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9年 新产品被模仿,陷入恶性竞争 · 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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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我问你一个问题……”

“你甭问,凭什么我们做死做活,赚的钱都给你们拿去花天酒地包二奶?你算老几?”

柳钧很是莫名其妙。但他还是松开腿,一把将那工人拉起来,“记住,你是我手下败将,有种的你该知道怎么做。还有,我凭我的技术和勤奋赚钱吃饭,我的钱来得并不可耻,你不用仇视我。”

“就这样?”

“对,就这样,可以理性解决的问题,没必要动手。但——并——不表示——我——不——会!干活。”

那工人用回丝擦血,看着柳钧回去继续检查他的产品,便不再说话。他不过是一个愣头青,被车间几个老谋深算的挑逗起血性,想帮大伙儿出头。既然落败,他自然无话可说,私了的后果就是以后看见柳钧只能百依百顺。

但是柳钧虽然赢了,也很骑士地大方了一把,心里却并不痛快。他其实更想骑在输者身上,打得那人满脸开花,因为此时此刻他满心都是暴戾。他最近窝囊坏了,他似乎与这个社会格格不入,谁都可以轻视他欺负他,连这种二愣子也骂他,可他却不得不为产品顺利出炉而顾全大局,假装宽宏。不,这不是他的个性。

柳钧知道此刻有几百双眼睛从四面八方盯着他,他埋头做事,故作镇定可是心里很烦,烦得差点错过口袋中手机的振动。幸好那边有耐心,没挂断。而更让他心中温暖的是,电话的那端是他眼下最想说话的女友。

可是他对着电话还是说:“都半夜了,你怎么还不休息。”他忽然觉得自己好虚伪,怎么回国几天,也变得入乡随俗了。他刚想改腔,那端却是悠悠地跟他说对不起。柳钧立刻明白了,拿着手机的手慢慢滑下,脸扭向窗外。洁净的窗外什么都没有,只有一天一地的阳光。柳钧的心里此时却什么都没有,更没有阳光。他不知道有两行眼泪滑过面庞,串珠儿似的落在胸前。他的脸色变得煞白。柳钧就像一个小小的苍白少年,面对四面八方压来的挫折打击,手足无措。

有工人来来往往,经过柳钧面前,看到柳钧的眼泪,都惊讶了,这人不是才刚打赢的吗?打赢的人还跟小姑娘一样地哭鼻子?众人挤眉弄眼地走开,消息疯狂地在整个车间里传开了,很快,也传到了总厂。

柳钧发了好一会儿呆,等清醒过来,意识到自己失态,没说什么,想装若无其事。但是他抬眼,却见有人对他指指点点,有人对着他笑得前仰后合,还做着哭鼻子的动作。他本能地往脸上一抹,没想到竟抹来一手的泪水。柳钧脑袋“嗡”地一下,充血了,想都没想,飞起一脚,踢向身边铝合金窗。只听“哗啦啦”一声巨响,两排铝合金窗竟然土崩瓦解,轰然倒下,连柳钧都被吓了一跳。可碎裂飞溅的玻璃也刺激了柳钧,他歇斯底里地大吼:“看什么,干活!”声音嘶哑,如同狼嚎。众人脸上有震慑的,有不屑的,也有依然看笑话的,但都不敢再笑,怕此人发疯,拳脚招呼上来。竟然真的没有人组织起来架走这个危险分子,也没有管理人员上来找柳钧谈话。

柳钧踩着碎玻璃左冲右突跟疯子一样期待着人们的反击,可人们都采取漠视的态度,令柳钧有劲无处使,撩起一脚,又踹倒一扇铝合金窗。混沌之中,有个声音告诉他,赶紧离开,赶紧离开,别再闯祸。可是又不知哪儿来的蛮力在推他,怂恿他继续大闹天宫。终于有地上的玻璃碴刺穿鞋底,插入柳钧的脚掌。疼痛让柳钧冷静,他站定了,深呼吸,理智渐渐回到身上。他弯腰拔出玻璃,谁也不看,走出车间。他尽力地将背挺得很直,很直,希望留给人们一个坚强的背影。

到了车上,柳钧逼迫自己冷静。可是他想发泄,想找人说话。他心里飞来飞去都是女友的号码,可是他知道没用。他除非立刻追过去,可是,当前关头,他能离开吗,他离得开吗?他连三天都不能离开。他只有打个电话给钱宏明。但钱宏明接起电话就急促地说:“我在开会,我在开会。”

柳钧蛮横地道:“我有话说。我女朋友……黄了。”

“哎,等等,我出去说。”钱宏明急急走出会议室,“十分钟。我早不看好你们,离那么远,又不是牛郎织女。你可以难过,但你不用难过太久,这种结果是必然。”

“我不应该离开德国。”

“你有选择吗?”

“没有。”

“可以挽回吗?”

柳钧想到不久前清晨打女友家电话没人接,他叹了声气:“没有。”顿了顿,又道,“我在车间里当众哭了,也当众发疯了。”

钱宏明一听觉得问题严重:“你给我一个小时,我回头找你。你镇定,镇定,什么都别做,等我过去接你。”

钱宏明的关心让柳钧温暖,他犹豫了会儿,决定自强:“你不用来,我就近找家医院包扎一下,晚上再说。”

“你行吗?别逞强,状态不好的时候不适合工作。”

“没问题,我已经发泄完了。”

“你又不是小孩,怎么一点自控能力都没有?”

“很多事让我很胸闷。不说了,我血快流干了。宏明,幸亏有你这个朋友。”

“去吧,国道向西,有家医院,记得打破伤风针。”

放下电话,柳钧默默开车去医院包扎。回来,又若无其事地投入车间做事。离奇的是,虽然那些人的目光甚是古怪,可只要是他说出口的,那些人虽然有所嘀咕,却都照做了,都不需要他费劲讲道理。

直到快下班时候,杨巡匆匆忙忙地出现,见到的已是平静的柳钧。但杨巡早已听说柳钧的失态,也被手下领着看到踢翻的窗户,他禁不住在窗户边比画比画,骇然,这么粗的铝合金,踢翻它得多少力气?

杨巡找到忙碌的柳钧,拍拍肩头问:“他们又惹你?”

“没事。杨总,我会赔你铝合金窗。”

杨巡点点头:“不下班吗?还是跟中班一起下?”

“我晚点再走,中班要上两道新工序。杨总,没事。”

杨巡放心离开,但心里更瞧不起柳钧。男人,居然当众落泪,这算什么?自控能力实在太差,不是当头儿的料。

柳钧也对杨巡很失望。分厂发生事情,作为最高管理者竟然可以允许私了,而不一查到底,引以为戒。如此粗糙的管理,却掌握着如此庞大的工厂,能行吗?

然而,柳钧无法对市一机的内部管理置喙。甚至,他也未必能有效管理自家在市一机加工产品的质量,他唯一的办法只有最终拒收,可是拒收却将陷他于无法向甲方交货的困境。这几乎是一个无解的结,因此他只能硬着头皮在现场不受欢迎地继续监督。结合此前为寻求加工企业而考察的其他厂家,柳钧终于认清国内的工厂。

柳钧认定,若想在国内制造好的产品,除了需要高精度的机床,管理也必须上一个精度。但是谁来管?哪来既懂前沿制造知识,又懂管理知识的人才?柳钧还想到,他原本设想用一年时间改变前进厂的面貌,让爸爸不用为前进厂的生存担忧,可现实第一次逼他看清楚,照着目前他的“研发——代加工”模式,等一年后他回去德国,爸爸还能将产品持续生产下去吗?显然,他高估了现状,也高估了自己。

第一次,柳钧认真考虑钱宏明以前提出的问题,钱宏明说过:“我认为你来了就不愿回去,你不如现在就开始做好说服女朋友来中国的准备。”是的,钱宏明事事料中,连女友问题也于事先警示了他。而今,女友基本上是追不回了,那么他自己又将何去何从?

钱宏明接到柳钧电话的时候,他姐姐正因为新屋装修住在他家。钱宏英听弟弟略作解释,不禁莞尔:“可怜的孩子。”

嘉丽满脸同情:“柳钧真可怜,他是很爱他女友的吧。宏明你劝劝他哦,柳钧是性情中人,这下受伤大了。”

“柳钧从女友那边受的伤有限。他从高中到大学经历的女友多了,一个文化不同的女友未必能多打击他。我看他有别的心事。”钱宏明进屋一丝不苟地更换出门衣服,他心里更认同姐姐的说法,也怀疑姐姐话中有话,“姐,柳钧回国,是不是自始至终就是一个圈套?”

“事到如今,圈不圈套还有什么区别?不搞清楚更好。你能帮就帮,帮不了多陪他坐坐。一个小孩子,一上来就把全部责任压给他,过渡都没有,担得住吗?别压出心病来才好。”

钱宏明没想到姐姐帮柳钧说话,不禁愣了下,也是话中有话:“再小的孩子都没被压垮,柳钧挺得过去。嘉丽,你早点儿睡,姐你帮我管着她,别太贪玩游戏。”

钱宏明见到柳钧的时候,没有提起柳钧回国可能是中圈套的疑问,如姐姐所言,此时是不是圈套还有什么区别呢?这只会更打击柳钧的真性情。连姐姐都不忍,何况作为好友的钱宏明?

在停车场,钱宏明见到一瘸一拐的柳钧,情况似乎比他想象得更严重。“要不要紧?我还是送你回家吧。”

“放心,即使只剩一只手一条腿,我照样能自己开车回家。对不起嘉丽,又把你半夜叫出来。”

钱宏明奇道:“身体状态看上去不大好,精神状态看上去还行啊。”

“没,心里很乱,但精神似乎处于亢奋状态。你陪我坐会儿。”

“走,去喝两杯。”两人在酒吧坐下。钱宏明以前不大来酒吧,更多的是去咖啡店,而柳钧似乎更钟情酒吧,却喝不了几杯啤酒,纯粹是形式主义。

“宏明,你以前说我既然来了,就不会再回德国。当初说这话的理由是什么?”

“你是个有责任心的人,而你打算做的事又不可能一蹴而就。等你负责地挑起责任,短期内很难撂下。怎么,你打算留下?”

“可是留下很难。我去医院包扎后想了很多,也实践了,从效果来看,我可以做好与车间工人、管理员们的协调工作。但是为了这个‘可以’,我得降低一贯的道德标准……”

“说具体点。”

“我得放弃人与人之间应有的尊重,而改用暴力使对方顺从。我发现杀鸡儆猴啊、借刀杀人啊、仗势欺人啊,这些诡术都很好用,唯独不能以理服人。我很违心,但是我又知道,我不可能与全世界作对,我只有先适应环境,再谋求理想。可是……心里不痛快,别扭。”

钱宏明闻言奇道:“我还以为今晚我得好好劝你放弃一些理想主义的想法,没想到你进步神速。”

“你劝我,我倒未必听,人不撞南墙不会回头。可见南墙是最好的老师。”

“那么,打算长期留下了?”

柳钧垂首良久:“我似乎是赌气,可又想证明我能做好。刚才来的路上想到留下,一想,思路就豁然开朗。非常汗颜地发现,其实我也在浮躁地做着短期行为的事。如果留下,所有的打算都需要改变了。可是,我真的要留下吗?”

“你有选择吗?什么都不用说,留下就留下,不用给自己给别人任何理由。生活哪有理由可讲?”

“我不是找理由,而是我不愿留在这个环境里。好吧,我势利虚荣,我喜欢生活工作在德国,虽然我也很爱中国。是不是很矛盾?我原以为我回来可以做很多事,可我发现已经与故国格格不入,我在中国反而跟一个大傻瓜一样,所有的人就差当面跟我指出我在国外待傻了。我这半年下来有很多想不明白的事,好了,从今天开始我决定不问为什么了,放弃工科人士该有的一丝不苟刨根究底的精神,不再跟生活讲原则。”

钱宏明一只手转着酒杯,想了很久才问:“想听好话还是坏话?”

柳钧不情不愿地道:“据说忠言逆耳。”

钱宏明还是犹豫了会儿,才道:“你有没有想过,有些人有一肚子的委屈、矛盾、烦闷、不甘,却囿于常理连说都不能说出来,喊冤更会被砸死,唯有憋死自己。相比之下,你这些矛盾算什么?你也别怪工人没责任心,他们平时遇到太多不平,可他们处于如此的底层,为了生活却唯有一路憋屈自己,久而久之就麻木了。凭什么要他们理解你的理想你的抱负?对待他们,我的经验是不要抱怨,用物质的方式体现尊重,即使见面递一支香烟也是好的,最终日久见人心。你不用叫屈,而该从自身寻找问题。”

柳钧抱头,从指缝里瞅着钱宏明把话说完,心中更是郁闷转向憋闷。原来他这么多日子来的烦闷还都是挺优越的表现。但他听得出,钱宏明是拿自己做了例子,因此他无话可说了,拿起酒杯跟钱宏明碰一下,咕嘟咕嘟一饮而尽。“我是不是很幼稚?”柳钧想到上午飞踢铝合金窗的事情。

钱宏明依然是转动着酒杯,但笑不语。柳钧见此,懊恼地拿两根手指狠狠叩击桌面,也说不出话来,直叩得手指疼痛。钱宏明阻止了柳钧:“回家吧,你今天喝酒多,我送你回去。”

柳钧“刷刷”抽出钞票,招手叫小姑娘来结账,钱宏明没阻止,但吩咐一声:“开张发票。”等小姑娘拿钱走后,钱宏明道,“如果留下来,一定要学会在任何场合索要任何发票,无论是个人消费还是公司消费。不要以为这事很庸俗。具体原因,你可以研究一下税法。”

柳钧又忍不住叩击桌面,但选择闭嘴,而不是反驳。相比钱宏明,他对国情知道得太少,他不能做狗咬吕洞宾的事儿。不过他没让钱宏明送,自己开车怏怏回家。进门,却发觉他爸半躺在沙发上,睡眼惺忪抬起头来。柳钧头大,他可以面对朋友直诉胸臆,却未必愿意对老爸说。前者是成年人可以做的,后者是成年人不可以做的。可他又清楚爸爸特意等着他,是想说什么。他还在想着装醉避免爸爸追问的时候,他爸爸已经哑着嗓子开口:“阿钧,脚真受伤了?你晚上怎么都不开手机?让爸看看。”

柳钧无法躲避,他爸早已飞快冲到他的面前。见爸爸想蹲下去看,他只得找椅子坐下,脱下鞋子让爸爸看个明白。“放心啦,不是大事,出点血而已。我知道你担心什么,上午女朋友跟我说分手,我很有情绪,就这样。”

柳石堂心里很是复杂,可还是没说什么,只伸手拍拍儿子的后脑勺,许久才道:“爸爸只提醒你一件事,不管怎样,市一机都不是你的,你别在那儿耍脾气。”

“我不想太憋屈自己,但我会尽量理性。爸爸,最近我会考虑一下我们厂长远的发展规划,我先给你提个大概,我们一定要高瞻远瞩。”

柳石堂一听,立刻无比欣喜。话还没说出口,早被儿子推着出门要他早点儿回家休息去。柳石堂被儿子像推轱辘一样地推着,不断吩咐儿子受伤后注意这个注意那个,直至被关进电梯。但他忽然想到什么,忙又扒开电梯门,急着道:“你隔壁住着的一个姑娘找过你。”

“知道了,杨巡的妹妹。”

柳石堂的手被儿子从电梯门掰开,塞进电梯里。他只得更加欣喜地乘着电梯下楼,心里密密麻麻地盘算开了。

柳钧看看手表,看看杨逦的门,回去自己房间,翘着一只脚,将自己浸泡在浴缸里。这一天发生的事情太多,他有些理不清头绪。他在浴缸里用目前周围的人看不懂的德语将心里的问题一条条列在本子上,就跟他平时工作一样,他都是那样一目了然罗列问题,以免遗漏。然后找出符合逻辑的原因,最后给出办法。他还是没法像跟钱宏明说的那样,不给生活找理由,他需要明明白白,好坏都是真实的、清楚的。

写出来,他就能卸下包袱安心睡着了,不再气急败坏,也不再闷闷不乐。

钱宏明回家,妻子和丈母娘已睡,姐姐正从客卧出来,见他就问:“柳钧什么事?”

“他有点儿赌气,打算留下。”

钱宏英“噢”了一声,一笑,进去洗手间。钱宏明见此,忽然想到,姐姐会不会是柳石堂的帮手?年初为柳钧回来的事,姐姐挺出力的。钱宏明心中不快,不愿姐姐总与柳家牵扯不清。他决定以后有关柳钧的事不再与姐姐提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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