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多年前我住红旗区。那地方从前是城边上的菜土,后来成了很大一片的住宅区,各色人等,鱼龙混杂。我那栋楼的下头,有发廊、蒸菜馆、米粉店以及租录像带的和炸葱油饼的,还有后来被取缔的一个非法洗车场,一天到晚水声哗哗,满地泥浆,把男女老少皆培养成了芭蕾演员。亦有一些漂亮而可疑的妹子,睡眼惺忪,一边低头看呼机上的号子,一边打着哈欠在公用电话旁排队回话。老秦说,你以为她们是么子好人嗳,鸡咧!老秦的堂客就道,大家都要吃口饭来,没你们臭男人,哪里来的鸡?
老秦不同他堂客争。老秦脾气好。老秦来敲我的门,借锤子,借起子。\"我的被别人借走了还没还得来。\"他解释道。他住我楼上,一天到晚钉钉磕磕,声响很大。我说老秦你搞么子。他道帮别人修修东西。\"赚几个零花钱。\"有时候脑壳顶上是缝纫机响,半夜三更亦是不停。我说老秦你搞么子。他道帮两个妹子踩裙子。\"做得跟买的一模一样。\"原来老秦还这么能干。只是他家里太吵闹,于我是一种灾难。
不料更大的灾难还在后头。
那天我听到楼梯过道上脚步杂沓,吆喝喧天,开门一看,是几个人抬着一个大木箱子上楼,一二三一二三地那么吼,老秦一脑壳黑汗,喊慢点慢点,莫碰了这头,莫碰了那头。我问他这是朝你家里抬?\"是是是,慢点来!\"我又问抬的是么子。\"钢琴来,施特劳斯的钢琴!\"就这样,我家的天花板上头,晨昏两头,丁丁咣咣的又是钢琴声音下雨一样了。
原来是老秦家的大妹子,升到高一,忽然想学钢琴。老秦两口子七拼八凑凑起七八千块钱,买了架钢琴。他家里客厅小,钢琴摆进去,再放张饭桌都不行。大妹子放了学,就坐到琴凳上练琴。钢琴的声音最具穿透力,句句如敲在我的脑腔上。若是好听那倒也罢,可怜的天,她弹的是么子呵。若你看过工人拆烂屋,一堵墙倒下来,砖头噼里啪啦掉到地上,她钢琴便是这么样的一阵乱响。不是一次两次,不是一天两天,每日里那琴声的砖头就朝我脑壳顶上雨点般砸下来,如何受得了!
老秦倒是一天到晚眉开眼笑的样子。除了修高压锅呵电器呵踩缝纫机呵,他还负责买菜倒垃圾。听到他大妹子弹琴,他就有种令人气愤的满足神情。那天他提着菜篮子上楼来,我堵着他,咳嗽一声,说老秦嗳,来,抽根烟。\"莫客气莫客气,邻里邻居的。\"他接过我的烟,夹在耳根上。\"你家大妹子弹琴嗳……\"我话未说完,老秦就道,\"她嗳,发是发狠,说要考音乐学院。我反正搞不懂,你看她的水平怎么样?\"他一副要同我讨论她妹子弹琴的水平的样子,表情亦是蛮学术。我又咳嗽一声,说老秦嗳,我有神经衰弱,晚上连困不好,你看……话未说完,又被他打断,\"困不好嗳,我介绍个老中医给你噻,吃他几服药保你要好得多。\"又道,\"人嗳,就是要休息得好,休息不好,困不好,那就没得精神。\"我说是嗳,你大妹子弹琴弹得那么晚,我如何休息得好?老秦一愣,回过神来,道,\"吵了你啵我大妹子?呵呀那就对不起来。不过呢,那也是没有办法。哎,我怎么不觉得吵呢?蛮好听的来我倒是认为。\"
交涉并无结果。上头仍是那么吵闹。我看来只有忍着,尽量有老秦那样的心态。好在大妹子人倒聪明,琴是一天一天看着进步,到后来亦就顺耳了。如同你堂客天天在你枕边打鼾,慢慢亦成了习惯。
时间如流水。那天老秦来敲我的门。\"吃糖吃糖吃糖。\"递给我一个红纸包。我问他么子事。\"我大妹子考上了中央音乐学院来。吵了你这么多年,唉,她算是出了头来。\"我说那是要吃糖,不易得咧。\"不易得不易得,我大妹子蛮争气来。我们做工的人家,也是出了个凤凰咧。\"
凤凰飞走之后,我以为生活会有些许安静。不料老秦的二妹子又开始练琴了。二妹子才上初二,我的天,我又要熬到什么时候!每天晚上,钢琴的砖头又像当初那样砸下来,简直是无处可逃。老秦呵,你为何要生两个妹子呢?
我后来终于搬了家。过了几年,听说老秦的二妹子亦是考取了上海音乐学院。老秦还那样,帮人修理七七八八的东西,亦踩些衣裙给两个妹子寄去。一天到晚脾气好,笑眯眯的,又满足又幸福。只是他堂客忽然中了风,落下偏瘫。老秦经常扶着她在街心花园散步。洗车场被取缔了,不然的话,散步亦成了练芭蕾。
好多年没见过老秦了,今夜,我还真有点想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