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雨一直不下,连树梢儿都不肯动一下,只一味闷着,闷热得让人喘不过气来,就像他的心情。柳钧闷头爬山,这种地方非周末时间几乎没有游客,他爬得一往无前,轻而易举地爬上山顶。刚在山顶站直,忽然,起风了,山顶飞沙走石,远处也有滚雷排山倒海而来。柳钧心胸为之一畅,忽然很想在山顶呼啸出心中闷气,可是想来想去却想不出该喊什么词儿,只一个劲擂打胸口,大喊:“我是柳钧,我永远都是柳钧!我是柳钧,我永远都是柳钧!……”
非常没有营养地狂喊一通,柳钧终于气顺不少。是的,他是柳钧,依然是柳钧,不会变,不会动摇,但是会更注意行事的方式方法。挫折有什么,他会笑到最后,他要成为真正的强者,而非强盗。他不信,他会不是那种鼠目寸光者的对手。
但柳钧这个科学青年终究是不敢站在山头当人肉避雷针,喊舒服了,人也跟虚脱了一样,他开始慢吞吞地往回走。没走几步,下雨了。狂风暴雨,电闪雷鸣,山野的环境更助长了雨的气势。但雨水是清凉的,所有的闷热、所有的闷气,在雨点的冲刷下,渐渐消退。柳钧在雨中如闲庭信步,享受着雨水和纷纷落花,心情渐渐平静。
走下山时,天已经稍暗。前面还有一片开阔的草坪,才是检票处和山门外的停车场。柳钧依然不急,慢吞吞踩着积水往外走。但他远远看见检票处小小屋子的屋檐下贴壁站着十几个小孩子,由两个大人领着。而显然这些孩子不听话,两个大人按下这个,去抓那个,手忙脚乱,异常狼狈。柳钧想告诉自己,他今天很受伤,无暇照顾别人。可是看着蒙蒙雨幕下无助的妇孺,他把一张脸挤成一团,挤走几点雨水,下定决心走向那帮妇孺。
走近,柳钧才发觉眼前的孩子们与常人有点儿不一样,不是呆傻,就是残缺。唯一完整的是个机灵的小男孩,帮两个老师紧紧地抱着一个眼光发直的小姑娘。
柳钧善意地对两位老师微笑一下,蹲下身,将三个骚动不已的孩子抱在一起,尽量温柔地对待。这一来,他的身体就全露在屋檐外,他替孩子们挡住风雨。蹲着的他正好与那个小男孩平视,他就冲小男孩做个鬼脸,小男孩也腾出一只手抓住眼角嘴角,伸出舌头,给他一个鬼脸。柳钧终于被逗笑了,可他此时真懒得说话,依然保持沉默。
时间过得飞快,接人的面包车终于到来。柳钧一手抱一个孩子,帮着送进车子里。安顿完毕,他帮拉上车门,这才看清,前面车门上写着东海总集团赠送某某福利院。看到小男孩在车子里冲他挥手,他心里很高兴,一种做了好事之后的高兴。这看似微弱的高兴,将他心中的烦闷冲淡了不少。他索性好事做到底,跟在面包车后面又到福利院,帮老师和志愿者将孩子抱下来,送去浴室洗澡。此时,天色已暗。
这些孩子不同于正常孩子,淋雨受惊之后又是屎又是尿,非常麻烦。柳钧抢在女士之前去洗最脏的孩子。那位小男孩和他妈妈都是志愿者,女志愿者表扬他:“你以后会是最好的丈夫,最好的父亲。”
柳钧自嘲:“刚被女友抛弃。”
女志愿者一笑:“所以爬山淋雨?我真替你前女友可惜,她错失一个多好的人。”
“今天是另有其事,我被迫屈服于不公,很想不开。不过看看这些孩子,我还有什么值得想不开的?”
“祝你好运。不过要纠正你,孩子们不赖,他们的内心很纯美。反而是我们都太复杂,经常感受不到幸福。”
“对。”柳钧脱口而出,是的,相比其他人,他已经得到够多,不应遭遇一点点挫折就怨天尤人想不开,“我也想做志愿者,以后我可以维修福利院的所有设备。”
“嘿,你不可以跟我们可可爸爸抢,那是他的事儿,要不然他来了这儿手都不知道往哪儿放。”
两人说说笑笑,彼此做了自我介绍,女志愿者姓梁。但两人都保持着距离,不再深入探听对方身份隐私。收拾完孩子,他们终于可以回家。柳钧惊讶地看到雨后初晴的夜色中,停在院子里的女志愿者的车子是去年刚出品的保时捷911新款。他禁不住一声口哨:“硬顶,帅。梁,我们赛跑?”
“胜之不武。”女志愿者带儿子上车。柳钧才刚启动,只听耳边轰一声,黑色911几乎是瞬间加速,飞出福利院。柳钧的改装捷达以自身最高速度提速,可等他出门,外面早已没了保时捷的影子。嚯,车帅,人帅,柳钧凭常识推测,这百米加速最多只四秒多点,那位梁女士够水平。柳钧看得眼冒红星,浑忘了积郁的心事。他在自己的车里和着强节奏的音乐高喊:“我还有追求,我有物质追求,我要赚大钱,买保时捷。”
转弯,他却见到保时捷闪着红灯在等他。他拉下车窗大声喊:“甘拜下风。”
车里母子跟他说了再见,又一闪溜得不见踪影了。柳钧这回没再玩命地追,他原是看死人家女子玩不了快车,一次比试,早见真章。但他自言自语:“哎哟,这车,每天得吃多少罚单才能开得过瘾啊。”
柳钧几乎是一回家,就听到电话铃猛叫。他拿起电话,里面是爸爸如释重负的声音:“阿钧,你总算回家。一下午都没开手机,爸爸快担心死了。”
“爸,我没事了,明天太阳依旧升起。爸,你还好吧?你好像喝多了,要不要我去接你?”
“我已经回家,老爷们不肯赏脸多吃一会儿。你没事就好,听你声音应该没事了。”
“查账,怎么样?”
“查还是得查,已经开出的通知没法收回。让他们放点血吧,没大问题就好。阿钧,我问你,你到底查出来是谁泄漏我们的秘密没有。”
柳钧看看饭桌上精美的晚饭,伸手有点儿夸张地揉揉胸口,按下性子道:“没找到确定的。接下来我重点做这件事。”
“阿钧,这件事,爸爸想起来也很气,可我们能怎么样呢?我们实力不如,只能避他们市一机远远的,别去招惹还不够,最好让他们不知道有我们,省得让贼惦记。但是泄漏我们秘密的人……”柳石堂说到这儿顿了顿,柳钧相信爸爸此时严厉的目光一定是盯着家中的某一处,“我决不轻易放过她。”
柳钧放下电话后,却找出纸来,伏案而书。“傅阿姨:请你放心,我不会揭穿你,但我也不愿再吃你做的饭。我原以为你是跟我妈妈一样的灵魂工程师,可是,我很替你可惜,你所得到的一定远远弥补不了你心灵所失去的。柳钧。”
第二天晚上柳钧回家,见到房间已经打扫,但是桌上没了晚餐。纸条还在桌上,下面却是添加一行娟秀小字:“谁又是良善的!”
柳钧一下就联想到谁又是良善的中的谁,指的是他爸爸。他苦笑,他爸爸还真不是值得尊重的人。他也是被最近的事情逼得有感而发,抽出钢笔再写一段:“别人的行为不应成为你作恶的理由。”但想想没意思,他也没有理由要求别人的行为,就把纸揉成一团,扔进垃圾桶里。他连自己都管不了呢,他因杨巡的言行对杨巡恨之入骨,他不是圣人,哪儿克制得了自己心静如水。
可是,他只能偃旗息鼓,一点儿办法都没有。不是他没办法,而是他拿杨巡没办法。
这时候一个电话进来,号码是他不认识的:“我是余珊珊,还记得我吗?”
“哦,余小姐,好久不见。有什么事?”
“我有一件东西要交给你,你请我吃晚饭。”
柳钧眼前浮现一双美丽的大眼睛:“不好意思,我今天很累,不打算出门。改天请你。”
“可是我要交给你的东西很重要,你再累也得来。你谢我的报酬是一顿晚饭,然后两清。OK?”
柳钧从小见多了女孩子在他面前搞怪,早见怪不怪,但见余珊珊说得干脆明白,似乎真有大事,只得应了,立刻开车赶去余珊珊指定的小饭店。他有预感,这位市一机的员工肯定只会因为市一机的事情来找他,他很愿意知道。
找到那家饭店,却是小小的门面,脏脏的环境,好多人赤膊坐在沿街的桌边喝啤酒吃饭。柳钧没见到余珊珊,就问小二要了一张桌子坐下。小店人满为患,他的桌子被摆在离店门遥远的地方,灯光都吝啬光顾。他今天确实很累,因为爬上爬下地为老翻砂车间做了测绘,看看能不能将老车间旧貌换新,里面的设备鸟枪换炮。等啤酒送来,他看看同来的玻璃杯子模糊得形迹可疑,索性对着啤酒瓶喝酒。
一会儿,听得身后有人道:“嘿,饱受打击的同志还坐得直吗?”
“本同志的心灵巍然耸立。”柳钧回头一看,正是余珊珊,大热天穿得宽袖大袍的,上身是男式圆领T恤,下身是牛仔短裤,那蓝色T恤上还有几滴白漆,似是从什么建筑工地赶来的民工。他起身让座,拎过一瓶啤酒,问:“喝吗?”
“喝。不喝啤酒,这儿没东西解渴。”余珊珊说着掏出一张纸,递给柳钧,“公司已经谈下的两家外商,刚来公司考察过,基本确定大批量做你的那个产品。”
柳钧一脸苦涩,其中一家正是以前他的甲方。“谢谢,只是看见了徒增烦恼。”他也不知道余珊珊是何用意,他现在已经不敢相信别人。谁知道呢,以前这个余珊珊可是不大合格的美人计主角。他将纸条推还给余珊珊,“你们杨总现在连门都不让我进,我的事还是别给你添烦才好。吃点儿什么?或者我们换个饭店?”
“不换饭店,这家店号称本城四小脏之一,出了名的脏,可又出了名的好吃。”余珊珊招手叫小二过来,如数家珍地报了四个菜名,都不问柳钧吃什么。等小二一走,她就将纸条拍回给柳钧,低声道:“不用怀疑我有什么不良动机。我既然做了这种背叛公司的事,就不打算回去若无其事地继续上班了。我过几天辞职,待足一年,我已经受够了。”
柳钧听得一头雾水:“谢谢,不过你不必为我牺牲什么,我的事我自己解决。”
“柳先生,我尊重你的才华和执着,才会帮你一起生气杨总的无赖行径。有些事法律惩罚不了他,老天还会劈一道响雷下来呢。但我不是为你牺牲,我是被当年的合资日方招聘进来的,说好的是进先进的研发中心,但等我分配进来,市一机已经换了老板。都没等我板凳坐热,市一机又换老板。研发中心当然也没影子,他们想分配我做办公室花瓶,我坚决不肯,可抗争结果还是给分到进出口部做花瓶。好吧,为了户口,我做。现在一年期满,我的档案和户口不会被退,我当然辞职。与你无关。纸条你拿着,你决不能让杨总得逞,这是市一机很多正义同志们的严正呼声。”
柳钧不晓得这个小姑娘究竟什么意思:“我在市一机有不少朋友,但是他们的生存依赖于市一机的生存,他们心里虽然知道我被侵权,可是他们在行动上未必发出正义呼声。不过依然谢谢你的纸条,我会留作纪念。”
余珊珊只不过是说话夸张了点儿,表情眉飞色舞了点儿,没料到好心没好报,被无情揭穿,不禁俏脸通红。她是从小就四方通杀的美女,她自然不肯受一点点的委屈:“你没尝试,怎知市一机群众没有正义?当然,杨总权势倾城,你选择忍气吞声,选择望风披靡情有可原,你识时务。可是,我原以为你好歹有点儿血性,你会想办法阻止外商的采购维护自己的权益。看错你了!”
柳钧本来就憋闷,好不容易自我调节才表面显得心平气和,被余珊珊一刺激,怒了。但他瞪了好一会儿眼睛,最终还是没对女孩子下毒舌,可还是忍不住道:“那辆车子好像是你们杨总的,他也来这种地方吃饭?”
柳钧说得认真,余珊珊信以为真,放眼一搜,果然见转角停一辆旧普桑,依稀仿佛就是杨巡的座驾,她一惊之下,本能地捂住自己的脸,可又担心地从手指缝中钻出两只眼睛,四处打量,好在没找到杨巡。
柳钧这才道:“我刚才看清楚了点,好像不是你们杨总的车牌。现在满大街都是这种车。”
余珊珊惊魂甫定,她可不愿在离职的节骨眼上被杨巡抓到与外敌沟通,被扣住档案。那种农民不拿别人当人,居然想得出让她当诱饵使美人计,那种人什么干不出来?但余珊珊喝一口啤酒,镇定下来,忽然意识到上当了。她顿时恼羞成怒,柳眉倒竖,起身愤愤欲走。可欲走还留,非得骂完才肯离开:“你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你还不是绕着杨总不敢照面?你有种自己闯祸自己解决问题,别让你爸拉一副老脸,挨杨总训孙子一样地骂啊,我们旁边听见的都替你爸抱不平,你昨天又去哪儿啦。你比我还没胆子……”
柳钧见余珊珊生气,本已起身阻拦,准备道歉,但听得余珊珊骂他的内容,急火攻心,眼看着余珊珊滑不溜秋非走不可,他急了,一把抓住余珊珊双臂,急道:“我爸去找杨巡了?我爸……在哪儿……他们怎么……杨巡怎么对我爸爸?”
余珊珊惊得立刻住嘴,双手顺势护在胸前,严正警告:“柳钧,你不许耍流氓,立刻放手。”见柳钧火烫似的抽回手,背到身后,余珊珊却转嗔为喜,被柳钧的动作逗笑了,她手指椅子命令:“坐下,坐下跟你说。”
柳钧一屁股坐到凳子上,听余珊珊说她怎么听见杨巡与柳钧爸通电话的经过。柳钧可以忍,可以想尽法子化解从杨巡那儿所受的屈辱,也可以对经济损失视而不见,可是他不能忍杨巡对爸爸的侮辱。偏偏余珊珊记忆惊人,又不顾柳钧情绪,小嘴嘀嘀呱呱将杨巡的话一字不漏地复述出来。
柳钧的腮帮子不由自主地痉挛,太阳穴突突乱跳。他不知道爸爸找了杨巡,他还以为杨巡终究是理亏,因此不敢见他们,只会背后搞搞阴谋。那么他撤诉了之后,昨天爸爸告诉他税务那边也改口,他还以为事情就这么罢休了。他没想到,这还是爸爸去求了杨巡的结果。相比爸爸,他自以为受到的屈辱又算得了什么?尤其,爸爸还是拖着年初才刚小中风后的病弱身躯承受杨巡的侮辱。
这一刻,柳钧恨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