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田圭一疲惫不堪地坐在一堵残墙下喘着粗气,他精神和体力的消耗已经达到极限,这种地狱般的日子使他产生了恨不能早点解脱的想法。
按照昨天下午师团司令部发布的命令,第10中队的突击方向是城西北地区,那里是中国军队的野战医院,守军的防御也相对薄弱。松井少尉对这道命令有自己的理解,目前占领衡阳已指日可待,结束战斗的最好方式,是消灭这个野战医院,杀死全部医护人员和伤兵,用恐怖手段摧毁守军最后的战斗意志。
山田圭一第一次领教到巷战的残酷,第10中队投入战斗不到两个小时,竟伤亡了三十多人,信野三郎就死在前边的那个街口,山田圭一亲眼看见他扶着掷弹筒正准备发射,一颗子弹击中他的额头,“噗”地爆起一团血雾,信野三郎的天灵盖被掀掉半个,身子直挺挺地仰面跌倒……
自从强奸事件发生后,山田圭一就没有和信野三郎、佐佐木忠一说过话,他不能原谅这两个大阪同乡,他们的行为已经超越了做人的底线,与禽兽无异,山田圭一为自己的同乡感到耻辱。但就算是这样,他仍然为信野三郎的死感到悲伤,他相信,如果不是因为战争,不是因为法西斯主义教育的灌输,这位同乡本该是个很单纯善良的青年,绝不会在这么短时间就变成了变态的禽兽。
这样也好,信野三郎用自己的生命抵偿了罪恶,愿他来世能做个好人。
前面传来尖锐的哨声,松井少尉大声喊着:“第10中队集合,准备战斗!山田军曹,山田军曹呢?”
山田圭一站起来大声回答:“我在这里。”
松井提着一挺九六式轻机枪走过来:“山田军曹,第5小队还有几个人?”
“算上我还有四人,长官。”
“唔,还不错,第4小队已经全部阵亡了,他们的运气不太好。山田军曹,我决定再组织一次进攻,这次肯定能成功,重庆军的火力越来越弱,这个街口恐怕是他们最后的防线了,拜托诸君,我们再突击一次。”
松井少尉仍然保持着亢奋状态,这是个真正被洗净脑的年轻人,对天皇有着狂热的献身精神,他坚信自己是大和民族的勇士,而且迫不及待要去靖国神社报到,对他来讲,光荣战死是他梦寐以求的事。
佐佐木忠一带着几个扛迫击炮和炮弹箱的士兵从后面赶来,他向松井报告:“长官,他们是68师团的,在巷战中打乱了,也找不到长官在哪里……”
松井少尉大喜:“那太好了,和我们一起战斗吧,哪位是瞄准手?”
一个上等兵敬礼道:“长官,我是瞄准手,请下命令!”
“你看,前面的街口左右两侧,看见了吗?对,就是那两座房子,房顶上有敌人的火力点,我们突击的时候就会形成交叉火力,封锁街口。现在我命令你把这两座房子炸掉,有什么问题吗?”
“没问题,长官,距离很近,需要大仰角发射,我有把握。”上等兵回答。
松井拉动轻机枪的枪机,将子弹上膛道:“那好,现在就干吧,打掉那两座房子,我们立刻发起冲锋,拜托了!”
68师团的这位迫击炮手果然没有吹牛,他目测了一下距离,将82迫击炮的射角调整到几乎垂直的状态,然后熟练地将两发炮弹先后射出,街口的两座建筑物在两声爆炸声中分崩离析。
10中队的士兵们在四挺机枪的掩护下冲过街口,为数不多的守军士兵被迅速肃清。松井少尉判断得很准确,这里果然是守军的最后防线,冲过这个街口就是中山南路与清泉路交会处的衡阳县政府,重庆军的野战医院就设在县政府旁。
山田圭一发现,这一带街区刚刚遭到轰炸和炮击,几乎没有一座完整的建筑物,街道上、废墟里到处是血肉模糊的伤兵尸体,还活着的伤兵无助地哀号着,一些穿白色工作服的军医、护士在忙碌地抢救伤员。
第10中队的士兵们兴奋地喊叫起来,他们不等命令就自动散开,纷纷用刺刀挑死伤兵,被刺中的伤兵发出阵阵令人心悸的惨叫……
松井少尉好像松了一口气,他扔掉手里的机枪狂笑道:“山田君,你不觉得这是一幅很刺激的画面吗?可惜我没有照相机,不然我一定要用军刀挑着敌人的头颅留个影。”
山田圭一看见一个穿着白色工作服,里面军装上佩着上校领章的军医,摇晃着白毛巾迎面向松井少尉跑来,松井饶有兴味地眯缝起眼睛,不动声色地打量着他。
那军医戴着一副黑框圆形眼镜,气质儒雅,肤色白皙,胸前还挂着一副听诊器,他显然还不能接受眼前的残酷现实,正在声嘶力竭地用日语喊道:“少尉,请管束一下你的士兵,他们在屠杀伤员,这是严重违反《日内瓦公约》的暴行,我抗议……”
松井少尉彬彬有礼地微笑道:“哦,这位先生的军衔还不低呢,竟然是个上校。上校先生,请不要激动,我想先问个问题,你是从哪里学的日语?讲得很流利,发音也很准,还是标准的东京口音,要不是你穿着这身军服,我还以为你是日本人呢。”
军医扔掉手里的白毛巾,叉开双腿稳稳地站在松井面前,仿佛很随意地将双手插进工作服两侧的衣袋里,他面无惧色,直视着松井的眼睛回答:“我在日本留过学,是东京大学医学院1932届毕业生。少尉,现在我要求你,立刻停止杀戮,按照国际公约给伤员予人道的待遇。”
松井和士兵们都被军医的书生气逗乐了,他们认为这军医的精神不太正常,他自己还不知能活几分钟呢,怎么会提出这种荒唐的要求?还什么《日内瓦公约》?太可笑了。
松井望着军医发出一阵怪异的笑声,脸上却渐渐布满了杀气,他缓缓地抽出军刀,轻轻地在军医的工作服上蹭了蹭,像是在擦拭军刀,然后将军刀在军医的眼前晃了晃,锋利的刀身在夏日的阳光下闪着耀眼的光芒……突然,松井的笑声戛然而止,他双手握刀,闪电般出手,一声惨叫,军医的身体瞬间被军刀刺穿,被牢牢地钉在身后的残墙上……
山田圭一扭过头去,不忍再看。
“长官,好刀法啊!”佐佐木忠一大声喝彩。
突然间,只听军医衣袋里传出“砰!砰”两声沉闷的枪响,松井少尉的身体顿时僵住了,他松开刀柄,双手捂住胸口,张大了嘴,似乎想说什么,却没有发出一点声音,他身子晃了晃,一头栽倒在军医脚下……
被钉在墙上的军医惨笑一声,艰难地吐出几个字:“这是我……第……第一次……杀人,我很高兴除……除掉一个……禽兽……”军医的头轻轻地垂下去。
事情发生得太突然,在场所有的士兵都惊呆了,一时不知所措。山田圭一走过去,拉出军医插在右侧衣袋里的手,只见死去的军医手里紧紧握着一支小巧的“马牌撸子”,衣袋上留下两个烧焦的弹孔。
看来这位上校军医早已作好赴死的准备,他把手枪藏在衣袋里,用后发制人的方式要了松井少尉的命。
佐佐木忠一和士兵们这时才从惊愕中清醒过来,他们被怒火烧红了眼睛,齐声发出狼一般的嗥叫,发疯似的挺枪向伤兵们扑去,被刺刀刺中的伤兵们连连发出痛苦的号叫,一场惨不忍睹的屠杀开始了。
松井少尉已经死了,现在山田圭一成了第10中队军衔最高的指挥官,此时他心急如焚,想制止士兵们的疯狂杀戮,但他喊破了嗓子也无济于事,士兵们完全陷入报复性的癫狂中。
佐佐木忠一两眼血红,脸部的肌肉在强烈地抽搐扭曲着,透出一种野兽般的狰狞,他不停地用刺刀向一个重伤员腹部猛戳,这是一个失去双腿的伤员,他躺在一副担架上,身上的白布单已经被鲜血浸透,他身体痉挛着用嘶哑的声音骂道:“小鬼子,俺日你个娘啊……”
山田圭一冲过去,一把抱住佐佐木忠一,佐佐木忠一挣扎着甩开山田圭一,再一次举起刺刀,就在这时,那伤兵猛地掀开布单,他手里出现一枚“滋滋”冒着白烟的M24型手榴弹……
山田圭一发出恐惧的惊叫:“佐佐木,卧倒……”
然而来不及了,手榴弹“轰”的一声爆炸了,山田圭一觉得自己被一股强劲的力量高高扬起,一瞬间,他感到一切嘈杂声都消失了,四周死一般的寂静,他的身体在火光硝烟中像片羽毛一样飘浮起来……
还是在中央银行的地下室,第10军的全体将官参加了最后一次会议。
战斗已经到了最后关头,方先觉此时反倒冷静下来。衡阳保卫战的结局已经注定,或战死,或投降,没有第三个选择。
两天以前,方先觉作出了选择,他决定战斗到最后一刻,然后把最后一颗子弹留给自己。但是他刚刚得知野战医院被轰炸的消息,方先觉的意志立刻垮了。横山勇这一手实在毒辣,一下子击中了方先觉的软肋。按容有略的描述,仅仅30分钟的轰炸就造成了血流成河的惨剧,近千名伤员、近半数的医务人员惨死。那活着的数千伤兵,几千个跟随他出生入死的弟兄,城破兵败后会是什么样的结局,方先觉想想都觉得不寒而栗。
在中国的传统文化中,军人走上战场只有两种结局,或胜利或死亡,而投降和被俘向来被视为军人的奇耻大辱。当年西汉名将李陵率五千步卒孤军深入浚稽山,与单于八万铁骑激战八昼夜,斩杀匈奴一万多人,最终因后援不继,弹尽粮绝,不幸被俘投降。李陵如此悲壮的绝地搏杀,血染征袍,换来的竟是汉武帝对其家人的满门抄斩,从此背上“汉奸”的骂名而身败名裂。
史可法苦心经营扬州城一年有余,被清军一日内攻陷城池,造成80万百姓被屠杀的惨剧,而史可法却因为那篇著名的《复多尔衮书》而名垂青史,成为民族英雄。史可法的气节是保住了,可谁还会想起那80万被杀戮的生灵?这些冤魂早已无声地湮灭在历史的烟尘中。
在中国的传统文化中,注重的是名节,忽略的是结果,80万生灵的毁灭竟然只是保全了一位英雄的名节。
方先觉苦苦地思索,军人的职责是什么?是保卫国家,是作战,而不是毫无意义地送死。按照西方军人的价值观,在弹尽粮绝、突围无望的情况下,保存生命应该视为唯一的选择。军人有投降后保持尊严的权利,有被俘后不被自己同胞歧视和迫害的权利。美国士兵的背包里都有一张投降书,上面用多种文字写着“我投降,请不要伤害我”。军人在陷入包围无法脱身时,可以向敌人投降保全生命。没有人因此而认为美国军人不爱国,更没有人认为他们贪生怕死,作战不勇敢。西方的战俘们历经磨难回国后,往往会受到英雄般的礼遇。
但在中国的传统文化中,投降和被俘代表着一种“罪恶”,犹如女人失贞一样,惟有投井上吊才能弥补失去的名节。陷入绝境的军人也只有通过一死才能证明自己对国家的忠诚。悠悠千古,衮衮诸公,有谁能深入地剖析这其中的原因?
国人的一元化思维是如此简单,如此极端,非黑即白。在死战与投降的选择上,他们会异口同声地要求你取前者而弃后者,唯此才能称之为英雄。有谁能理解第10军官兵在大溃退的总趋势下,苦撑危局,浴血搏杀,予敌人以超过自身总兵力的重大杀伤后,在弹尽粮绝、后继无援的绝境中作出的选择?
对军人而言,只有避而不战或不战而降才是真正的耻辱。国民革命军第10军对得起中国,对得起中国的四万万同胞。
方先觉深深地把头埋在胸前,痛苦辗转而不能自拔。
一个参谋跑进地下室,递给方先觉一个文件袋说:“军座,空军飞机刚刚投下蒋委员长手令。”
方先觉打开蒋介石的手令,上面只有简短的两行字:“明日第62军准进攻大西门,第79军准进攻小西门,第100军准进攻青草桥。他们都有自信力,一定可以攻入,望派员引导!”
方先觉惨笑着摇摇头:“我的校长,真的来不及了。”他用打火机点燃了手令。
“军座,敌人已经打到距离军指挥部100米处,童参谋正在组织军部的参谋、炊事兵、电报员、汽车司机等人员进行阻击,我们需要马上作出决议。”参谋长孙鸣玉在方先觉身旁耳语。
方先觉抬起头,镇定地吩咐道:“参谋长,我要以第10军全体师级以上军官的名义向委座发电,请你记录!”
孙鸣玉拿出笔记本和钢笔。
方先觉一字一句地口述最后的电报:
“敌人今晨由北城突入以后,即在城内展开巷战。我官兵伤亡殆尽,此刻再已无兵可资堵击,职等誓以一死报党国,勉尽军人天职,决不负钧座平生作育之至意。此电恐系最后一电,来生再见!
“职方先觉率参谋长孙鸣玉、师长周庆祥、葛先才、容有略、饶少伟同叩。”
孙鸣玉拟好电文,命令电报员立刻将电文发出,随后将电台捣毁,文件密码本及所有的文字资料全部销毁,值班的电报员全部投入战斗。
司令部参谋处长饶亚伯走进来报告:“军座,有两个士兵刚从北门一带来,他们看到一些野战医院的情况。”
方先觉一挥手道:“快,让他们进来。”
饶亚伯带着两个士兵走进地下室,两人像是刚从战场上下来,军装上血迹斑斑,破烂不堪,脸上被硝烟熏得乌黑。
孙鸣玉问道:“你们是刚从北门过来的?是怎么过来的?”
一个中士回答:“长官,我们一共八个人,边打边冲,冲过四个街口才到了军部,只剩下我们两个,那六个兄弟都倒在半路上了……”
方先觉打断他的话:“你说说医院那边的情况。”
中士哭了:“敌人从北门冲进来,一部分往纵深里穿插,另外一部分冲进医院,见人就杀,不管是伤员还是医生、护士。伤员们大部分没有武器,不少人被他们用刺刀捅死,也有少数负伤的军官有手枪和手榴弹,只要是有武器的都反抗了,我亲眼看见一个伤员拉响手榴弹和两个鬼子同归于尽。长官,太惨了,我们冲出来的时候,鬼子还在杀人。”
方先觉无力地挥挥手说:“饶亚伯,带他们去休息!”
士兵走后,方先觉看着大家说:“这是最后时刻了,大家都准备一下吧!说实话,要是能用我方先觉的命换回伤员不被屠杀,我不会有任何犹豫。可惜,我这条命并不值钱,也无力阻止敌人的屠杀。罢了,罢了,我管不了了,该做的,我都做了,现在是惟缺一死……”
方先觉猛地拔出腰间的手枪,对准自己的太阳穴……他身边的副官和卫士手疾眼快,猛地托起方先觉的手腕,“砰”的一声枪响,子弹擦着方先觉的头皮打在天花板上。副官拼命夺过了手枪。
方先觉大怒,他低吼道:“把枪给我!杀身成仁是军人的本分,谁都无权阻拦,你们不同意的请自便!”
两个卫士紧紧地抱住方先觉,他挣扎着,咒骂着,一时无计可施。
葛先才跨上一步喊道:“军座,你不能这样,校长说过,未到最后关头,决不轻言牺牲。敌人还在百米之外,我们的枪膛里还有子弹,就是死也不是现在!”
蔡继刚冷眼看着众人,自从回到军部,他一直没有说话,因为实在没什么可说的。蔡继刚虽然受过美国军事教育,但他骨子里还是个中国军人。美国军人从入伍的第一天起就受到这样的教育:军人在弹尽粮绝、突围无望的情况下允许放下武器投降。蔡继刚对此很不以为然,他承认西方国家重视生命的人文主义传统,但在某种意义上,他更欣赏日本军人那种坚忍不拔、勇猛顽强的战斗意志。
蔡继刚常常想到1937年的南京保卫战,那是一场大悲剧。守卫南京城的十几万中国军队只抵抗了三天就城破兵败,将近半数的中国军人放下武器投降,30万军民被屠戮。作为职业军人,蔡继刚当然要从专业角度研究这场战役,他痛心疾首地发现,南京守军完全没有巷战计划,当外围阵地被突破时,大部分守军建制大乱,出现严重的避战心态,人人只想逃命,完全丧失了战斗意志。蔡继刚认为,这场大悲剧究其原因,无非是两点:一是战役指挥官及军师指挥官的无能,他们缺乏缜密的策划及实施战役的运筹能力;二是参战的军人们缺少血性,缺少军人的荣誉感,缺少勇猛顽强、人自为战的战斗意志。
蔡继刚不得不承认,我们的对手的确非常强悍,这不仅仅出于国力和武器装备的差距,就单兵素质和战斗意志而言,中日双方的军人也存在着极大差距。由于工作关系,蔡继刚参加过多次大型会战,也多次巡视过激战后的战场,他见识过日本士兵的顽强,他们在不利态势下往往坚持战斗到最后一个人,很少有投降者。日本军人的残暴和侵略性虽然令人厌恶,但他们顽强的战斗意志却令人称道。
就第10军目前的处境,蔡继刚也认为非常棘手,如果换位思考,他是方先觉的话,他恐怕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如果没有这八千多伤员事情倒还好办,或者抗命突围,或者玉石俱焚,怎么样都行,可第10军现在的处境却令人难以选择,蔡继刚无法向方先觉提出更好的建议。
不在其位,不谋其政。蔡继刚只是个督战官,而不是第10军的军长,这一切只能由军长方先觉自己决断。蔡继刚决定,只要方先觉下令战斗到底,他就会陪着第10军将士战斗到最后一刻,但是……如果方先觉决定放下武器投降,蔡继刚也能够理解,这毕竟关系到上万人的生命,不是一句“杀身成仁,报效党国”就可以解决的。
但就蔡继刚个人来说,他决不打算投降,军人的荣誉感比生命重要,别人可以投降,但蔡继刚不行,他宁可单独突围。
这时,周庆祥带着两个卫士走进地下室,他凑近方先觉低声说:“军座,我师第9团在天马山阵地挂起了白旗,要求谈判。日军已派代表与第9团接洽,表示愿意和平解决衡阳战事。”
方先觉怒视着他,低声咆哮道:“周庆祥,告诉我,是谁下令挂白旗的?说,是谁?”
周庆祥坦然回答:“是我。”
孙鸣玉的脸色变了:“什么叫和平解决?是不是投降?”
周庆祥冷冷地说:“参谋长,何必说得这么难听,我们现在需要的是解决问题,而不是吵架,你要是有更好的办法,大家听你的,要是没有,为什么不能考虑谈判?”
方先觉低吼道:“周庆祥,你这是要陷我于不义,硬是把我往汉奸的火坑里推!周庆祥,我毙了你……”
周庆祥声泪俱下地大喊:“军座,医院那边已经变成了屠宰厂,鬼子正在对我们的伤员大开杀戒,我们不能再打了。我求求你,为了这八千多伤员,为了第10军残余的弟兄们,咱们的个人荣辱先放在一边,救救他们吧!”
正在寻找手枪的方先觉如遭雷击,身子一下子僵住了。
已经拔出手枪的孙鸣玉长叹一声,无力地将手枪扔在桌上。他转过身子对将官们说:“大家表决一下吧,最终的结果由军座定夺。”
葛先才低声道:“我同意谈判,但一定要向日军讲明,我们是要求实现有条件的停火,决不是投降!”
容有略表态道:“我认为应该由军座决定,是打是谈判,我们190师保证服从命令。”
饶少伟跨上一步说:“我主张集中最后的力量实施突围,就算是抗命突围也比投降好。”
周庆祥冷笑道:“早知现在,何必当初,你们暂54师一个团守机场,机场失守后竟然让两个营脱离战场。哼,号称一个师参战,实则只有一个营。现在说什么都晚了,要是那两个营还在,我们当然可以考虑突围。”
饶少伟动了怒:“周师长,说话不要带刺好不好?再扯以前的事没有意义,咱们要讨论的是现在怎么办……”
孙鸣玉赶紧打圆场:“好了,好了,不要吵了,大家不是在讨论吗?每个人都有表达自己想法的权利。我个人认为,为了保全数千名伤员的生命,我们应该不计较个人荣辱,经过谈判实现有条件停火。蔡督战官,你是不是也谈谈?”
蔡继刚苦笑道:“我是军委会派来督战的,所代表的是军委会,而不是我个人,请问,我参加这样的讨论合适吗?无论是有条件的停火也罢,投降也罢,从军委会的角度说,肯定不会同意。但从我个人角度说,我表示理解。”
方先觉已经冷静下来,他缓缓站起身来:“周师长,告诉日军谈判代表,第10军绝无投降之意,只是提出有条件的停火。我们的基本条件是:一,日军进城不得杀害俘虏,必须保证我官兵的生命安全;二,收容伤病员,让他们得到人道主义的救治;三,保留第10军建制,并让官兵自行决定去留;四,要收集并郑重掩埋我阵亡官兵遗体;五,立即实现停火,以保证上述条款实施。”
方先觉最后强调:“我再说一遍,第10军不是投降,是实现有条件的停火。如果日本人不答应此条件,咱们就下决心拼他个鱼死网破!”
周庆祥立正道:“是,我马上去见日军谈判代表。”
参谋长孙鸣玉又补充了一句:“注意,在未达成停火协议之前,我军各阵地不得停止战斗。”
蔡继刚走到方先觉面前,举手敬礼道:“方军长,我要向你告别了,我决定今夜单独突围。”
方先觉百感交集地握住蔡继刚的手:“云鹤兄,我方先觉连累你了,作为督战官,你忠实地履行了自己的职责,和第10军战斗到最后一刻,我代表第10军官兵感谢你!祝你突围成功!”
蔡继刚再一次立正,向方先觉和第10军全体将官们敬礼:“诸位同仁,第10军在衡阳的表现,鄙人都看在眼里,无需多言。第10军将士心中的委屈,我个人完全理解,毕竟我们曾生死与共,并肩战斗。鄙人定会向军委会如实汇报,衡阳保卫战的惨烈程度早已超过第10军将士忍耐力和意志力的极限,无论城破与否,国民革命军第10军完全尽到了军人的职责,无论是对长官、对国家、对中华民族均毫无愧色!”
蔡继刚掷地有声的一番告别词,令在场的所有官兵热泪盈眶,他们齐刷刷地举手向蔡继刚回以军礼。
8月7日夜,虽然中日两军的谈判代表已经在接洽,但城内外的战斗非但没有停止,反而越加激烈。城外的天马山、岳屏山等阵地仍在中国军队手中,双方反复争夺制高点,激战通宵,至天亮,日军仍未攻克。这一夜,城内也变成了人间地狱,街巷院落之间到处在激战,攻守双方都进入一种疯狂状态,轻机枪狂扫,手榴弹横飞,火焰喷射器吐出长长的火龙,抵近射击的冲锋枪喷出一团团灼热的火焰。双方的步兵搅杀在一起,用刺刀、枪托、匕首、工兵锹、拳头甚至是牙齿进行殊死搏杀。日军的坦克在大街小巷中横冲直撞,身后留下一片片瓦砾和尸体,守军毫不示弱,以集束手榴弹、炸药包、燃烧瓶还以颜色……
午夜时分,蔡继刚的突围行动开始。他临时组织的小分队只有七个人,满堂和麻老五走在前面充当尖兵,蔡继刚和蔡继恒、沈光亚走在中间,由孙新仓和李长顺负责断后。
蔡继刚一行人从军部出来就一直向东走,前几天日军没进城时,蔡继恒已经仔细考察过这条路线。衡阳市区呈长方形,东西宽约500米,南北长约1600米,总面积约为1平方公里。从中央银行到城东湘江边要穿过几个街口,如果能顺利到达湘江边,突围基本上就算成功了,只要随便找个漂浮物顺流而下,一个小时左右即可漂到南岳衡山脚下的衡山县,到那里就安全了。蔡继恒以飞行员的缜密计算了突围的危险系数,其中最危险的就是从中央银行到城东湘江边的五六个街口,一旦冲过去就成功了70%。当然,湘江江面上巡逻的日军汽艇也是个威胁,但由于小分队人少目标小,再加上黑夜的掩护,这点危险真算不了什么。
小分队顺利穿过两个街口,但在第三个街口遇到了麻烦。这里正打得热火朝天,攻守双方已经短兵相接地搅在一起,没有一条明确的战线,每一条巷道、每一个院落都有双方的士兵在交火、在格斗……
担任尖兵的满堂和麻老五一头撞进一个院子,迎面看见十几个日本兵正围坐在一起分食饭团,这时再想退出院子已经来不及了,日本兵们纷纷怪叫着抄起步枪,满堂手忙脚乱地甩出一颗手榴弹,趁着爆炸两人闪进一间房子。吃了亏的日本兵们向窗户里投了两颗手榴弹,被麻老五捡起来又扔了回去,双方形成对峙。
日本兵们决定点火烧房子。他们从隔壁的房间里找到棉被等易燃物正待点燃,被随后冲进院子的蔡继恒兜着屁股给了一梭子,日本兵被打倒了五六个,其余的都钻过墙洞逃走了。
蔡继刚认为此地不可停留,要马上脱离这一片街区,否则被敌人缠住就很难走脱了。蔡继恒提醒道:“哥,李长顺他们可能也遇到麻烦了,到现在还没跟上。”
麻老五说:“长官,咱们等不了啦,人各有命,还是俺和满堂开路,你们几位长官跟在后面,咱五个人目标更小一些,快走吧!”
满堂一听就骂了起来:“麻老五,你他娘的是人不是?李长顺和孙新仓是俺兄弟,你想把他们扔下?先问问俺这杆枪答应不答应!”
麻老五说:“好好好,你满堂仗义,你去找这俩货,咱各走各的,犯不上斗嘴。”麻老五说着要走。
平时沉默寡言的沈光亚突然发了火,他端起枪喝道:“站住!再走一步我毙了你!麻老五,你居然是这么个东西,别说是军人的纪律,就连江湖义气都不讲?”
麻老五站住了,他转过身子赔笑道:“长官,你别生气,俺这不是和满堂开玩笑嘛,满堂这货认死理,属老鳖的,咬上一口就不撒嘴,俺就喜欢看他生气,逗他玩嘞。”
蔡继恒哼了一声:“麻老五,你这个人不可交,是个不讲义气的人。”
蔡继刚厉声道:“都不要说了,现在我们顺着原路回去找他们,不能把他们扔下不管,这段时间不能超过一个小时,不然就算赶到江边,天也该亮了,那就走不成了。现在我们行动吧!”
负责断后的李长顺和孙新仓被日军包围在一个院子里的矮墙下,两个人已经快顶不住了。两支步枪的薄弱火力很难挡住日军的围攻,混战中李长顺的腹部被子弹击中,造成贯通伤,流血不止。孙新仓在五分钟内连续击毙八个日本兵,日军大骇,暂时停止了攻击,双方进入对峙。
孙新仓撕破军装一边为李长顺包扎伤口,一边安慰着:“没事,这是三八大盖打的,穿了个眼儿,到不了20天就封口,要是让中正式打中就麻烦了,两个月也好不了……”
李长顺疼得龇牙咧嘴,嘴里不停地骂着:“日他小鬼子的娘,刚才还没觉得疼,这会疼劲上来了,哎……新仓,鬼子露头了,快打……”
孙新仓随手拿起步枪“叭”的一枪,50米外墙头上探出头的日本兵被打掉半个脑袋。
李长顺说:“新仓,是哥哥我无能,连累你啦!”
孙新仓一边迅速退壳上膛一边回答:“你说啥呢?是兄弟俺无能,就这一杆破枪,子弹也没几发,冲不出去了,能扛一会儿是一会儿吧。”
李长顺的军装已经被鲜血浸透,身子下面也汪起很大一摊血,他声音渐渐微弱下去:“兄弟,别管我了,你能走就冲出去,犯不上两人一块儿死。”
孙新仓“叭”的又是一枪:“扯淡吧,俺一个人上哪儿去?咱兄弟就死在一块儿吧。反正俺不想再投降了,死在这儿也比进战俘营强。”
两个日本兵爬上斜对面一幢房屋的顶上,架起了歪把子机枪,先是一个长长的点射,密集的子弹打在矮墙上,把孙新仓和李长顺压制得无法抬头。
孙新仓骂道:“娘的,俺就是死也要先干掉那鬼子机枪手。”
李长顺气息奄奄地说:“新仓,我用刺刀顶……顶起帽子,把鬼子火……火力引到左……左边,你从右边干……干掉他……”
孙新仓连忙制止:“不行,太危险,你别着急,容我想想……”
孙新仓的话没说完,李长顺已经把帽子顶在刺刀上从左边伸了出去。日军的机枪火力立刻向左转向,李长顺的军帽瞬间被子弹打飞……孙新仓抓住这一瞬间的机会,迅速将步枪伸出“叭”的一枪,子弹正中日军机枪手的眉心,机枪声戛然而止。
孙新仓笑了:“又是一个,长顺,你还记数吗?俺打死几个鬼子啦……”
突然,身边传来李长顺恐惧的喊叫:“新仓,注意身后……”
孙新仓倏地转过身来,他看到不远处的房顶上站着一个日军喷火手,他背着一具93式火焰喷射器,手中的喷火枪已经对准了自己,孙新仓绝望地发出一声号叫,端起刚刚上膛的步枪……
可惜已经晚了,喷火枪“轰”地喷出一团火焰扑面而来,孙新仓和李长顺顿时被烈焰所包裹。孙新仓强忍着被烧灼的剧痛,射出了平生最后一颗子弹……日军喷火手被子弹洞穿喉部,一头从房顶上栽下来。
十几个日本兵冲进院子,他们只看到矮墙下燃烧着两个蠕动的人体,空气中弥漫着汽油和皮肉烧焦的浓烈气味……
蔡继刚等人为了营救这两个士兵进行全力攻击,他们选择从房顶上跳跃接近的方式,已经接近了孙新仓等人坚守的院子。混战中蔡继恒左臂中弹,沈光亚连忙撕开军衣,边替他包扎边问:“继恒,你还能走吗?要不我背你?”
蔡继恒疼得吸了一口凉气:“没事,是皮肉伤,骨头没断,我能走。”他把冲锋枪的背带挂在脖子上,右手持枪,敏捷地从一个墙头上跳到地面上。
孙新仓和李长顺最后被烈焰燃烧的情景都被蔡继刚等人看到了,满堂和蔡继恒红了眼,嗷嗷叫着要冲上去拼命,被蔡继刚制止。
沈光亚跨上一步,边开火边喊:“长官,你们快撤,我来掩护!”
蔡继刚冲锋枪里的子弹已全部打光,他扔掉空枪,拔出左轮手枪吼道:“快,交替掩护撤退,马上就到江边了。”
五个人边打边撤,连续冲过两个街口,黑沉沉的湘江出现在眼前。江面上没有一丝灯光,黑暗中传来江水湍急的波涛声。
蔡继刚回过头问:“继恒,你的伤能游泳吗?”
蔡继恒回答:“没问题,还能扑腾几下,我在学校还得过游泳第一名呢。”
沈光亚仍然在江堤用不停的短点射阻击着追兵。
满堂和麻老五找到一根长长的圆木,扛到水边。
蔡继刚看看圆木说:“这是190师修江防工事剩下的木料,没想到现在用上了。好,大家都抱紧圆木,这一段江面上有日军汽艇巡逻,满堂、麻老五备好手榴弹,随时准备战斗!”
沈光亚扔出一颗手榴弹,趁爆炸转身窜到江边。
蔡继刚第一个走进江水里,温暖的江水渐渐没过胸口,他扶住圆木轻轻地说:“弟兄们,都抓紧,我们回家了。”
圆木载着五个人顺流漂去……
8月8日晨,衡阳的巷战仍在激烈地进行。
就在这时,大西门的第10军阵地打出一面小小的白旗,国军的军使来到了日军第68师团58旅团指挥所,要求洽谈停战事宜。
横山勇接到参谋长中山贞武的报告时,如释重负,他长长舒了一口气,异常兴奋地问:“哦,好啊,他们都有什么条件?”
中山贞武说:“重要的有三条:第一,这是有条件的停火,不能按投降看待;二,保证官兵安全;三,保存第10军的建制。在这些条件下,第10军答应放下武器。”
横山勇舒了一口气,说:“好,先答应下来。此事由堤三君和岩永君全权处理。衡阳之战该结束了,该结束了!”
中山贞武退出后,横山勇关上办公室的门,无力地坐下。结束了,一切都结束了,再不结束,他横山勇都不知该如何收场了。这一战的惨烈程度是他从军35年以来前所未有的,第68、116这两个师团的伤亡之高已经超出了他的想象,其真实的伤亡数字只有横山勇和几个高级军官知道。在47天的战斗中,这两个师团被多次补充过兵员,即便如此,截止到8月8日凌晨,平均每个步兵大队的生还者不足百人,每个中队的生还者只有二三十人。
终于可以停战了,不要说中下级官兵,就是横山勇自己也有一种劫后余生的欣慰。他已经下了死命令,如果攻不下衡阳,参与攻城的全体官佐应剖腹自杀,以谢天皇,这其中当然也包括他自己。
横山勇觉得脸上有些异样,他用手摸了摸,才发现自己竟然流泪了。
8月8日黄昏时分,仍在顽强抵抗的第10军岳屏山阵地枪声渐渐稀疏,预10师28团团长曾京上校在参谋长孙鸣玉的劝说和命令下,痛哭着扔下手枪。本来他已下定决心与阵地共存亡,但此时他不得不服从命令,28团残存的一百多个士兵最后放下了武器。
放下武器的第10军官兵们被日军驱赶着到衡阳汽车西站集中。这些疲惫不堪、伤痕累累的士兵互相搀扶着,在日军士兵的刺刀下屈辱地一步步走向集中地。这时,天空中传来机群的轰鸣声,中美联合空军的机群出现在衡阳上空。飞行员们默默地合上投弹钮上的保险,机群带弹在衡阳上空盘旋几周,久久地不忍离去。
整整激战了47天的衡阳城终于安静下来,惨烈的衡阳保卫战降下了帷幕。是役,国民革命第10军伤亡15000人,其中阵亡6000余人。
而日军战史中关于衡阳之战的伤亡总数很模糊,只是公布了自衡阳开战以始6月23日至7月20日,即第二次总攻结束为止的伤亡数字:总计日军伤亡人数为19286人,其中军官为798人;伤亡总数中战死的为3860人,军官战死的为264人。到整个衡阳之战结束后,日军再也没有发布其全部的伤亡数字。
几十年以后,一位日本学者经多方查阅史料,得出一个比较令人信服的结论:在1944年6月23日至8月8日长达47天的衡阳之战中,日本军人死亡近2万人,负伤者近6万人,以京都、大阪人为主的两个师团遭到毁灭性打击。中日军人的伤亡比例为13。
日军第11军高级参谋岛贯大佐在日记里写道:“8月8日。一、上午8时攻克衡阳。二、力攻40余天,虽说时机已经成熟,却是一场竭尽全力的战斗。三、只晚了一天,敌机械化兵团就出现了,我军部队面对前来解围的敌军,多少有些动摇,战争的胜负,诚然在于最后的五分钟。如固守衡阳之敌誓死决一死战,或将出现‘英帕尔’的结局。”
8月7日下午3时,蒋介石收到方先觉的最后一电。他忧心如焚,寝食不安,每时每刻都在焦急中等候空军的侦察报告。
5个小时以后,空军飞行员报告:“全城仍在混战中。”
8月8日凌晨,蒋介石4时便起了床,他默默地在耶稣像前祷告,盼望着第10军能转危为安。
10时许,航空委员会转来衡阳前线的空军侦察报告:“衡阳城内已无战斗。”
蒋介石面无表情,冷冷地点点头。机要秘书俞国华心里非常清楚,此时蒋先生内心的痛苦无以言表,他不得不承认这个痛苦的事实:衡阳,陷落了。
很多年以后,俞国华在回忆录中写道:8月8日那一天,蒋先生沉默地坐在办公室的扶手椅上,竟然长达四个小时没说一句话。
这一天,蒋介石在日记里写道:“悲痛之切实为从来所未有也。”
2012年7月1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