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辅和朱瞻基默契的一同往无人处行去,勋贵们知道他俩有话要说,都识趣的远远待在一边。
两人走到一个僻静背风处,张辅站定脚步,回头看着朱瞻基,幽幽道:“我们已经赌上一切了,殿下要是临阵退缩,可就坑惨我们了。”
“公爷放心,”朱瞻基迎着张辅的目光重重点头,斩钉截铁道:“为了皇爷爷的江山和圣名,我愿意粉身碎骨!”
“殿下……”张辅却没有收回目光,打破砂锅问到底:“您手中的遗诏,为什么不早拿出来?”
“孤已经说过,是受纲常忠孝所累……”朱瞻基解释一句,见张辅依然面无表情,显然不满意自己的回答。他叹了口气,轻声说道:“确实还有不得已的苦衷,等到诏书大白天下之日,公爷自会明白。”
“我今日就要弄个明白。”张辅却不是那么好糊弄的,黑夜中,他的两眼好似闪着寒光,看的朱瞻基心底发毛,有种无所遁形的感觉。
“这……”朱瞻基有些慌乱的想要搪塞过去,却听张辅如晴天霹雳一般喝道:
“是不是和王贤有关?!”
“啊!”朱瞻基失声叫了一下,虽然很快恢复正常,但足以让张辅验证自己的猜测了!
这些日子,张辅一直被这个问题困扰着,他思来想去,最终断定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太孙殿下在投鼠忌器!
而能让朱瞻基忌惮到,连皇位都不敢要的地步,放眼大明朝,也只有一个王贤能做到!
一旦将两者联系起来,张辅越想越觉着这就是真相了!以大行皇帝对王贤的忌惮和憎恨,以大行皇帝睚眦必报的性格,如果能够在弥留之际醒来,有精力留下指定继承人的遗诏,那么也一定不会放过王贤!
但以当时皇帝极度虚弱的状态,很可能不会直接下旨干掉王贤,而是把这个任务交给他指定的继承人,作为接受皇位的代价。
这样想来,大行皇帝很可能在传位遗诏中,加上了条件——必须杀掉王贤才能继承皇位!
而回溯朱棣驾崩当夜,谜团百出、扑朔迷离,但有一点可以确定,从赵王弑君,到太孙脱险,乃至后来的禁军勤王,所有事件的背后,都有王贤若隐若现的身影。
等到朱棣驾崩次日,王贤的人马已经完全掌控了皇城,如果还把王贤当成太孙的死党,就会对太孙手握遗诏引而不发,百思不得其解。可要是假设王贤和太孙已经互相提防,王贤的军队已经对太孙的生命造成严重威胁,就一点都不奇怪太孙为何不敢公布遗诏了。
不是不想,而是不敢,怕死而已……
……
和张辅对视片刻,朱瞻基心念电转。他知道,张辅已经猜到真相,并且坚信自己的判断。这时候如果自己还嘴硬的话,只会让张辅鄙视。
还有最重要的一点,张辅已经没有回头路,就算自己告诉他真相,他也只能一条道走到黑了……
转眼间,朱瞻基拿定主意,挂起一抹苦涩的笑道:“当初我只给张輗看了遗诏的一半,还有后半段内容他没有看到。公爷所料不错,皇爷爷给我皇位的条件,就是要先杀掉王贤。”说着叹了口气,两手一摊道:“谁都知道没有王贤拯救,我不知死了几次。要杀他登基,我狠不下那个心。”顿一顿,他压低声音道:“何况还不知谁杀谁?”
猜测得到印证,张辅没有愤怒,反而释然道:“果然如此……”
“那么,知道真相后,公爷何去何从?”朱瞻基看着张辅,虽然笃定张辅别无选择,他还是感到一丝紧张。
“殿下不要明知故问了。”张辅看看被染成白色的万寿山,淡淡说道:“还是想想下一步该怎么走吧?”
“自然全听公爷的吩咐!”朱瞻基并不在意张辅语气中的疏离,大喜过望道。
“首先,今日之事要妥善收尾。”张辅叹了口气道:“哭陵之后发生的事情,脱离了微臣原本的计划,勋贵们打死了文官,把好容易争来的正当性,彻底毁掉了。”
“勋贵们也是憋屈太久,情绪难以控制……”朱瞻基轻声说道。
“最先挑头的,好像是薛桓他们几个,打起来之后,事态才无法控制……”张辅看着朱瞻基幽幽说道:“殿下有遗诏在身,好像也是薛桓告诉我家老二的吧?”
“公爷是什么意思?”朱瞻基目光闪烁道:“莫非怀疑是我在背后捣鬼?”
“不敢。”张辅不咸不淡的摇摇头,自顾自道:“只是让他们这一捣乱,微臣的计划已经破产,想要用最小的代价达到我们的目的是不可能了。”说着他看看朱瞻基,目光中大有深意道:“殿下,您做好承担社稷的准备了吗?”
虽然张辅的语气无比平淡,朱瞻基却听得血脉贲张,重重点头道:“孤已经准备好了!”
不错,今日的勋贵行凶事件,是在朱瞻基的授意下挑起的。原因是他不满意张辅的计划,按张辅的意思,只要逼迫皇帝低头,干掉大学士,恢复永乐制度就可以了。并没有要让朱高炽下台的意思。
朱瞻基当然不能认同,他折腾来折腾去,不就是为了当皇帝?所以暗中捣鬼,破坏了张辅的计划……
眼下,十几名朝廷命官遇害,几十上百名官员受伤,皇帝就是再软弱,也必须要严惩武将,更不可能对他们让步,否则天下还有谁会把皇帝放在眼里?
朱瞻基这是将计就计,逼着勋贵们跟自己走上一条道……
……
“孤已经准备好了!”朱瞻基又重复一遍。
“但我们还没有准备好。”张辅叹了口气道:“我们最大的倚仗,就是殿下手中的遗诏。可遗诏一旦公布,皇上和镇国公势必会拼死一搏。”说着他看看朱瞻基道:“殿下以为我们能否战胜他们?”
“他们两人联手,我们赢不了。但分而击之,我们胜算不小。”朱瞻基沉吟道:“如今王贤自我放逐,远在山东,正是上天赐给我们的机会!”
“那依殿下之见,应该先动哪头?”张辅又问道。
“按常理说,应当先剪除羽翼爪牙,但现在这种时候,我父皇还有那些文官都指着王贤救命呢,就算爆出他弑君的铁证,他们也会视若无睹。”朱瞻基苦涩道:“我父皇和那些大学士可不是蠢货……”
“这么说,王贤是动不了的。”张辅缓缓问道:“只能先动皇上了?”
“不错,我父皇退位之后,我们将先帝遗诏大白天下,再抖出王贤杀害皇子皇孙,谋害大行皇帝的罪状,他就死路一条了。”朱瞻基点点头,杀气腾腾道。哪里还有一丝一毫昔日的情分。
“有道理,但必须确保两件事,第一,政变时,我们的军队能控制京城,至少皇城要在我们手中。”张辅点头道:“第二,政变时,王贤必须是远离京城,毫无察觉的状态,绝不能给他提前布置的机会。”显然,王贤谋篇布局、后发制人的能力让英国公极为忌惮。
过往,不知多少大人物自以为胜券在握,却在最后时刻被王贤一举翻盘,连底裤都输了进去。英国公不想重蹈他们的覆辙,最好的办法就是利用王贤不在京城,在他不知情的状况下,快刀斩乱麻!不给他谋划的时机!
“公爷所言极是。”朱瞻基十分认同,沉声说道:“不过眼下京中局势紧张,王贤想必时时刻刻都在盯着这边,长陵这一出很快就会传到他耳边,他立即回京也有可能!”
“绝对不能让他回京!”一直稳重如山的英国公,一下子变了脸色,厉声说道:“王贤回京,万事休矣!”可见那位昔日的晚辈后生,给了堂堂大明第一国公多大的压力?
“上次金幼孜请他回京,结果碰了一鼻子灰回来。”朱瞻基轻声道:“看起来,他一点也不想给父皇和文官们当枪使、背黑锅,彻底和公爷你们撕破脸。”
“不错,镇国公是聪明人,而且十分讲义气,如有可能,微臣不希望和他成为敌人。”英国公叹了口气,幽幽说道:“不过发生了长陵这些事,他还能在济南待的住吗?”
“那就给他待下去的理由。”朱瞻基当机立断的能力,要比他的父皇出色不少。“同时减少父皇他们对他的渴求!”
“没听错的话,殿下是想让我们示弱退让?”英国公微微变了脸色。
“这只是权宜之计,只是为了让父皇他们减少危机感,不会向王贤开出天价,换他回归!”朱瞻基沉声说道:“而且恕我直言,勋贵们眼下的认识仍不统一,很多人只是想出出气,发泄一下而已。只有把他们逼上绝路,才会铁了心跟咱们干到底!”
“……”张辅定定的看着朱瞻基,好一会才点点头,轻声道:“殿下英明……”
“好!”得到张辅认可,朱瞻基兴奋地摩拳擦掌道:“就这么办吧!”
“时候不早了,殿下快回去吧。”张辅看看远处渐渐安静下来的众勋贵,低声道:“至于遗诏的真相,不会有第三个人知道。”
“好!那我就放心了!”朱瞻基心中一块大石落了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