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个鬼名字叫日弄
吃过晚饭,元黑眼提了酒来请书记镇长喝,开了两瓶喝到一瓶半,元黑眼正夸说他协助搬迁的功劳哩,书记接了个电话,当下脸黑下来,问元黑眼怎么处理张膏药儿子坟上树的?元黑眼汇报了处理过程,说:我把他摆平了!书记骂道:你摆平了个屁,让你去擦屁股,你倒是自己的稀屎屙一河滩?!元黑眼傻了眼,说:书记,你喝得高了些。书记说:不喝了,喝屁哩!把元黑眼轰了出去。
元黑眼一走,镇长说:有啥事啦?书记说:你认不认得张膏药?镇长说:烧成灰也认得。书记说:这人会不会上访?镇长说:他是为他儿子的赔偿费和儿媳整天闹,倒没上访的毛病。书记说:他要上访了呢?镇长说:他上访啦?他鬼迷心窍啦?!书记说:这鬼名字叫日弄!
书记告诉镇长,刚才是王后生给他打的电话,王后生说他和张膏药现在已到县城,樱镇党政领导在建大工厂过程中重用恶人,强行搬迁,鱼肉百姓,中饱私囊,将张膏药儿子坟上的树全部毁掉,不付一分钱,还打伤张膏药,是可忍,孰不可忍,他们要连夜到县委县府上访呀。镇长听着,一下子头皮都麻了,破口大骂王后生就是只苍蝇,哪儿鸡蛋有缝他就在那儿叮!又骂张膏药脑子进水了,和谁不能呆,偏要和王后生混一起?!书记说:坐下坐下,别声音那么大!你静一静,越是来了大事越要静。镇长就坐下了,说:我静一静。呼哧呼哧出气。却又说:这事我来处理,你放心去睡吧,还能让狗日的得逞那没世事啦?!就拉闭了书记房间门,出来喊带灯,喊了带灯又喊竹子。而带灯和竹子都没在。
寻找张膏药
带灯和竹子回来得很晚,一进镇政府大院,镇长就把带灯拉住,说:咋才回来?带灯说:去玩了。镇长说:油锅都溢成啥了还去玩?带灯说:油锅溢了有领导么。镇长说:我这人可不记仇呀。你俩得赶紧去办一件事情。带灯说:赶啥紧呀,咱慢慢来么。镇长说:白天的事我都忘了,你咋还记着?带灯说:现在是下班时间了,如果是公事,你不要给我布置工作,如果是私事,我没空给你干。镇长说:你不干了我求着你干。带灯说:求着我也不干哩。镇长说:再求着你干。带灯说:哪儿有你这种领导?!
镇长把事情原委说给了带灯竹子,这事当然属于综治办的事,带灯和竹子也就没了再推脱的理由,说:咋霉成这样了?睡觉也睡不成!便去发动摩托。镇长却喊司机,让带灯竹子坐小车去,小车快。但司机却要上厕所,半天不出来,镇长又骂:你屙井绳呀?!司机出来说:便秘半个月了,得用开塞露么。
车一路呼啸着往县城开,已经开出十五里路上,带灯突然问竹子:你说张膏药真的就上访啦?竹子说:王后生煽火他么。带灯说:他多刁的人,能听王后生煽火?竹子说:他也是利用王后生么。带灯说:他一有事就来寻咱们的,这回就直接上了县?竹子说:王后生打电话说他们就在县城呀。带灯说:王后生啥时上县给咱打过电话,这次偏打电话?我感觉不对,他们可能只是威胁,压根就没去县上,或许还在张膏药家。于是,说:回,回。司机掉了车头,又返回樱镇。
镇长是不停地来电话,问找到没有,带灯说:还没到县城哩。镇长说:咋还没到?过了一会又来电话,问找到没有?带灯说没有。镇长说到车站内外找,到县委大门口找,到县政府大门口找,到人大、政协、信访办找,还有歌舞厅、小饭馆、小旅店。带灯说知道知道。镇长说你还躁呀?!带灯说:就一双腿,跑那么多地方能不躁?镇长说这一次比上次王随风的问题还严重,王随风是老问题了,这次是关乎大工厂的事,找不到人,你们也就不要在综治办干了。带灯说:我们不干了,你也别当镇长了!镇长又软下来,说:姐,好姐哩!带灯气得把手机关了。
到了石桥后村,停下车,三人就去张膏药家;张膏药家的窗子是黑的。带灯心里紧了一下,以为自己判断错了,便伸手去拽门口墙上的木牌子。木牌子写着祖传膏药,专治烧伤,没被拽下来。竹子就趴在门缝往里瞅,突然说:你看你看!带灯看了,里边似乎有点光亮,就拿脚踢门,里边的光亮却没了,这就证明人在屋里,越发踢,喊:张膏药,膏药!带灯说:就说是来买膏药的。竹子再喊:膏药叔,叔呀,油锅烫了人啦,要买药!果然过了一会儿,张膏药来开门,才问:买药?五元钱一张啊!带灯一下子撞门进去,倒把张膏药撞倒在地。带灯说:电灯绳儿呢,拉灯!张膏药说:我没安电灯。带灯说:点煤油灯!自己把打火机点着。张膏药说:啥事三更半夜私闯民宅!带灯说:啥事你明白。王后生,王后生你出来!里屋一阵响,王后生没出来,带灯进去了,王后生就坐在炕上,炕上放着一张炕桌,桌上一盏煤油灯。带灯把煤油灯一点着,司机先冲了过去按住王后生就打。再打王后生不下炕,头发扯下来了一撮仍是不下来,杀了猪似地喊:政府灭绝人呀,啊救命!张膏药家是独庄子,但夜里叫喊声疹人,司机用手捂嘴,王后生咬住司机的手指,司机又一拳打得王后生仰八叉倒在了地上。
带灯点着一根纸烟靠着里屋门吃,竟然吐出个烟圈晃晃悠悠在空里飘,她平日想吐个烟圈从来没有吐成过。她说:不打啦,他不去镇政府也行,反正离天明还早,他们在这儿,咱也在这儿。并对竹子说:你去镇街敲谁家的铺面买些酒,我想喝酒啦,如果有烧鸡,再买上烧鸡,公家给咱报销哩。竹子竟真的去买酒买烧鸡了,好长时间才买来,带灯、竹子和司机就当着王后生张膏药的面吃喝起来。
王后生和张膏药先还是不理不睬,闭上眼睛在那儿坐,后来张膏药就偷眼看,说:带灯主任,咱能不能谈判?带灯说:竹子你喜欢吃鸡腿还是鸡翅?竹子说:我爱吃鸡冠。带灯说:鸡冠味重,你说什么,谈判?竹子,他说要谈判?竹子说:他有啥资格和政府谈判?你尝尝这鸡爪吧。带灯和竹子又吃鸡爪子,吃得双手都是油。张膏药说:我是说我给你们谈谈。带灯说:噢,行么,你想谈啥,你谈吧。张膏药说:这,这……带灯说:这什么呀,舌头不好使唤?吃啥补啥,给你个鸡舌头?把鸡头掰开,抽出舌头给了张膏药。张膏药一下子就咽了,说:你们嫌鸡头没肉了,不要扔,给我。带灯说:给你。却只给了半个鸡头。张膏药说:不让我去上访也行,但得给我说……王后生就抢了话头,说:那八棵柏树不该属于村集体而应归于张膏药。带灯说:我没问你,你上访你的我不管,我只问张膏药。王后生说:我是陪张膏药上访的。张膏药说:他是陪我,是我的代表,他说什么就是我说什么。带灯说:行么,八棵柏树不该给你张膏药的就违反个原则给了你张膏药吧。王后生说:一棵树奎半元,八棵树二百四十元。带灯说:给二百四十元。王后生说:坟上二十棵树要归张膏药十棵,一棵三十元,十棵三百元。带灯说:三百元。王后生说:我们虽然还在樱镇,但我们已准备要上县的,迟早都要上县的,那去县上坐车每人十元,两人二十元,回来也二十元。带灯说:你不说在县上,我也要说是在县上找到你们的,去县上给二十元,但被我们寻回来了就坐着我们的车子,车钱我们也不收了。王后生说:在县城当然得吃饭,吃了二十元包子。带灯说:哼哼,还有啥?王后生说:还买了一包纸烟,好纸烟。十八元。带灯说:张膏药不吃纸烟。王后生说:我吃的。带灯说:你吃我不管。王后生说:你不管也行,张膏药给我买的纸烟。张膏药说:这要算哩,十八元。王后生说:总共多少钱了?带灯说:五百八十八元,算六百元。王后生说:元黑眼打伤了张膏药,药费最少也二百元。司机二话不说就打我们,张膏药额颅青了,我后脑勺疼,是皮肉疼,这医药费咋算?司机却啪的在张膏药额颅上打了一拳,说:刚才我没打张膏药,现在补了。带灯制止了司机,说:一人十元,行了吧。王后生说:精神损失费呢?受污辱费呢?带灯说:是不是你得了糖尿病也给钱?张膏药这头上没毛了也给钱?你再胡搅蛮缠,我就叫派出所人来,一分钱也甭想要了!张膏药说:那好,那好,我没啥要求了。带灯说:你要挟成功了么。张膏药说:我不是要挟,我是靠政府么。带灯说:我现在就给钱,你们立马写再不上访的保证书。王后生就从身上掏了笔纸趴在炕桌上写,带灯翻遍口袋,只有五百元,竹子和司机也在身上翻,凑够了一千元。一手交钱一手交保证书。一切办妥了,张膏药说他去个厕所,王后生说他也去,厕所在房后边,司机就跟着。
过了一会,张膏药出来,王后生也出来,两人好像才吵过,都嘴噘脸吊着。张膏药小步跑到带灯面前,低声说:王后生问我要钱哩,说给他分一半。带灯说:该他的给他,咋能给他一半钱?张膏药说:要不是他,你们不会给我这些钱的,他说给他一半,至少也要三分之一。带灯说:你给了?张膏药说:我给了他一百五十元,他不行,还是要,我答应给他十张膏药。他要再缠我,你要帮我说话。
六点半带灯和竹子一到镇政府,镇长竟然也没睡,还等着。听汇报说没等王后生张膏药上访就从县城找回来处理了,镇长喉咙里嘎啷响了一声,说:我就知道你们能办事,也办得了事!
鞭炮在屋檐上响
第二天中午,张膏药来到镇政府大院要找书记和镇长,书记和镇长在办公室研究事,白仁宝赶紧跑出来,说:钱已经给了你,你也写了再不上访的保证书,你还要干什么?!张膏药说:我来谢呀,给政府放一串鞭炮!
张膏药果然在院子里放鞭炮,还大声说:政府好,政府好,我的问题解决了!他提着鞭炮转着圈儿放,放着放着炮仗皮蹦了手,就忽地一扔,鞭炮扔在了屋檐上,烟雾和炮仗皮罩了屋檐下刘秀珍的房间门窗,刘秀珍呀呀地叫。书记和镇长也从办公室出来了,站在台阶上笑。镇长说:带灯呢,竹子呢,喊她们出来!
带灯和竹子在房间里还睡着,睡得太沉,院子里再响动都没醒。
给元天亮的信
像树一样吧,无论内心怎样的生机和活力,表面总是暗淡和低沉。树中的水分在心中循环反复不停地轮回,那是别人看不见的而我能看到的生命线。树根在地下贪婪地寻找和汲取水流于体内急切而幸福地运行,然后变成气变成云,天上就有白云彩霞又成为树的追求和向往。现在树心发成千般叶子,叶子全蔫得耷拉了,只为迎接雨的到来。
正是近晚,我突然喜欢了近晚的山风,哪个季节哪个早晨或午后的风也没有它持续和耐烦,能抚慰畅想。晚风有太多的话语说给叶子,太多的交待留给树木,太多的无奈留给夜晚。
几天没有给你说话了而觉得竟然没法张嘴。想说说昨天在坡上滑了个屁股墩把裤子绊个口子,想说吃了架嫩五味子把嘴吃烂了,想说山鸡中的小母鸡其实很精神很风采,想说其实我总是想着你没有忘。我想说也许我不发信扰你是最好的对你。我想说我现在觉得整天在山上跑在地上跑像头兽我有点自卑。
想要什么就是缺少什么吧,这十多天怎么睡前醒后就想几遍猪蹄儿鸡翅和炸臭豆腐片儿。但不能吃,我有些胖了。就像人的思想意念里很想要什么常常又要不得,只能疲疲地空想象。人实在是一株有思想的芦苇,但我想当野芦苇,野芦苇心是实的而且芦花更经风。
风把一枚羽毛吹拂到了我的头顶,谁的羽毛呢,是黄鹂的是白眉子的还是鹳的,在斜阳的余晖里灵光闪动。我突然觉得你能画画吗,你应该会画画,那你就画一幅画吧:远处的山头一只小鸟在欢快啄着草籽,边上写个归;山地上坐一村妇,在微笑着相思,身边的青葱开着百合,边上写个爱。
读了一本杂志,上面说到佛不问三句话:不问自己在哪里,不问什么时间,无关乎生死。我的心突然觉得我是进了你庙里的尼姑。有这个想法我很是高兴和安然,同时也释然,自己把自己从庸俗中解脱出来,终于到达永恒的路口。我给自己有了定点和起点的,同时我也掉下几颗泪。像天空艰难刮落浮虚的酷霜,让天空走向肃穆和冷静。让我在你的庙中静心地修行,边修边行。
领陈大夫去给王随风的男人看病
镇西街村的李存存和南河村的陈艾娃都给带灯捎话,让去吃蒸卤面。豆角熟了,土豆和豆角拌的蒸卤面特别好吃。带灯没去,倒到王随风家来看望王随风的男人。王随风上访上得成了神经质,根本不听劝说,但王随风的男人老实,听说病了,带灯就可怜他,买了一纸箱的方便面,还有一包火腿肠。王随风没在家,男人在炕上呻吟,没有打针,也没有吃药,脚都肿了。带灯想给那男人开药方,再抓些药的,但他脚腿指头按下去就一个坑儿,耽心自己治不好,便出了门去找陈大夫。
陈大夫说:他腿肿了,你瞧我这腿。把跛着的那条腿提起来,放在凳子上,像放了一节死长虫。他不肯出诊,出诊就要出诊费。带灯说:你积些德,也不至于走路路不平。陈大夫说:就你咒我。带灯说:我请不动你,让工会曹老八请你。陈大夫说:曹老八我不怕。你咋不说年底个体医生要换行医证呀?带灯说:你还知道呀,我偏不说!
陈大夫在王随风家给王随风的男人号脉,说患的是脑血管硬化病。带灯说:怪不得他病得重,你开药方,我也学学。陈大夫有些得意,就讲用药的道理:黄芪生温收汗固表脱疮生肌,气虚者莫少。人参大补元气止渴生津调脾益胃。甘草温调诸药。苍术除湿。柴胡味苦能泻肝火,寒热往来。当归生血补心。黄柏降火滋阴骨益温热下血堪任。升麻性寒清胃解毒,升提下陷。细辛性温少阴,头痛利窍通关。陈皮甘温顺气宽膈留白和胃消痰。药方:黄芪蜜炒十五克,人参十五克,甘草炙十五克,苍术米泔浸炒十五克,川芎十五克,升麻十二克,柴胡十五克,陈皮十二克,黄柏酒炒十二克,蔓荆子十二克,当归二十克,细辛十五克。喝五副。带灯说:好,你回去了就在你药堂里抓好,明天我拿了送过来。陈大夫说:那药钱。带灯说:恁俗气?没药钱!
出了王随风家,陈大夫说他走不动。带灯后悔来时把摩托让给竹子和段老师去县城买衣服,他们就站在路边等顺车。等来的竟然是镇政府的小车,带灯正拢头发,发卡还在嘴里咬着,腿一叉,把小车挡住。陈大夫说:你神!
小车上连同司机四个人,都是镇政府大院的小干事,他们奉了书记的指示,到一些村寨采购了土蜂蜜、木耳、黄花菜,还有土鸡蛋和腊肉。书记每季度都让采购些土特产要给县上一些领导和部门送,他送礼公开,说:这不是行贿,是联络感情,一份土特产值不了几百元钱,却给樱镇换回的是几万元几十万元。以后凡是对樱镇有利的,都可以送礼,经我同意了账就报。带灯上了车,要车上人再挤挤让陈大夫坐了,说:把陈大夫捎同广仁堂,将来你们谁病了,陈大夫会好好给治的。
这些小干事都是镇政府的长牙鬼,刁蛮成性,拉帮组伙,带灯平时不和他们多话。他们采购了土特产后在村寨里吃了饭喝多了酒,对带灯大加奉承,然后大夸他们自己的本事大,该逛的都逛了,该拿的补贴照拿。再然后又说镇长这次没给妇联主任的助手发一百元补助,他们要喝酒后嚼十分钟茶叶了就去镇长那儿去闹,不把事说成是龟孙子。翟干事能吹,还吹他来镇政府工作四年了,经历了一场大水,目睹了镇中街村的一场大火,见了大美女带灯和竹子。他们像狗屎一样烦人,带灯就不说话,拿手捂鼻子。
把陈大夫送回广仁堂,竹子和段老师在一家小饭店里吃石锅炒粉,见了带灯,拉进去就一块吃,不吃不行。吃了一会,对面桌前的凳子上蹴着一个人,也是吃了炒粉,用茶水咕噜咕噜涮嘴,只说涮了嘴该吐呀,却一仰脖子咽了。带灯不吃了,扭头往店外看,元黑眼的老婆就迈着八字步走过来。这胖女人穿着一身的黑,袖口却镶着浅花白边儿,头梳得光光的,站住了,仍然是八字步,双手勾在腹下,说:他婶呀,吃了没有,老人身子还好,娃还乖?带灯每每见着这女人了,就爱看这女人的神气,那叫做婶的回答着问候,却低声告诉了元黑眼又和谁谁勾搭了,这女人倒说:让他折腾去,他折腾倒给我省了事!带灯要笑没有笑,却远远瞧见了两个人,白色的西服,白色的西裤,连皮鞋都是白色的。拐往去镇政府的那条巷去,心想,来镇政府办事的,穿得这么怪异?!蓦然觉得是自己的丈夫,定睛看时,果然就是。
丈夫回来了就吵架
丈夫的头发留得很长,油乎乎的,和丈夫一块来的那个人也留着长头发,但他头发稀了顶,在脑后束个马尾巴,也是油乎乎的。丈夫介绍说那人姓毕,是山水画家,了不得啊,一张画能顶山里人卖三头牛哩,他这次回来,就是陪毕画家采风的。带灯当然热情而客气,说画山水就应该到樱镇来,秦岭里最美的地方就是樱镇啊!但带灯看不惯他们油乎乎的头发,觉得脏。她把丈夫叫到一边,说:你咋打扮成这样?丈夫说:有派儿吧?带灯说:那一年元天亮回来,就一身黑衣裳,小车到樱镇街口就停了,步行着进来的。你才出去了几天,穿一身白,留这么长的头发,怪物呀?丈夫说:艺术家么。带灯说:屁艺术家!是小公园了才讲究这儿栽棵树在那儿植一片花的设计哩,秦岭上的草木都是随意长的!丈夫说:你不吃这一套,有人吃这一套嘛,我这次回来之所以打扮了,又带了毕画家,还不是要给你长脸的?!带灯说:恶心!
带灯要丈夫把长头发剪了,丈夫不剪。带灯说不剪就不剪吧,你们也把头发洗干净,丈夫也不洗。带灯去打扫镇街上他们曾租用的那间房子,还拿出了一套新被褥,丈夫却一定要在旅馆里包房间,一间是毕画家的,一间是他的,让带灯也住过去。带灯说:我有宿舍,我笨狗扎的什么狼狗势?!
夜深了,带灯在宿舍里等候丈夫,镇长进来了,说:你丈夫回来了?带灯说:嗯。镇长说:刘秀珍说你丈夫带了个女的,我说不可能吧,后来才知道不是女的。带灯说:你是不是说我丈夫也男不男女不女的?镇长说:画家么,就是要人认得是画家嘛!我能不能请他们吃顿饭?带灯说:是想要画呀?人家的画你买不起,一张上万哩。镇长说:杀人啊!!带灯说:在樱镇没有人肯信的,我也不信,可这是真的。镇长说:那你丈夫的画呢?带灯说:他的不值钱,在城里卖几千元吧。镇长说:哇,那你钱也多得能砸死人么,我该傍富婆了!带灯说:我们家他是他,我是我,我工资也够我花了,我不稀罕他那钱。如果镇上要办事用画,那就得买,我可以让他便宜。如果你办事用,我偷他一张两张。镇长说:那我请你吃饭。带灯说:你也甭请我,你不请我权当我请了你。
这晚上丈夫并没有回大院来住。事后曹老八给人说,他陪两个画家喝酒,那个姓毕的能喝,酒盅子不沾唇,直接就倒进嘴了。
第二天,丈夫陪毕画家到山里去写生,没有回来,第三天下午返回樱镇,在饭馆买了几个菜,被端上旅馆去吃。饭后,丈夫到镇政府大院来住,带灯却是中午就下乡了,夜里九点才回来。两人没亲热多久,就又吵开架,吵了一夜,天明,丈夫和毕画家离开了樱镇。
镇长来问带灯:他又走了?带灯说:鸿鹊高飞,不集浅池么。镇长说:媳妇这漂亮的,他咋舍得走?!带灯说:他现在是省城人么。
竹子在一旁伺弄着指甲花,没吭声,后来悄悄给南胜沟村的王盼银打电话,王盼银也已经是她们的老伙计了,让王盼银请带灯去吃糍粑。王盼银果然就给带灯了电话,带灯先不去吃,王盼银说:现在有水了,你不来看看吗?我还要盖间烘烟房的,你给我从镇街捎一把锯呀!带灯和竹子就买了一把锯捎上,去了南胜沟村。
挣扎或许会减少疼的
从南胜沟村返回的时候,还想着去去东岔沟村,却又想鉴定的事仍落不实,去了无法面对那十三个妇女,带灯和竹子就直接回了镇街。
路上,竹子抱怨这么忙碌着,无穷的艰辛,却总是绝望了还是绝望,乡镇工作实在是没意思。带灯当然批评她。两人有一段对话。
竹子说:那你说,咱这样做能如愿吗?带灯说:不会。竹子说:既然不会咱还一宗宗认了真地去干,这不是折磨咱吗?带灯说:折磨着好。竹子说:折磨着好?带灯说:你见过被掐断的虫子吗,它在挣扎。因为它疼,它才挣扎,挣扎或许会减少疼的。
又打架了
从梅李园到镇西街村口的筑路搬迁赔偿总算结束,而从村口再建一座桥到河对岸,桥址选定了,也风平浪静。但从桥址到南河村的大工厂生活区还要筑一条路,已经与村上签了合同,却引起了村民的议论。村民们觉得每亩地十八万元太低了,据说华阳坪大矿区那儿现在每亩地三十万了,即便是当初也二十万,会不会是支书、村长得了回扣而出卖村民利益,便宜卖给了大工厂?这种议论很快蔓延,越议论越邪乎,后来就义愤填膺,怒不可遏。于是,大工厂在用白灰划线栽界石时,第一人与施工队发生口角的是田双仓。田双仓以前以村干部多占庄宅地而上访过,虽没王随风有名,但王随风只为自己的事上访,田双仓却总是以维护村民利益的名义给村干部挑刺,好多人都拥护他。田双仓看到铲车在划出的道路线中铲豆禾苗推土,对施工的头目说:豆禾苗这么高了,铲掉太可惜。头目说:钱已经出过了,这地就是大工厂的,地里长着啥与你们没关系。田双仓说:是没关系,可这是庄稼啊,等村民收过豆禾了,再筑路也误不了你们建厂么。施工队当然不在乎田双仓,豆禾苗就铲下了一半。田双仓没别的能耐,就是死狗劲,就在村里喊:大工厂铲咱们的豆禾了,卡着咱的喉咙夺食了!村人全跑出来,由要护豆禾苗到提出地价太便宜,这里边贪污和腐败,而把施工队围住。
施工队立马派人去找书记,书记问镇长:田双仓是干啥的?镇长说:是个刺儿头。书记说:他是不是觉得他是元老海第二呀?镇长说:那他没有元老海的威信。书记说:元老海可以成功,但绝不允许田双仓坏了咱们的大事!书记就让镇长带上镇政府所有人都去南河村,一定要把事态控制住。镇长说:我先去控制,但你得去,你说话顶用。书记说:当然我得去。你先去解决,解决不了了我再去收拾。镇长带人去了,书记坐下来砸核桃吃,慢慢砸,慢慢掏仁,说:要有静气!然后穿上了那件西服,把派出所长和五个民警叫来,一块往南河村去。
镇长二十多人一到南河村前的地里,镇长就喊村民散开,村民不散,一边继续围着施工队,一边叫骂着卖地有黑幕。镇长驱不散村民,让支书村长出来指天发咒,说签合同时他们没收一分黑钱,如果收了黑钱,让他们上山滚坡,下河溺水,出门让车撞死!村民却仍不依不饶,田双仓说:收了黑钱必遭报应,没收黑钱那就是软弱无能,每亩地怎么就十八万呢,大工厂要道路,道路必须经过咱这里,你要它一亩四十万五十万它能不给吗?!气得支书和村长说:我们无能,你田双仓能,镇长在这儿,你向镇长要四十万五十万去!村民就又围住镇长,镇长说:支书村长已经给大家发了咒,他们是不会有猫腻也不敢有猫腻,为了让大家放心,镇政府也要调查这件事,如果真有问题,那就处理他们!现在的樱镇不是十年前的樱镇,你田双仓也不是元老海,元老海阻止修高速,可樱镇成了全县最贫困的镇。樱镇引进大工厂是大事,事大如天啊,引进来了很快富强繁荣,光每年税收就几千万!亏一点是必然的,不下饵咋钓鱼,舍不得娃打不住狼,要有大局观,不要受坏人煽惑。田双仓说:谁是坏人,为群众争应得的权益就是坏人吗?南河村人都是坏人吗?引进大工厂或许多收税金,那是给了南河村吗,全镇人富裕为什么偏叫南河村受损?镇长就火了,说:你田双仓是好人吗?你上访了几年,现在又煽风点火,蛊惑群众!就喊道:把田双仓给我抓起来!马副镇长和侯干事过来就要抓走田双仓,村民却向着田双仓,不让抓。马副镇长身体弱,在推搡中跌了一跤。镇政府的干部全拥过去,扭着田双仓。田双仓反抗着,一时胳膊还扭不住,侯干事说:还制不了你?!从怀里掏出个小瓶子就往田双仓脸上撒。小瓶子里装着胡椒粉,侯干事在抓那些孕妇时常使用胡椒粉。侯干事这么一撒,田双仓手去揉眼,肚子上被顶了一膝盖,歪在地上,两条胳膊顺势被扭到后背了。
田双仓一被扭住,村民们全愤怒了,有人脚踢白灰线,白灰线就没了,又拔界石,拔出来推到河岸下,有人就坐在地上不让施工队过去,抱住铲车。镇政府干部分散开来,去拉去拽,做工作,讲道理,要各个击破,但在拉拽中,劝解中,就吵起来,推推搡搡,骂骂咧咧,碰了胳膊青了腿。带灯原本站着没动,看到几个人在推扯着镇长,就过去夺了一农民的锄,又把爬到铲车上的一个妇女往下拉。那妇女说:你不要拉我,我怀上了。带灯说:你怀上了还上那么高?一伸手把她抱了下来。竹子和几个小伙在那里吵,吵着吵着小伙手上到脸上来,竹子把手打开了,凶得像一只掐仗的鸡,一抬头,看到带灯把一个妇女抱下铲车,没想自己一脚踩在个土坑,鞋的后跟掉了。爬起来往带灯这边来,一脚高一脚低,脱了那只好鞋就拿石头砸后跟,一个老汉竟又冲着她吵。老汉说:你吃粮食哪来的?竹子说:买的。老汉说:不是老百姓种你吃啥?竹子说:反正不吃你种的!老汉唾了竹子一口。忽然有人喊:书记来了!书记来了!竹子擦脸上的浓痰,眉毛上的痰擦不净,看见果然是书记来了。
书记是穿着西服走了过来,他的身后是派出所长和五个民警。但书记的手向着他们往下按了按,所长和民警站住不动了,书记单独走过来,他走得不着急。现场所有的人瞬间里安静了。书记说:干啥哩,干啥哩,怎么回事?好像他什么都不知道,是路过这里了才来问的。村民一下子声浪又起,涌过来七嘴八舌给书记说事,白仁宝横在书记和村民之间,大声说:要打书记吗,看谁敢动一指头!书记说:自主任,不要拦,要相信群众,群众有什么问题就给我说。慢慢说,一个一个说。就有三个人出来给书记说,第一个说话不清楚,第二个又说,又说得结结巴巴,第三个就说:我来说!书记说:你是不是叫田双仓?田双仓被马副镇长和两个干事扼在不远的一棵树下,田双仓听见了书记说他的名,就叫道:我是田双仓!书记这才看清了蹲着的田双仓,田双仓是个麻脸。书记说:站起来说!田双仓说:站起来裤子就溜了!书记说:你说!田双仓就说了他如何制止铲豆禾苗,但制止不了,村里人才起了吼声,而镇长他们如何打骂群众,竟然给他撒胡椒面,扭他胳膊,还摘了他的裤带反绑了他的双手。书记说:有这事?田双仓就站起来,双手果然绑在背后,裤子便溜下来,里面没穿裤衩,他又蹲下了。书记说:怎么把人家绑了?解开,解开!侯干事去解,田双仓却说:让镇长解,他下令绑我,他解!镇长脸色不好看,书记说:侯干事解!侯干事重新解。田双仓说:有本事你绑呀,你解啥哩?!侯干事在解的时候故意把裤带又勒紧了一下,田双仓又在喊:书记,书记!书记已经不再理了,在给村民喊话:政府是人民的政府,政府就要为人民群众谋利益,这里边有全局利益和局部利益,少不了会有这样那样的不同意见。但是,群众的各种意见我们都要认真听取,符合全局利益的我们要坚持,得给群众讲明道理,不符合全局利益的我们要反对,得给群众消除误解。今天这事让我碰上,我可以做主,也就决定两条给大家宣布:一、这地还得占,这路还得修,原则大事上不允许谁阻拦和破坏,否则就依法惩处,绝不含糊和手软,在这一点上没有丝毫的通融和改变,也不可能通融和改变!二、鉴于豆禾苗长这么高了,毁了也可惜,我可以给大工厂那边谈,先建桥,等豆禾成熟收割了再筑路。书记宣布完了,问:大家还有什么意见?村民们都没吭声。书记说:没什么意见了,那施工队就撤,大家就散。施工队就把铲车掉头开走了,村民有的散了,但田双仓还坐在地上,说他胳膊疼。书记就高声给远处的派出所长喊:田双仓胳膊疼,你们把他扶送回去揉揉。说完转身先离开,西服扣子解开了,张着风,像是两扇翅膀。而田双仓忽地站起来,说:我胳膊想断呀,让所长揉?!离开地走了。
这个中午,镇政府伙房特意做了一大锅烩菜,里边有肉片子,有烙豆腐,还有排骨和丸子。镇长的脸一直苦愁着,书记便拍拍他的肩说:你给大家讲,这顿饭全部免费,慰劳大家!给镇长碗里多夹了三片肉。
竹子端了碗不动筷子,带灯问:咋不吃?竹子说:唾我一脸,我想着就恶心了。带灯忍不住笑,翟干事偏要说那老汉的痰稠得很,吐竹子的额颅,从眉毛上往下吊线儿。说得竹子放下碗,他倒把碗里肉片子夹走了。又给带灯说:美女你今天勇敢得很!带灯说:他们围攻镇长,你们都不动么。翟干事低声说:如果惹下事了,领导说你千万得扛住,说是你个人行为一时冲动,就把咱牺牲了。带灯说:我不怕么,我和群众关系好,不会把我怎样。你们当然不敢上去了,平日里都害怕着挨砖哩!
镇党政办发出通知
又到了每年党建工作检查时间,镇党政办发出通知。各村寨干部,各包干干部:党建村寨检查组于本月十二日到樱镇,为了迎接这次检查,各村寨务必做好以下几点:一、村寨支部整洁活动室,挂好党员活动室牌子。没有活动室的或活动室做他用的,立即新建和恢复,蓝漆门窗,白石灰刷墙,屋顶上插党旗。二、中堂上必须贴上党徽,不能有灰尘絮子和蜘蛛网。会桌上摆放整理好的档案资料,硬皮装订,写清名称,贴上编号。也可以置一大茶壶,若干茶碗,以示经常有学习活动。三、各村寨包干干部和村支书不得外出,座机有人守,手机不能关,保持通讯畅通。四、各村寨提前组织党员进行检查教育,对随时随地被检查时做好可能问及的问题的准备。一旦发现检查组入村,及时向镇党政办报告。五、活动室内和村寨显眼的墙上要有党建标语。新的标语是:加强党的自身建设,巩固党的执政地位,强化争先意识,提高服务效能,推行村务公开,扩大基层民主,全面提高党员综合素质,切实发挥党员表率作用。
给元天亮的信
这几天总是烦厌,自己想把自己的皮囊像摔土坷垃一样摔碎在石上。我的心像皎沽的狐一样,无可奈何地蹲在山头,贪婪地吮吸朝阳曙光霞虹,然而太阳起来就慌张逃遁。狐狸的皮毛让生活在人群中的庸陋者在阳光下炫富耀贵,而狐狸是那样的无存身之地,异类杀之而后快,再取它的皮毛,是自己害的自己吗?
我总爱和你说话说呀说呀把我都掉球了。你不会烦镇干部吧,我也自觉凉气。但现实又是咱们交流的重要部分啊。我午后再将一包材料,包括镇党政办的各种工作文件邮给你。
我是不想让某种生活方式成为生存惯性的,因为我要能随时地跳出来。但是我对你想念情感总如岩下的泉一样,滴滴点点很快汪出一潭,舀去又来,无有止境。每次我都依依惜别地觉得为自己觅到了出路,谁知道每次还是恍恍惚惚如困兽八面突围。我昨天早上想象咱们在山后有个石屋草房,然后在梁峁上搭火取暖,烤柿子红薯吃。住处越简陋拥有的越繁华吗?心放下越多和天才能越亲近吗?树木贪婪的叶子罩住私心的果子,树就进不了云天,而你是我的云天。曾经梦见你和我走在梯田畔沿上,我拿个印章,印章没有刻,还是个章坯子,你手里边给我写行小字。至今想我从来没有过印章的概念和用途呀,然而这梦里的事实让我知道了我还有印章是你给我造就的。我的命运像有一顶黄络伞行运也许别人看不见。
梦和现实总是天壤之别,像我和你的情感越来越亲近,而脚步越来越背离,我是万万不能也不会走进你的生活,而冥冥之中也许狐在山的深处在水的深处,我们都在云的深处云蒸霞蔚亦苦亦乐地思念。
觉得我想画画了,也应该画画了,因为总想和你说话是说不完的话,也就是写不完的话,但如果像你一样我也刁空去写作,那我难以胜任。写作要有伤感,要忧郁,有苦味,而我好像没有,我总是像蜜蜂一样见花就是甜蜜,虽然有时也感慨也苦恼也无奈,一头的暮水,可还是像啃甘蔗一样嚼嚼仍是甜的。所以我想画画而且自信能画得好。我没有丁点画技,画并不完全在于笔墨而在于宣泄和想象,我的画肯定是理想飘缈柔软好看愉心悦意的,实际上不是浪漫是你我的现实表达。我总是心里有好多话给你说又说不尽,如同哑巴手语不完全表达我的心,我的画画你不会笑话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