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巡开着车子回家,虽然这车子比较老式比较陈旧,可毕竟这既不是拖拉机也不是小平头卡车,这是村里第一次开进来的小轿车,着实在村里轰动了一下子。多少人忙里偷闲赶来只为摸一把车子。杨巡最先还颇为得意地带着几个老小在村子里的机耕路上兜一圈,才一天下来就疲了,将钥匙交给杨连,有人上门,让杨连带领参观。
但杨巡开着车子去小雷家时,却是一点没体现出什么优势,小雷家村办门口,雪亮的两辆新桑塔纳,棱角分明,比拉达可漂亮得多。
虽近年末,可村办人来人往,依然忙碌。杨巡才将车子停下,就见老相识正明匆匆从一间办公室出来,神色不快。杨巡当即伸出头招呼一声:“正明厂长,拜年拜年,呵呵。”
正明闻声一低头,见车里居然是过去的老客户杨巡,不由惊道:“杨巡?呀,发达了?”
杨巡钻出身来,笑嘻嘻地关门,顺便踢车子一脚:“发个屁达,租来的车子,正明厂长这身皮大衣老噱头。”
正明勉强笑笑,不甚热情地邀请:“去我那儿喝杯茶?要不你还是见了书记,回头去我那儿吃饭。”
杨巡笑道:“正要找你,我那儿开了个电器市场,问问你要不要去弄个摊位。我先给书记拜年,等下找你。”
正明脸色毫不掩饰地一沉:“这事儿,现在不归我管。杨巡,拜完年,有空过来坐。”
杨巡怔怔地看了会儿正明背影,心想难道正明被收了权?才发愣着,里面传来雷东宝一声大嗓门:“杨巡,快进来,老子看看你长高没有。”雷东宝说完,里面传来众人一阵哄笑,办公室玻璃窗后探出无数脑袋。
杨巡悻悻的,他这几年迅速成长为有头有脸的杨老板,那种被人当小孩子取笑摸头皮的事情早已成为历史,这会儿雷东宝这么说,他当然并不会反驳,可心里并不舒服。他只得整岀笑容大步走进办公室,进门便派香烟。
雷东宝看着杨巡,感觉这小子长进不少,说话做事,多了些派头,少了点滑头。他不等杨巡东家长西家短地招呼齐全,就大声道:“小杨,你今年管理费呢?”
“还没到账?忘什么不行,怎么会忘了缴管理费。喏,我带着电汇单子。”杨巡趁机将打招呼行动告个段落,坐到雷东宝面前,将银行开给的电汇单给雷东宝看,“书记,怎么小办公室不坐,凑大办公室热闹来了?”
雷东宝将单子看了看,交还给杨巡:“这是临时的,我把我们所有外勤都集中起来搞个公司,为以后联系业务方便,打算把办公室搬到市里去。正在市里找办公室,找到就搬。你呢?看你混得好啊,一个人做生意,车都有了。”
“那是借来充门面的,哪有书记气派,走出去前面两部车,后面一群人,呵呵,书记,拜个早年。”说着公然把一包香烟老酒往雷东宝桌上放。
雷东宝也没客气,当场收下:“小杨,我听说现在私人去工商注册容易不少,你干吗还挂着我们小雷家的名头每年交管理费呢?这笔钱自己用着多好。”
“我那儿规模大,还得替工商管着各摊位的经营,得替税务管着市场统一开发票,要是挂的私人名头,有些手续不让办啊。谁都知道我那市场是个人的,可谁都非要我拿出集体资质来不可。我就那么喜欢交管理费给村里吗?还不如咱拿出来玩了吃了。书记,一年多不见,你又发福了啊。娶个饭店老板娘做太太,别的不说,口福就是好。”
雷东宝哈哈一笑,却见忠富风风火火闯了进来,进门也不找雷东宝,直接奔向一个外勤人员,劈胸抓住那外勤人员就道:“你怎么进的豆粕,你怎么进的豆粕?你跟我去,你要敢吃一口,我放过你。”说着就把那外勤往外拖。
那外勤自然是不肯去,回头向雷东宝求救:“书记,前天进的豆粕,你有签字的,就是前天那批,书记……”
雷东宝这才发问:“怎么回事?”
忠富一点没放过那外勤的打算,愤愤地冲着那外勤道:“怎么回事?你说怎么回事?你跟书记说怎么回事!贼胚,他妈的,跟我进了那么多年货,你存心搞……”
“忠富,好好说话,到底怎么回事?”
“这贼胚,趁过年进的‘好’料,豆粕都霉臭得近身不得。后天就是春节,全国都休息,想退都来不及。人能休息,猪却得吃饭,这春节十天猪吃啥?等死?猪只好吃霉豆粕,到时想退货都没法退,这贼胚不是给我设圈套?跟我进那么几年货,死人都知道进什么货,这贼胚心里有鬼。”
杨巡见此变故,悄悄把椅子往墙边转移,作壁上观,只见雷东宝瞬间眉毛吊起,杀气腾腾起身,劈手将那外勤从忠富手中抢来,一言不发,“啪啪”就是两个大耳光。杨巡心想,雷东宝发火了。
雷东宝打完耳光,依然揪着那人,狠狠盯着他,牙缝里只冒出一个字:“说!”听完忠富所述,雷东宝不懂也懂了,这事儿有极大猫腻。他怒火中烧,最恨有人骗他。
那外勤本想抵赖的,此时被两个耳光一扇,啥念头都没了,一声都不敢岀。雷东宝等半天没听见响动,就大声喝道:“四只眼?叫来。”立刻有人跑出去找四眼会计,愣是把四眼会计从年货分配现场拉来。雷东宝这时放了那外勤,退身坐回自己办公桌,指着那外勤对跑进来的四眼会计道:“他家,爹妈兄弟四户,停发今年年货,已发的追回,一根鸡毛也不给。妈的,贼胚,想揩村里的油。”
那外勤顿时傻了,没想到雷东宝还想得岀这种连坐的主意,一时都不顾双颊肿痛,连声道:“我做错事情,我立刻联系对方退货。我立刻……”忠富这时候反而一言不发,冷冷站一边看着,什么都不说。杨巡忽然想起刚刚身为登峰厂长的正明离去时候的怒容,估计也是遇到差不多的问题。雷东宝这个外行领导内行,那么大一个摊子,刚上手还能不出问题?他见那外勤哭丧着脸过来打电话,就闪身让位,跟依然呼哧呼哧的雷东宝说声“我去看看正明厂长”,就快速脱离风暴圈。
忠富见此也走,但他没打招呼。雷东宝一眼看见就又大喝一声:“忠富你去哪儿?处理完再走。”
忠富冷冷道:“喂猪去。”
雷东宝不强留,铁塔似的坐那儿盯着忠富出去,忠富走得如芒刺在背。雷东宝等忠富走得不见,才收回眼光看那外勤说电话,听外勤说得不是回事,他便凑到电话边问外勤:“他不发货?”
外勤忙道:“那边厂长说他们厂今天开始休息。”
雷东宝问:“你知道厂长家在哪里,厂长爹妈家在哪里?”
外勤道:“知道,在……”
“那好,告诉厂长,要么他发货,要么我这边发人,两卡车人去他家过年。我雷东宝说到做到,等他一句话。”
外勤战战兢兢转达,那边立刻哇啦哇啦不绝,雷东宝听不清楚,也不想听,就盯着外勤腊月天冒着黄豆粒大的汗珠不断解释,不断做出私人承诺,终于那边咔嚓一声挂了,这边外勤跟雷东宝说:“他们立刻发货过来,不远,明天一定到。”
雷东宝还能听不出外勤承诺的是退还好处?他抬手又是给个耳光,骂道:“蜡烛,不点不亮。我等着,年前不到,我把你们连夜赶出小雷家,以后别想进小雷家门。你们也都听着,谁敢在采购中下小手,全家三代开除岀小雷家,房子收回。妈了个逼,想蒙我,摸摸自己卵蛋几只……”
杨巡逃出暴风圈,回头却见忠富也愤愤跟了出来,走得比他更快,眼看追上他。他只得有口无心地打个招呼:“忠富哥,一起去正明厂长那里喝杯茶?”
没想到忠富正火着,一听这邀请,就闷头跟上了。杨巡悔得不行,心想别让雷东宝看见以为他有事没事搞串联,可事已至此,也只能硬着头皮。两人一起到了正明办公室,正明也是臭着一张脸。忠富直接就问正明:“你也是材料进货岀问题?质量问题?”
正明摇头:“规格不对,我要的紧俏货不给进,我不要的垃圾货进那么多,我年后开工吃啥啊?”
两人同叹一声气,搞得杨巡坐也不是,走也不是,连忙递烟给两人,宽慰道:“都有一个过渡期嘛,慢慢来,慢慢来。大节底下的,生气犯不着。”
忠富看着杨巡若有所思,看得给他递火的杨巡毛骨悚然。忽然忠富一拍桌子,道:“我也做个体户去,一家子养一百只猪,也比辛辛苦苦养一万只赚得多。”
正明看看杨巡,道:“小杨,我们不拿你当外人,你可别给我们说出去。”
杨巡赔笑道:“妈的,别嘴上一套心里一套,你们不正希望我传话给书记。谁耐烦管你们雷家自家的闲事,我离开这个办公室就回家,过完春节就离家。不过我倒是欢迎你们春天里到我那儿做客,我带你们海边玩去。”
正明一笑,道:“我以后没钱才去你那儿,你不许到时候嫌我吃穷你。”
“嫌啥啊,你去我逮住你不放,给我做电器市场的头儿去。正少个懂行的,只怕你嫌我那儿工资低,规模小。”
忠富叹道:“正明,你看他多快·活,自己给自己做,赚赔都是自己,哪来那么多窝囊气。”
杨巡心想,他多的是窝囊气,进去机关,哪个小毛子都敢训他,都因为他是个体户,无法撂挑子。但他依然笑嘻嘻地道:“忠富哥,这话我倒不是威胁你,刚才书记的态度你也见了,你是小雷家的人,你自个儿最清楚,你那位置是想坐就坐,想撂就撂的吗?过年过节的,何必拿想不开的事搞自己脑子呢。”
正明和忠富相顾哑然。杨巡见机殷勤提出请两人吃饭,两人都没胃口,推辞了,杨巡于是顺理成章地告辞离开。走到外面,心里想着雷东宝一个人也难,又要顾着村里发展,又要把全村老老少少摆平了,还得让几员大将心甘情愿地卖命,他想着都难。遇到今天的事,换他还真不知道怎么两全其美地解决,他很想回去了解雷东宝是如何解决的,以便取经,可又不愿此时钻那台风眼自讨没趣,还是乖乖走了。
回家看到妹妹的白眼,不由心底失笑,他还担心雷东宝呢,可他自家才四个人的事都还没摆平。
杨速坐着机关,虽然最后几天早已无所事事,可依然得挨到最后才能放假,还是杨巡开着车去接杨速回来,杨连当然也一起跟着去。杨逦在楼上看着虽然眼馋那车子,可硬是忍着不下来,铁骨铮铮。
这一年,杨逦由杨速照料,也渐渐肯听杨速的话。可杨速全听大哥的话,一点没有含糊,气得杨逦生气杨速没骨气。杨逦本想在饭桌上噎杨巡几句,但抬眼看见杨巡墨黑的眼光,心中略寒,不敢出言捋那虎须,只是闷声不响。杨巡也不去招她,既然杨速半年下来都没软化杨逦,他也只好再等,等杨逦夏天高考结束再说。
杨逦反正年夜饭吃完就上楼,三个哥哥都看着她走,没办法。等上面轰然传来关门声,杨巡才收回目光,对杨速道:“老二,坦白你的女朋友。”
杨速一惊,杨连却看着杨速笑:“二哥,哪儿露出马脚让大哥看出来了?”
杨速尴尬地道:“八字还没一撇,再说机关里穷,我留不留得住她还难说。她是个小学老师,挺温和善良的一个姑娘。大哥,等杨逦考完,我早点出来跟你做事吧。”
杨巡点头:“可以,你这件毛衣是她给你织的?”
“原来问题出在这儿,呵呵。不是,这是科室里一个阿姨帮我织的,我人缘好,那些大妈大姐都帮我,有时候我拿给杨逦的好菜也都是委托她们帮做的。”
杨连大笑:“白让大哥吓岀真相来,哈哈。”
杨速尴尬地笑道:“大哥现在眼睛太厉害,大哥两只眼睛对着我,我五脏六腑都跟透明的似的,啥都不敢瞒着,大哥可以做刑警去了。”
杨巡一笑,道:“别瞎扯,是你自己胆小。初二拿些东西上她家走走,礼多人不怪,老三呢?”
“没,没有。我听妈的,安心读书。”
“没出息。”杨巡这个大哥却是另类。
杨速小心地问:“大哥,你呢?你的个人问题更该解决了。”但杨速不敢提戴娇凤。
杨巡大大方方地道:“我看中一个人,她在美国读书,跟她比,我跟老鼠对比孔雀一样。不过谁知道呢,十二生肖里面,老鼠照样排第一。”
杨速道:“大哥,我们兄弟俩,要钱没有,力气一把,你只要吩咐一声,我们赴汤蹈火。”
杨巡笑道:“嘿,玩儿你哥了,你有才啊。这两天罚你教我读英语。”
“大哥饶命……”
三兄弟说说笑笑,可只要稍一冷场,那就是彻底的冷场,三个人的脸色都是沉重。妈妈去世一年,三人都是非常想念。静默中,忽然听到楼上传来轻轻的哭泣,杨逦也是想妈了。三个人更是无语。
大年除夕,更深夜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