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杨馒头叫杨巡,弟弟杨速。杨速初中毕业,兄弟两个就带上两担家乡产的插座、插头等小东西,坐火车赶去东北。一路聊天,杨巡感慨,爸爸起的好名字,害他们兄弟挑着馒头担子拎着鸡蛋篮子天天走走走,现在又走走走,越走越远,走去东北。
有早年走出去的老乡们在东北一个城市花钱找关系租下百货商店里的电器柜台,小杨兄弟前去替他们看柜台。没有固定工资,卖掉多,两兄弟挣得多,卖掉少,两兄弟挣得少。两兄弟看一个柜台,杨巡嫌太闲,就带上样品走街串巷找单位去推销。门房们见杨巡人小可怜,嘴巴又甜,常肯私下指点一二,告诉杨巡该找哪个关键人物。杨巡虽然人小,胆子却大,再说已经做了一年的馒头生意,嘴皮子灵光得很,即使面对严肃的老头都不畏惧,常能把人说得心软。可他才开始做电器,不懂什么单位用得着这些电器,经常磨半天嘴皮子,人家才勉强看他这个人的分上买两只插座。不过即使如此,也比他弟弟守柜台的生意好一些。杨巡想,这就算是守两个柜台挣两份工钱的意思。虽然看上去收入还不如卖馒头时,可杨巡不气馁,才开始呢,他才开始卖馒头的时候,买主也不待见他。别看他小,他经验足得很。
这样子东奔西跑两个多星期,终于一家工厂供销科长被大热天汗流满面的小小杨巡感动,写出五种电器问杨巡有没有,杨巡忙说有,从包里拿出两种符合规格的让科长试用,说其他三种没带着,等下立刻拿来。其实其他三种杨巡管的柜台没有,但他们老乡在本市做电器的多的是,他找一下就在另两处柜台找到那三种电器,跟叫老王的经理老乡见老乡,拿家乡话商量一下分成,他就背上那三种电器飞快送去那家工厂,正好赶在下班前。那家厂供销科长挺感动,要杨巡三天后来问问,看试用结果怎么样。杨巡三天后一问,科长一下要了五种七十多件,可把杨巡乐坏了,自行车整整送了四趟,花了两天才送完。
拿来一笔不菲的分成,杨巡高兴得立即冲去农贸市场买了一斤最便宜的猪肚皮肉,和弟弟敞开肚子吃了一顿红烧肉,小兄弟两个人满足得如同过年。然后他依然走街串巷,寻找蹲伏在角角落落的机会。依然是有时有收获,有时没收获,但是那些愿意从个体户手中要货的厂家他都好好记下来,不管有没有生意,他隔三差五上门去喊声叔叔伯伯,有事没事拜访一趟,赔个笑脸,总能有点收获。时间长了,手头的单子越来越长,不得不在百货商店买一本小笔记本记录。这些都成了他手头的法宝。两兄弟的伙食也渐渐好起来,菜里越来越多见荤腥。
但好景不长,很快,东北的冬天就来了。东北的冬天严酷得令人绝望,漫长得令人绝望,从不长冻疮的小杨家兄弟先是四只手肿得跟他们以前卖的馒头一般,然后破皮溃烂,溃烂处偶尔见白骨森森。两人努力抗寒,努力适应环境,购买本地人的衣服御寒,购买特殊的煤炉放屋里取暖,零零碎碎添置下来,花去他们好多刚挣的钱。等他们学会伺候煤炉,他们手上的冻疮才好歹慢慢痊愈。又摔了不知多少跤,两兄弟终于把冰上骑自行车的绝招也学会,终于适应东北的严寒。他们以为已经够艰难,可老乡却说,毕竟小兄弟两个年轻,不仅普通话学得比别的老乡快,连对东北的适应也快于他人。
终于等到他们期盼已久的春节。元旦后,老乡们就聚在一起谈论回家的事,说到回家大家都兴奋,可想到租房或者仓库里放的货物,大家又担心一个春节回来都给小贼清了。杨巡不知道多想家,可考虑几天后,他跟大家提出,大家都是有家有口的,要不大家把货物都放到老王那间最大的仓库里,他不回家,由他守着仓库。要老王他们带他弟弟杨速回去再回来。他经常从那些老乡手里拿货,大家大多认识他,相信他为人,再说又是摸得到家门的老乡,万一有什么事,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大家于是都感谢了杨巡,纷纷回去取货,将东西堆到老王仓库。货物太多,好不容易才能塞进杨巡的一张床,又剩下小小一角给他生煤炉。
杨巡一个人度过最凄清的冬天,每天钻被窝里看大家留给他生煤炉用的报纸杂志,饿了在煤炉上烤两只馒头,只有大年初一中午他才吃一顿饺子。等元宵节过后,老乡们才陆续回来,他守着仓库将东西一件不少地交还老乡,赢得那些老乡对他的赞美,尤其是老王对他从此青睐有加。
等将最后几件货色交出,天也渐渐暖了,很多工厂轰轰烈烈开工,需要购买货品,杨巡怎肯放弃这等机会回家探亲,直把这一波小高峰做过,又小赚一笔才肯回去。但回去之前,许多老乡客客气气跟杨巡商量,要他帮忙带点货色回来。杨巡本不答应,他自己还想带货,半年做下来,已经知道什么好卖什么不好卖,他想带点好卖的回来放租屋里,省得永远只拿小小分成。但回到租屋摊开信纸细细一算,那么多人要他带东西,他不如再问几个人要带什么,都攒一起,索性叫一辆车放过来,不知有没有的赚。他第二天就找运输公司,问了去他家乡的价钱。再跟老王他们一商量,大家都说主意好。于是本来想叫杨巡带货的,都数量翻倍。
出门在外,做的都是小买小卖的小生意,都对进价异常计较。每个人心里都有一处最便宜的进货处,都会偷偷找上杨巡,递给一张字条,要杨巡保密,上面写着某商品从A厂家进货,找甲某,是多少价钱,合计多少钱,问哪个地址拿钱等,要杨巡一丝不差地按纸条上写的去做,其中当然也有欺负杨巡人小听话方便差遣的意思。没等杨巡上火车,他们的电报早飞向家里说明情况让家里准备钱。
杨巡一手接了二十来张字条,他又不是个笨人,如果都按那些人说的做,他在家里得忙得无头苍蝇一般找一个月的货都不够。他坐火车上画了一张大表格,同一产品都写在一条横线上,几家一比较,就可以比出谁家最便宜,谁家质量最好等结果。回家后,他骑以前卖馒头的自行车货比三家,拿几个人加起来的巨大进货量砸人家厂家,压厂家的出货价,拿到比表格上的最低价更低的价,人家厂家见他还如同见亲人。
杨巡边打边学,学了再打,忙碌二十来天,将货差不多配齐,只差电线。十几个人需要进电线,其中八个人想进一家叫登峰电线厂的货色。杨巡以前一年天天挑着馒头担子到处转,当然知道那家登峰电线厂在哪里。一大早他骑车出发,近中午才到小雷家村,坐山口上先把兜里俩馒头吃了,才冲下山坡到那登峰电线厂。
到厂一看,好家伙,整三条生产线,其中一条还是簇新,壮观地排列在三架棚屋下。因为车间没墙,站门口就可一目了然。难怪品种齐全,那么多人要的货色全有。
已经进了那么多货,杨巡稍有经验,进厂门就直奔办公室。登峰电线厂厂长办公室里有两个人面对面坐着说话,那个对着门坐的凶汉看见杨巡,瞥了一眼闭嘴不说。背着门的那个就回转头来,看到毛头小子杨巡,就道:“我们停止招工了。”说完就又背过身去。这里面的正是雷东宝与雷士根。
杨巡立马笑容可掬地抛出大买卖:“大叔,我来买两千捆电线。”他既然人微言轻,那就进门就抛大买单,砸死对方。
这话一出来,士根又转回头,笑道:“回家叫你爸来,别寻开心。”
“我叫杨巡,钱我已经带来,跟大叔谈个价钱。不过有些需要定做。”杨巡走进办公室,镇定自若地自己找凳子坐下。
行家伸伸手,便知有没有,士根立刻明白眼前这男孩子是真的送生意上门。忙起身拿雪白搪瓷杯给杨巡泡杯茶。杨巡总觉得身侧像有一束火线烤上身来,顺着看去,却是雷东宝靠在椅子上沉默注视。他忙赔笑打个招呼:“大哥你好。”
“叫他大叔,叫我大哥?”雷东宝依然虎视眈眈,“你家做什么的?要那么多电线做什么去?他们放心你来?”
“我家农民,老爹去得早,我跟人去东北做生意养家糊口,这次回来帮大家发一些货。大哥,听说小雷家村支部书记也是早年父亲去世的,都说他年轻有为,我说这是咱穷人孩子早当家啊。得早早跳出来挣钱吃饭,养活弟妹,不做事都等着喝西北风啊。”
雷东宝一听笑道:“士根哥,还真是那么回事,我们还不是让穷逼的。以前只有一个目标,吃饱饭。”
直等雷东宝说了话,士根才道:“还真是的,那时每天想着能不打光棍已经美死了。小杨,这是我们村雷书记,我是登峰厂厂长,也姓雷。你说吧,要什么规格。”
杨巡忙伸出两只手非要捧住雷东宝的一只手握了,连声说“久仰久仰”了,才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递给士根。雷东宝对这种客气早已习惯,没啥受宠若惊的感觉,不过对杨巡印象极好。士根看了字条,又看看自己手头的报表,道:“有两种没有库存,我安排下去立刻做,你后天来拿。”
杨巡问:“雷厂长,你们电线足尺吗?”
“当然足尺,你去车间随便找一卷量一下。”
“有没有不足尺,短个四五公尺的?”
士根心头不快,道:“小小年纪疑心倒重。”
杨巡察言观色,忙笑道:“雷厂长误会了,我们成批卖给国营厂的电线,一般都是居民买电线剪下几公尺后的卷,反正他们拿去厂里,电工自己还得偷剪几公尺回家,没人会查。可我们这样剪了后包装会松,碰到仔细的会被看出来。不如你们这儿先扣下几公尺,我们把价钱按比例扣除就是了。你看我画红圈的这几种,就要短尺的。”
士根还是第一次听说这猫腻,不由与瞪着眼睛的雷东宝面面相觑,嬉笑道:“哪有这样作弊的,不怕让人查出来砸你铺面?”
杨巡“嘿嘿”一笑:“我们小本经营,看到国营厂采购的又得递香烟又得送好处,不从这里抠斤两还赚什么?他们拿了好处,还哪里会来砸我们铺面。”
雷东宝道:“还有比红伟更滑头的,你们都那么做?”
杨巡一笑,哪是都那么做,那些定做不足尺的都是他自己要的货,他到处上门推销,找的大多是国营企业,最需要这种短斤缺两电线。但他嘴里说:“都那么做,不然我怎么知道。雷书记跟雷厂长慢坐,我自己去车间量尺寸。”
雷东宝看杨巡笑着露着两颗大虎牙出去,等看他走远,才道:“小小年纪就这么滑头。”
士根笑道:“看他量大,我们给他定做一批,我们自己不干,还是足尺。不能明着开这个口子,我们那么大摊子,要是都学会生那小心思,还怎么管得过来。”
雷东宝点头:“你防着点,如果有人开这口子,敢昧村里钱,往死里打,再送他去坐几年牢,看谁还敢。”
士根犹豫了下:“四宝说,老书记收人钱物,批低价砖给人。”
雷东宝一时愣住,死死盯住士根,好久不语。这时杨巡回来,跟士根就着各种规格谈价,将价格压到他满意地步,才交出预付款,约定后天取货。雷东宝一直不语,双臂抱胸前发呆。连杨巡走时打招呼说再见都不理,想自己的心事。等士根回来,他才难得地压低声音,问:“你调查了没有?”他知道士根不将细节调查清楚绝不会胡说八道,与四宝为人大不相同。士根既然说了,那就确有其事,所以这个问题才严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