈判的起点非常一致。
微轴厂老板一听就急了。再说年关来临,债主上门,人给一逼就会缺乏闲情逸致,于是感情向理智投降,微轴厂老板向柳钧投降。微轴厂和家纺厂,两块地柳钧看着都爱,可是再爱也得受拘于腰包,他同时还等着付科技园区那块地的款子呢。年关,是所有企业主的年关,柳钧的腾飞虽然坚持现货现付,可到底架不过大环境,腾飞的年关虽然不用做杨白劳,可一样有点煎熬。精于研发的柳钧将手中的钞票和可能的贷款,以及未来的支出,推沙盘一样地推算半天,脑子被搞成一团糨糊,索性卷起账簿去上海找资金军师崔冰冰。
为免崔冰冰提前殷勤筹备,劳民伤财,柳钧事先不给通知,算准时间乘高速大巴进市区转上海地铁,正好赶在崔冰冰下班时间到达银行楼下,这才一个电话打进去,说又冷又饿,猫银行大楼冰冷的墙角讨一杯热咖啡吃。崔冰冰哈哈大笑,果真端着一大杯热咖啡下班,当然,与柳钧在一楼温暖的大厅见面,而非室外墙角。崔冰冰可不良善,逼着柳钧将手中一大杯咖啡喝完才肯罢休。
崔冰冰毫不掩饰地欣赏柳钧喝咖啡时候喉结上下滚动,等柳钧快喝完,才问一句:“你那位青梅竹马的朋友喊了没,确定去哪儿吃晚饭?”
“我没跟宏明说我来上海,今天找你,可能得占用你不少时间。怎么又瘦一圈?上海地铁也太有减肥效果了嘛。”
“唉,上海女孩子太优雅,我至今没找到一个匪气朋友,你说,对于我这么个美食家而言,吃应酬饭吃得胖吗?既然你自投罗网,那么老规矩,连吃三家饭店,吃到你投降。”
柳钧却知道崔冰冰重新打江山扎桩脚的辛苦,这正是他来上海不提前通知的原因。“找家好吃点儿的牛排馆,我想死正宗牛排了,只要让我连吃三块,我毫不犹豫地投降。”
“嘿,本来还想去川菜馆灌你辣椒水,瞧你,一点儿气节也没有。呼一下钱宏明吧,那兄弟前阵子一直约我咨询一些政策,我一直没空,今天倒是正好。”
柳钧眉头一皱:“我最近抓着他探讨人生观,他对我避之不及,连买新车都不找我了。我一肚子奋发向上的人生观成了堰塞湖,闷死。”
终于确定今晚仅两人共进晚餐,崔冰冰不禁想到“对食”,鬼鬼祟祟地一笑。“说真的,我看不出你与钱宏明探讨人生观能探讨出什么来,钱宏明虽然打扮举止可能比你雅致,可本质上是个十足的草莽。那些手法吧……洗脚进城的农民企业家还比他有文化点儿,他有精神生活吗?不说了,免得惹你厌烦。”
“阿三,你明明不是个真正心直口快的人。”
崔冰冰哈哈一笑,并不辩白,让柳钧开她的车,路上指一家她认可的牛排店。柳钧猛吃牛排,她就翻看柳钧给她带来的礼物,柳钧送礼态度令人发指,竟然没一件像是给女孩子的,全是吃的,却无甜品。可是,这些吃的却都是她离乡背井无比想念的,可见柳钧对她观察细致。
“我来的路上定锦江之星,想要的几家竟然都没有客房。你家附近有没有类似的?”
崔冰冰奇道:“你又是大巴进城,又是住连锁便捷酒店,兄弟,你眼下资产价值不菲,流动资金充裕,资产负债为零,该不会是暗示我给你制定新年资金规划时候管住手脚?”
“我抠门啊。我刚回国时候比现在阔气,现在呢,你去公司看看,哪间办公室温度最低,哪间肯定是我的办公室。一想到工厂电比家用电贵那么多我就心疼。越挣钱,越懂得钱来得不容易,有些无所谓的享受,就不去追求啦。”
崔冰冰惊愕,心里立即冒出个体户小乡镇企业主的形象,她在银行接触三教九流的老板,颇知有些大老板极端节俭,她曾知有个开造船厂的老板,家产超亿,却出门从来只坐公交,大多数时候以自行车代步,公司最好的一辆车是金杯面包车,因为放倒椅子可以装货,装上椅子可以拉更多的人,性价比一流。该老板说话结结巴巴,扔在工人堆里绝对被人当基础工,唯有算账时候才面露峥嵘。可是,那种形象与柳钧似乎格格不入。“真话还是假话?”可她眼明手快撩起柳钧的左手,愤愤地道,“换手表了,这块江诗丹顿够住几个月五星级?骗人之前请收拾道具。”
“我又不是说不追求任何贵价货,我只是有所选择地不追求不必要的享受。比如这只手表,我既然对它的工艺水准爱不释手,觉得它美若天仙,那么该买还是买,买来拆开研究一遍,学透原理。至于宾馆,我反正在哪儿都睡得着,只要干净安全,再顶级也毫无建设性,锦江之星足够。花钱的心理真的跟以前不一样了,以前是早早将未来一年的收入全计划好,挣多少花多少,现在是看到一些浮夸的价格,想想这得是多少成品的净利,就挥霍不起来。”
“你得道了,施主。说说你明后年的资金规划。”
“我的目标是吃下三块地,这些地的报价都在这儿,有些可以分期付,有些……”
“绝不分期,分期拿不到土地证,你这种公司没有土地证无法抵押贷款。”
“然后这一份是我新年——2003年的工作计划,和资金投入计划。必须保证的资金用的是红字。我跟拼七巧板似的,怎么拼都是资金缺口,拼不全,唯有请教高手。”
“少买一块地,就宽裕不少,如果压缩研发资金,那么更宽裕,问题是让你压缩什么都行,就是不能压缩研发投入。看来有些人还是有信仰有追求的,不像从小穷怕的,现在对钱那个孜孜不倦的追求啊,两眼只看得见铜板,什么赚钱做什么,一点儿追求也没有。”
“你今天是不是哪儿受刺激了?”
“你的资金规划我一周内给你做出来,回头快件传给你,会不会太拖?如果你急着用,我赶一下时间,最近好多事凑一起,包括烦死人的MBA学期论文,时间不够用。”
柳钧恨不得速战速决,当天就拿到方案,可是也不能太逼了崔冰冰,看她那样子,一周赶出来,已是天大人情。“要不你先粗看看,告诉我能不能三块地全吃。”等崔冰冰点头说行,柳钧就换了话题,“工作上有问题?难得有匪类朋友在,不如说出来听听。”
“唉,矛盾啊。以前不幸被同学妈李大人看上,从此沦为跟班丫鬟,连累我爸妈也被李大人一大家族随叫随到做家庭医生,做人不晓得多卑微,可也因此获得李家嫡系身份,毕业得以分进银行,在银行里跟着同学享受特权,发展业务到底是比其他没有背景的人顺利一些。现在争气是争气了,可也成为没有背景的人,大环境人踩人。既然自己选择了这条扬眉吐气的路,唯有打落牙往肚里吞。具体没什么可说的,有本事打回去,没本事忍着。”
“以前再开心也不过是个奴才,现在你有自由,即使生气也是自由的。”
“这个道理,说着只有一两句,可小时候不懂,小时候还非常享受狐假虎威的乐趣。所以想想做人非常可怕,小时候无意做的荒唐事,冥冥之中有账本替你一笔笔记录,等你有了自我意识,上天会一笔笔给予报应。”
“别这么想,你是阿三,匪类。乐观点儿。老天还不是因为看我们成年人担得起,才现在秋后算账嘛,不怕。”
“我什么时候怕了?不过是天气太冷,好阵子阴天不见太阳,又好几天没时间找甜品吃,情绪不佳而已。”
“呕,阿三,看不出你还有这招,这好像是宏明太太嘉丽才该说的。”
“你那宏明兄弟,我见到他身边女友换了两茬儿,而且一看就不是普通交往的女友。”
“这事儿,如果你是嘉丽,我该把宏明出轨的事情告诉你呢,还是不告诉你?我最近纠结此事,我早知道了。”
“这个问题你不该来问我,如果我是嘉丽,我不需要你告诉,钱宏明那几根肚肠我摸得清楚。”见柳钧点头,崔冰冰又补充一句,“如果我是嘉丽,谅钱宏明也不敢出轨。什么锅配什么盖,不是上帝的人类别妄想改变别人的生活,那叫不自量力。”
柳钧被呛得直噎气:“我只是让你从一个女人的角度来帮我分析分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