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宏明给柳钧使眼色,希望柳钧跟上,在有他在场的场合里缓解矛盾,但见柳钧一脸无辜的样子,他只有出手,抓柳钧进了杨逦的香闺。
钱宏明有的是办法,他反客为主拉杨逦坐下,递给一沓照片,笑道:“你看看柳钧这糙哥儿,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从机场接回来的是亚非拉人民呢。”照片是柳钧第一次回来时候照的,相片中的钱宏明和柳钧一黑一白,反差鲜明。原是钱宏明前阵子忙碌,直到最近才想起,将照片洗印出来。
杨逦也是话中有话:“我三哥也是留学生呢,都没这样儿。”
柳钧在这种原则性问题上不愿承认错误,连口头认错也不愿意:“我确实回国后与整个社会有格格不入的感觉,但我相信一定不是留学的原因,宏明你应该清楚,我性格一向很较真的。”
“对,你学校时候较真但大度,大家都很喜欢你。你还率全班高大男生为一位柔弱女生跟一帮在学校附近出没的小流氓打架。虽然受记过处分,但大家还是选你做班长……”
“好汉不提当年勇。回国后我最大感受是,竞争真低级,不仅是手段低级,最大问题是大家潜意识中也都以为这样子是理所当然。或许有些人心里不那么认为,可是他如果不随大流,就会被无序竞争淹没。”
“这应该不是回国才会遇到的问题,走出校门的每个学子都会面临这样的角色转换,几乎是觉得世界观人生观完全变了,可是头破血流几年后,也基本上蜕变为社会人了。柳钧,你是迟了几年进入社会,因为你家境太好人生太顺。杨小姐你说呢?”
“我前两天才跟大哥说过竞争太低级。”杨逦脱口而出,但随即改口,“可既然身在其中,只有适应规则。”
“我如果选择死不悔改,我往后的日子会不会很艰难?”柳钧依然很直接地问杨逦。
钱宏明在一边儿打圆场:“柳钧,跟杨小姐说话,口气婉转点儿。”
“杨小姐应该看得出我对朋友平等尊重的立场。杨小姐也未必希望别人当她小姑娘。”
杨逦愣了会儿,摇头:“你真傻。我那么多出国留学的同学,他们更多学会的是在中外文化间左右逢源,在中国打外国牌,在外国打中国牌,就没见像你这种给你牌都不要打的。谁也不可能回答你,只有你自己慢慢体会。”
“你是我回国后说国内竞争很低级的第一人。谢谢,杨小姐,我有同伴,我不寂寞。”
杨逦不由自主地应了声“对”。钱宏明在一边儿扭头偷笑了,这小子不傻嘛。一会儿其他几个牌友来了,柳钧看一会儿,就告辞离开。杨逦亲自送到门口,倚门道:“我想,人还是应该坚持高贵的人品。”说完,她一笑关门。这下轮到柳钧发呆了。
屋子里,钱宏明就一个比较复杂紧急的订单,问杨逦可不可以在市一机帮开个后门,挤进本月生产计划。杨逦非常爽快地答应。杨逦一直非常好奇柳钧高中时率众打的那一架,抓住钱宏明问了个仔细。钱宏明没想到杨四小姐的风向就这么轻易地转向了,心里有点儿失落。反正无伤大雅,他告诉杨逦,柳钧高中时候公然有女友,老师都不管,只要柳钧替他们抱回数学竞赛的奖杯就行。但是奇怪,出国后回来,反而少了点过去让女孩子尖叫的风流。
杨逦却想,不,不,这样才够男人。只有小男孩才致力于勾引女孩子的尖叫。
于是柳钧第二天一早出现在市一机分厂车间的时候,见到杨逦一身休闲打扮,早已在车间守候。柳钧只是挥手打个招呼,就严谨地投入到忙碌的现场质量监控工作中。即使分厂完全是日本人一手招聘管理起来的企业,但柳钧很快就发现无数在他眼里属于非常原则的问题。他找现场生产管理反映问题,懂技术的生产管理就与他争辩工人们这么做对质量没什么大影响,他们都有经验,要柳钧不要太死板。柳钧也有技术,他以一手数据告诉生产管理可能产生的后果,以及产生后果的概率。生产管理却说,这种概率在允许范围之内。柳钧不屈不挠,硬是拉着生产管理计算后果将对成本的影响,要求生产管理非改不可。生产管理原想不理他,可是杨巡来了,杨巡一见后果会影响成本,立刻大声呵斥要求改进。于是,柳钧纠缠了一上午的问题就在杨巡的三言两语中解决了。柳钧心里好生无力,叹息人们宁可乖乖屈服于强权。
可杨巡不可能天天盯着,等杨巡一走,有人又偷偷地恢复错误,只为追求几分钟的加速。现场管理怕被杨巡问责,偶尔也管几下,以示他们的存在,只有柳钧跟救火队员一样,到处巡视,可是按下这个翘起那个,有些人是故意偷懒;而有些人虽然主观不想偷懒,可是心里没有“态度一贯”这根弦,没人盯着就慢慢麻痹了,出次品了;更有一些人则是不将柳钧这个外来人员放在眼里,柳钧走过去指正,他们冷冷地我行我素,当柳钧的话是耳边风,有些听烦还跟柳钧吵架。柳钧几乎筋疲力尽,一天下来,晚饭时候口干舌燥,可是他不敢回家,怕夜班的人没他盯着更是乱来。他很不明白,这些人为什么没有将自己手头的事情做好做完美的自觉,为什么这些人对自己的工作没有良好的责任感。
晚上,杨巡忙完应酬,略带醉意过来巡视。他来,那些管理人员自然是前呼后拥地伺候。但是杨巡精明,即使周围机声嘈杂,他依然听出柳钧喉咙的沙哑,看出柳钧满脸的疲惫。这不是一个年轻人应该有的精力,杨巡相信这里面一定出了问题。杨巡直截了当地问柳钧今天什么感想,有什么需要改进。
柳钧看看杨巡身后这些刚刚与他搞过对抗,牛皮糖一样不愿精益求精的人们,他现在总算从他们的眼里看到了担忧。但是他没有犹豫,质量面前他没有同情。“废品率超过预期,他们不是没有能力做得更好。不过根据合同,我只跟贵公司要成品。”
“哦,有些什么问题?你一整天就在车间里待着监管加工?”
“是的,虽然废品率与我无关,可是我希望得到精度和质量更符合要求的产品。问题有……”柳钧不客气地列出一二三四的问题,眼看着杨巡周围的管理人员脸上变色。
杨巡听完,就一声“他妈的”,轰轰烈烈地骂开了。管理人员们都不敢怒也不敢言,但是杨巡骂他们,他们却看向柳钧。柳钧感觉自己快给这些人的眼刀子千刀万剐。柳钧依然想不明白,这些人为什么没有他所追求的自尊,不愿好好做事而宁愿挨骂。他从杨巡的骂里听出,这些人的收入在本地不算差,那么,这些人为什么还要这样做?柳钧百思不得其解。
杨巡骂完,扔下一句“我两个小时后再来”,拉柳钧出去吃夜宵。走到外面,杨巡就道:“小柳,你技术很好,可人情世故一窍不通。跟工人能讲道理吗?这些人是蜡烛,不点不亮。你看着,等我们两个小时后回去,次品率有没有变化。”
“可不是说人活一张脸,树活一张皮吗?你骂得他们灰头土脸,他们回头怎么可能跟你同心同德?”
“你在哪儿见到过下面的人与老板同心同德?”杨巡上了柳钧的车,非要坐到驾驶位上。柳钧正要回答有,杨巡却又跟上一句,“别说你们德国。”柳钧顿时哑然。
杨巡自言自语:“这车子还真让你改得很顺手,难怪杨逦把你夸得神人一样。油门踩下去反应很快,省力不少。”
“杨总,你有没有想过,你这么骂一大批,不怕他们一起撂手不干?”
“老外说过,一个中国人是龙,三个中国人是虫。我不怕他们,他们组织不起来,我也不怕有几个人跳出来闹,我一个厂多的是人,不缺一个两个。如果只有百来个人,我倒是不敢骂了,人少容易一哄而起。”
“句句是真经。”柳钧无法不想到,他的爸爸就是被车间工人挟持着。
杨巡冷笑:“你以为你会做事,可你做成了多少?小伙子,先学会做人吧。”
柳钧继续无言以对。他想起刚回来时候发现的问题,人们的脸上普遍没有善意,人们对周围的人抱有天然的敌意。为什么会这样?他有无数理由想告诉杨巡,不能不尊重人,可是事实却是,人们反而尊重发飙的杨巡。看来不仅市场竞争是原始的,人与人的关系,似乎也是处于蛮荒状态。人们只尊重强权,不尊重人性。
“我明天可能进不去车间了,他们不会抵制你,但可能将我当作告密者处置。”
“你害怕了?”
“不。但是我的现场质监肯定会更添难度。”
“你打算怎么办?”
“其实应该是我问你,你打算怎么办。照这样下去,你能按照合同要求保质保量按时交付吗?我只是一个担心市一机无力执行合同的人。我听说交给国内企业的大单,必定需要有专人紧盯质量,要不然交付的时候什么情况都可能发生。今天我已经发现问题,那么请问杨总准备如何解决?”
这下轮到杨巡语塞。他是个明白人,比柳钧更清楚,今天的一顿骂,可能有一天两天热度,转身热度就会消失,但是他很快就得出差,没法再来继续骂。而除了他,其他人的作用都与这个柳钧差不多:“你有什么办法?”
“由一个管理经验丰富的人,根据实际工序,重新制定考核办法。”
“不可能,我们这儿换工换得快,经常不到一个月就换产品,考核怎么做得过来?”
“可以的,所有的工作都可以量化,但这是一个很科学的工作,需要有个又懂管理又懂技术的人牵头精算。”
杨巡在豪园门口停下,却不急着下车,认真思考柳钧的话,他相信这是柳钧从老牌资本主义那儿得来的经验,他一向深爱这种老牌资本主义久经考验的好经验。但是想了半天,又把手头的人手梳理一遍,只有摇头,这样的人才,还需培养。以前有一个人,这样精算了他的商场,他立刻将她培养成了自己的太太。而今应付柳钧的这单生意显然是不行了,太太出国生二胎去了,而且她也不懂市一机的生产流程。
杨巡想了半天,走出车门,对在夜色中活动身体的柳钧道:“你继续去车间,质量问题,暂时用我的办法解决。”
“什么办法?”
“你不需要知道,你只需要看结果。”
“我不放心。”
“你瞎操心。我一向说到做到。”
“谢谢。我还有一个操心,等这一批加工结束,市一机会不会照合同约定,永不做这件产品?”
“合同怎么说,我就怎么做。”杨巡都没将这话当回事,“听说你昨晚跟杨逦争这些事,我跟杨逦一样态度,工人如果流出技术秘密,我一点儿办法都没有。我不可能帮你打死那人。”
“谢谢,我明白杨总的意思了。我也将严格按照合同来办。”
“还有什么操心事?如果没有,你还不加油研制新产品?”
“我没信心。我研发的投入很大,但是眼下看来无法有效保密,我不知道继续研发还有什么意义。”
“研发不是你的兴趣吗?”
“我的兴趣是在更高端的研发,目前这种还算不上。看起来国内还没好的环境。”
“环境靠自己创造,我最讨厌年纪轻轻的人为自己不干事找理由。你既然认准,就一心一意干下去,坚持到底就是胜利。有什么好说的?”
柳钧没想到杨巡会鼓励他坚持,他不知道杨巡心里究竟在想什么,但起码杨巡这话说得没错。
豪园基本上是杨巡的食堂,他进门,领班就上来一五一十告诉他谁谁来过,目前还有谁谁在包厢。柳钧见杨巡几乎没安坐一会儿,没好好吃几口菜,端着酒杯进进出出地会那些谁谁去了,留下柳钧自己好好吃了顿消夜。
等吃完,已是深更半夜。两人回去分厂,让柳钧彻底无语的是,成品率高得都出乎他的想象。说明这些人可以做得好,但是不肯做。可是,工人们真是不点不亮的蜡烛吗?难道没有其他办法让他们自发产生精益求精的工作态度吗?
杨巡见柳钧满意点头,他就夹骂夹表扬地说了管理员们一通,走了。走的时候,杨巡跟柳钧说得很精确,这帮人可以保持三天的热度。柳钧默然以对。
柳钧第二天一早赶去市一机郊区分厂。令柳钧吃惊的是,杨巡早已神采奕奕地站在工厂大门口的打卡钟旁,监督工人上工。这等精神,令柳钧佩服。
“杨总,你没睡足八小时。”
“睡足八小时?谁规定的?”杨巡看看打卡钟上面的时间,正好是七点半。再看看背后还有疏疏落落几张卡的挂盒,毫不犹豫地将剩下的几张卡都收了,告诉保安:“通知考勤去车间找我。”
在车间里,杨巡结合昨晚情况,又将车间管理人员骂了一通。柳钧听着,几乎是昨晚调门的重复,但是,有效。
杨巡毕竟是诸事繁忙,趁早过来一趟,做完规矩放完炮便走了,留柳钧在分厂。
柳钧很明显感受得到中层这些管理人员对他的孤立,但不得不说,他有要求,中层都怨声连天地执行。柳钧实在头痛这样的对立关系,每次开口说话提出要求,都变得万分艰难,都得硬着头皮迎难而上。
中层忌惮杨巡,工人们可没太多计较。一会儿工夫,杨巡昨天和今天的发飙就在整个分厂传开了,柳钧成了大伙儿的眼中钉。柳钧巡察到一位工人身边时候,那人一声“呸”,吼道:“看什么看。”
柳钧只好当作没听见,捡起半成品查看。这辈子,他都没受过这样的窝囊气。但那工人依然骂骂咧咧,“滚开,别挡我的光,做坏了你赔?好狗不挡道知道不知道?”
“你嘴巴放干净点儿。”
“干吗,想吵架?吵啊,你不是狗仗人势吗?别人怕你我不怕你……”那人二话没说,不管手头正加工着一只部件,野蛮关掉床子,抓一把扳手就冲柳钧扑去。
那工人固然是打架的实战派,才会毫不犹豫地跳出来,以为对付一个书生不在话下。不料柳钧从小也不是个善茬儿,更是科班修炼散打。那么打就打,柳钧回国后也正一肚子的郁闷无处发泄,都是豁出去不要命地出手。最先有人还想出太平拳收拾柳钧的,但是看这等架势,都怕被拳风扫到,只敢在旁边吆喝,引得管理员飞奔过来劝架。
但是两个打成一团的人谁也不肯罢手,非得最终分出一个高下,整个车间才又恢复平静。那工人被柳钧单腿压在地上。那工人,嘴角噙血,喘着气道:“靠,练家子?”
“想怎么办,私了,还是公了?”
“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