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速路修进秦岭
高速路没有修进秦岭,秦岭混沌着,云遮雾罩。高速路修进秦岭了,华阳坪那个小金窑就迅速地长,长成大矿区。大矿区现在热闹得很,有十万人,每日里仍还有劳力和资金往那里潮。这年代人都发了疯似地要富裕,这年代是开发的年代。
樱镇
樱镇是秦岭里一个小盆地,和华阳坪隔着莽山,不是一个县,但樱镇一直有人在大矿区打工。
樱镇人都知道,大矿区曾经发生过有拿钱砸死人的案件。说:在大矿区走路,头低着,能拾到金戒子。
樱镇辖管几十个村寨,是个大镇。镇街也大。街面上除了公家的一些单位外,做什么行当的店铺都有。每天早上,家家店铺的人端水洒地,然后抱了笤帚打扫,就有三五伙的男女拿着红绸带子,由东往西并排走,狗也跟着走。狗已经习惯了这是要去松云寺的。
松云寺在莽山半坡上,其实早没了寺,只有一棵汉代的松。松是长到两米高后就枝干平行发展,盘旋扭转,往复回返,荫了二亩地。人们有所祈求了,都把松枝拉下来,缚上红绸子,再送了去,说:天呀!抬头仰望,松在空中像一片云。
从松云寺返回镇西街村的石桥上,要吃元老海凉粉。
元老海凉粉是镇西街村长元老海曾经喜欢吃的软枣叶凉粉,这都快成为一种名小吃了。元老海差不多死了二十年,如今人还念叨他,说他脸像驴脸,动不动骂人,但他越骂越亲,他要不骂你了,你就是他的仇人。
高速路原本要从莽山凿个隧道穿过樱镇的,元老海带领几百人阻止过。这是元老海一生干过的最大的事,他竟然就干成功了。
皮虱飞来
元老海带领几百人阻止开凿隧道时,皮虱飞到了樱镇。
虱子是没有翅膀的,但空瘪成一张皮,像是麦麸子,被风吹着了,就是飞。
这批皮虱是从华阳坪一带飞来的。要兴建大矿区,华阳坪的青川街、木瓜寨、裴家堡子都得拆迁,几百年的老屋旧墙一推倒,钻进墙缝已成了空皮的虱子随着尘埃腾空,久久不散,后来经风飘过了莽山。飘过莽山到了樱镇,落在房上,落在院里,也落在了莽山坡前的几百人身上。这些皮虱并没有死,一落在人身上粘附了皮肤,立即由白渐红,由小变大,钻进衣裤的皱褶里交媾了还生虮子。
元老海带领着人围攻施工队,老人和妇女全躺在挖掘机和推土机的轮子下,喊:碾呀,碾呀,有种的从身上碾过去呀?!其余的人就挤向那辆小卧车,挤了一层又一层,人都被挤瘦了,车也被挤得要破,外边的还在往里挤,再外边的还仍要往里挤。在这种混乱中,皮虱粘附在皮肤上吮血,人是不觉得痒的,即便痒了,也是顺手在怀里或裆里抓一下,又往里挤了。
紧挨着小卧车的是元黑眼,喊:尿泡挤打了,我要尿呀!没人理会,元黑眼就在裤裆里尿了,尿道子像蛇一样在人脚下乱窜。换布那时还小,能从人窝里钻出来,因为他摘下车窗里一个人架在额颅上的墨镜,说:我给你拿拿。就拿着跑了。
英雄宴
阻止了隧道开凿的第三天,元老海过七十大寿,镇西街村给他办了英雄宴。英雄宴除了有熊掌,有驴鞭外,还要上一盘活蝎子。活蝎子用酒泡了,直接夹起来蘸着面酱吃。谁都不敢吃,只有元黑眼吃。他筷子伸到盘子里拨拉,蝎子张牙舞爪地往筷子上爬,他说:我挑个大的!就夹起一只大的丢进嘴里嚼,嚼三下,睁着眼说:嗯,皮多肉少。一梗脖子就咽了。大家给元老海敬酒,一碗一碗苞谷酒端起来,说:你老能活一百二十岁,给咱一直当村长!元黑眼独自抱着盘子吃蝎子,这时候哼地冷笑了一声。大家问:你笑啥的?元黑眼说:这不可能么!大家都恨元黑眼不会说话,连元老海也恼了,脸吊得老长。元黑眼端了酒,说:我给我爷敬一杯!在元氏家族里,元老海是元黑眼的爷辈。元黑眼继续说:我爷咋能活到一百二十岁呢?只能活到一百一十九!大家愣了一下,这才笑了,元老海也笑了,骂道:你这狗日的!
但是,元老海在这天夜里,被投进了监狱。
松云寺的松开了金子般的花
阻止莽山隧道开凿,总共毁坏了十几辆挖掘机、推土车和卡车,还完全砸烂了一辆小卧车,致伤十三人。这是当年全县最大的聚众打砸事件,因此镇党委书记和镇长双双被调离樱镇,元老海当然也丢掉了村长一职,以罪拘留六个月。到了五个月零二十七天,樱镇已经有人收拾好了一辆蹦蹦车要去监狱接他,他却死了,突发脑溢血,提前三天运回来了尸体。
而高速路终究改变了线路,再没有穿过樱镇。
松云寺的那棵松在第二年的四月开满了花。樱镇人还从来没有见过这棵汉松开花,或许是开过,开得极小,没有留意,突然花开得这么繁,且颜色深黄,开一层落了一地;再开一层,再落一地,半个月里花开不退,树上地上,像撒了金子。
元氏家族很旺,元老海却没儿女,他一死就死绝了。大年三十的夜里,家家的先人坟上都要亮灯,没亮灯的就是绝户。樱镇人给元老海的坟头点了两盏红纸糊的灯笼。
樱镇废干部
保全了樱镇的风水,樱镇也从此以后给全县形成了一个概念:樱镇废干部。
镇政府的马水平十五岁当通讯员,一直干到副镇长,是个老樱镇,他说:樱镇的干部,尤其是书记和镇长,来时都英英武武要干一场事,最后却不是犯了错,就是灰不蹋蹋地被调离,从没开过欢送会。
马副镇长有个笔记本,记载着:
一九八二年赵国元书记调走时,半夜里自己用架子车拉的行李。走到镇东街村口了,镇党办主任撵上,从架子车上取回了一只马扎凳。
一九八九年李晃书记被开除了党籍和公职,五十岁的人了,号啕大哭。
一九九四年张发虎镇长上调到县政府任副县长,离开樱镇时曾有一批群众到镇政府欢送,拿着鸡蛋,木耳,核桃,还有老太太拿着扎着花花的鞋垫子往他怀里塞。他一调走,就有人告状这一切都是暗中组织的,凡是欢送的都发了五十元,送东西的付一百五十元。后来张发虎被调查,就降级了。
一九九八年李中庚书记办公室门上被抹了人粪。先是怀疑镇政府大院的人干的,调查了半个月,排除了,但到底是谁到镇政府大院来干的,最后不了了之。
二○○○年刘二强镇长在任上,有一夜从祥峪村下乡回来,才到镇西街村石桥上,突然挨了一黑砖,住院半月。刘二强没让派出所破案,也没给人提说。
二○○五年黄千贵书记政绩不错,到处传说他要当县宣传部长呀,当上宣传部长就是县委常委,而随之十几封告状信寄到县委和市委,宣传部长候选人资格就取消了。三个月后他患病,查出是肝癌,七个月后眼睁着死在医院。
接替黄千贵的是孔宪仁。孔宪仁在任期间小心谨慎,平安无事。他是樱镇药铺坪村人,退休后把家迁到镇街。以前他在镇街上走,街两边的人吃饭都蹴在门口,敲着碗说:孔书记吃啦没?孔宪仁顺便到谁家,端了碗就能吃,还给燎一壶苞谷酒。退休后就没人招呼了。在街上碰上王后生,问:后生呀,忙啥哩?王后生说:正骂你呀!他说:我有啥让你骂的?王后生说:你在任期间谄上欺下,贪污腐败,都退休了凭啥还住在镇街上?!气得孔宪仁再不多出门,想吃肉了让老婆到元黑眼家的肉铺子去买。元黑眼的秤也是压得很低。
和孔宪仁搭班子的许亘镇长调离时,镇街上有人放鞭炮庆贺。许亘镇长是坐车离开的,到了樱镇东边的二道梁上,让车停下,回身冲着樱镇尿了一泡。
把人活成人物
外界说樱镇废干部,樱镇人不这样认为,王后生就说过:那是干部屁股底下有屎么,咱穷是穷,脑瓜子不笨么,受谁愚弄啊?!王后生是镇街的老街道上人,这些年自己上访,也替别人写上访材料,已经属于樱镇的名人。卖米线砂锅的老板纳闷过:在樱镇,人们习惯把厕所称作后,上厕所不说上厕所说去后呀,那么,王后生,就是他妈把他在厕所里生下的?这么不好听的名字怎么还显山露水了呢?!王后生就得意了,你甭管我的人名,你要晓得我现在是名人。于是吃米线砂锅时不时让先挂上账,老板就在店里的墙壁上给他划道儿,欠一砂锅划一道,再欠一砂锅,再划一道,划上了九道。王后生又害了牙疼,到曹九九的牙科所去拔牙,说:把账记下噢!曹九九给王后生拔牙,用的是大钳子,一边夹住牙了一边说:哈,王后生,你狗日的行,把人活成人物了!哟,拔错了。曹九九把王后生的一颗好牙拔了,只好再拔那颗病牙,王后生从此少了两颗门牙,说话漏气。但曹九九的话是对的,人要把人活成人物。
樱镇上能称得上是人物的人太多了,除了这个王后生,还有的,比如镇西街村的元老海,元老海的族人元黑眼,石桥后村的张膏药,南河村的王随风,镇中街村的朱召财,包括孔宪仁,马副镇长,葛条寨的牛二,当然还有镇东街村的换布和拉布。同庆堂的中医大夫陈跛子就发感慨:樱镇有这么多的人物,积厚流光,樱镇可能还要出更大的人物哩!陈跛子感慨后,人们先是看好孔宪仁,但孔宪仁不行,许亘镇长调走后,又都寄希望马水平,说他要由副镇长转正镇长,如果转正镇长了那就前途不可限量了,这说得马水平也心性高涨,醉后在镇政府大院里撒尿,说:瞧着吧,将来这里要长一株牡丹!而马水平一直还是副镇长,他撒尿的地方只生出一棵狗尿苔。直到镇西街村的元天亮在省政府当了副秘书长,樱镇人才惊呼:这才是大人物了!
元天亮
元天亮当上了省政府的副秘书长后,就成了樱镇的一张名片,到处流传着关于元天亮的传奇。
说元天亮是元老海的本族侄子,他家五世单传,辈分高,元黑眼他们还叫他是叔。说高速路没有穿过樱镇,多亏没有穿过樱镇啊,这才使元天亮得了山水清气,让他极了风云大观。说任何大的工程,比如修座大桥,筑道河堤,总是要伤亡人的,这叫做要以人头奠祭。那么元天亮要出来,元老海的坐牢和暴死也便是天意了。说元天亮是樱镇第一个大学生,他考学的那年,河滩里飞来了天鹅,夜夜声唳九天。说元天亮毕业后在省文史馆工作,因为能写文章又有组织能力,不久就当了馆长,当了馆长后文章写得更多了,出版的书有砖头厚,垒起来比他身子高。世上有能写书的但当不了官,有能当了官的却不会写书,元天亮是两全其美。说元天亮当上省政府副秘书长了,县上的领导但凡进省城必然要拜见他。到了省政府大门口,背枪的门卫不让进,说:我们是元秘书长老家的!门就开了,门卫还给敬个礼。
当然,让樱镇人感到温暖的是元天亮在省城那么多年了,学问弄得那么大,官做得那么高,说话还是樱镇的口音,最爱吃的还是老家饭,也热心为家乡办事。
为家乡办事的故事很多,其中最为说道的有三件。
一件是元天亮联系了香港一家慈善机构要为樱镇小学捐赠八十万元,让镇政府拍摄些学校照片寄他们先看看。镇政府派人却只拍漂亮的地方,还是仰拍。人家看了照片后说:这学校不错呀!便没有同意捐赠。樱镇人就骂镇政府不会办事,这是向人家要钱哩,不是向上级汇报工作显示政绩哩!元天亮只好又联系一个老板给了学校三十万元,学校盖了个教学楼,命名的时候,老板说不要以他的名字了,用他老婆名吧,就成现在“二妮楼”。
一件是元天亮通过省扶贫办拨了十万元加固镇前的河堤,但两年过了,镇政府却没有在河堤上增加一个石头,也没栽一棵树。县长知道了这事有些生气,可碍于元天亮的面子没有再追究,警告说:那你们就祈祷着今夏不发洪水,如果发了洪水冲堤毁坝,我就保不住你们了!那个夏天是下了大雨,却没发生洪灾,许亘镇长说他要谢天,趴在泥水里磕了个头。
一件是盘绕着莽山过来的国道改造,由二级公路建成一级公路,那也是元天亮通融了省公路厅的结果。所以,一级公路通车典礼时,元天亮被邀请了回来剪彩。
元天亮离开了樱镇一个月,樱镇人还在津津乐道元天亮,说元天亮瘦是瘦,鼻子下的两条法令特别长,这是当大官的相。说元天亮个头矮,不紧不慢地走内八字步,这是贵人气质,熊猫就走内八字,熊猫是国宝。说元天亮爱吃纸烟,手里啥时都冒烟缕,他属龙相呀,云从龙么,烟缕就是云。
虱子变了种
樱镇人这么说着,手就时不时地在怀里挠挠,或者顺手拿了烟袋杆子从后领往下戳,或者靠住了树身、门框和墙的棱角蹭一下背,因为他们身上总是有着虱子。虱子是最古老的一种虫,樱镇人司空见惯了,他们做这些动作常不经意,做过了也不多理会,犹如正做着活计顺口咳嗽了一下。所以,他们继续排说着元天亮,后又在不知不觉中转换了话题,说到天气说到收成说到镇政府的五马子长枪。虱子依然还在咬着,已经不满足了挠呀戳呀和磨蹭,就手伸在衣服里摸起虱子。
他们摸虱子的技巧都很精到,感觉到身子的某一部位发痒,而且酥酥的似乎有什么爬过,手指头就在口里蘸一下唾沫,悄悄地进到衣服里,极快地一按,果然就按住了一个肉肉的小疙瘩,揉揉,捏出来了是虱子,放到面前的石头上。你捏一个出来放在石头上,他也捏一个出来放在石头上。石头上已经有了许多虱子了,他们突然的发现虱子竟然有着不同的颜色,黑虱子,白虱子,还有一种灰虱子。
樱镇的虱子从来都是白色,即便是头发里的虱子,交裆里的虱子,都是白色的,而从华阳坪一带飞过来的虱子又都是黑颜色,见多了白虱子和黑虱子,怎么就又有了灰虱子?想想,他们就肯定了这灰色的虱子是白虱子和黑虱子杂交了出现的新的虱种!于是,他们觉得奇怪却并不害怕,还笑了说:马和驴交配了生下的是骡子,这灰色的虱子还算是虱子吗?!开杂货店的曹老八说:当然是虱子!大家也就觉得灰虱子蛮漂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