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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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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日军6月28日对衡阳发起总攻起,战斗已经进行了整整七天,日军进攻部队用尽一切办法,从白天动用联队级建制兵力集团冲锋,到深夜以中队为单位进行偷袭,国军的防线岿然不动。

横山勇三天之内拿下衡阳的狂言成了笑柄。

衡阳之战的失利引起了东京日本高层的震动,首相东条英机呈现出极度焦虑状态。从1941年10月18日东条内阁正式成立以来,东条英机一人身兼首相、陆相、内相,以后又兼任文部相、商工相、军需相、总参谋长等职,集各种大权于一身。权力是有了,但并没有什么建树。进入7月份,各个战场上传来的全是坏消息,位于太平洋马里亚纳群岛的塞班岛在美军的攻击下已经危在旦夕,全岛的五分之四地区已被美军占领,残余的日军被压缩至东北角的狭小地域,塞班岛的失守只是个时间问题。

在中国战场,横山勇的第11军在衡阳兵锋受挫,战斗进行了七天,日军伤亡惨重,却打成胶着状态,衡阳攻克不下,日军主力便无法南下完成一号作战计划。战事不顺利,东条英机的地位就岌岌可危,他将面临着辞职的压力。此时,他非常需要帝国军队在战场上的胜利来支撑他的地位。

东条英机派自己的亲信、作战部长真里穰一郎少将飞赴武汉,直接向中国派遣军司令官畑俊六施加压力。

畑俊六也心急如焚,他也没想到,一个小小的衡阳居然像颗钉子一样,牢牢地钉在大军西进的必经之路上。司令部的一些高级幕僚提出,是否可以使用太平洋上麦克阿瑟擅长的那种“跳岛战术”,留下两个师团继续围困衡阳,而大部分主力师团绕过衡阳迅速西进进攻桂林。畑俊六不假思索地拒绝了这个建议,他的理由是:这里可不是太平洋,麦克阿瑟可以倚仗着强大的海空优势实施越岛作战,因为他毫无后顾之忧,他身后那些被围困的岛屿已经被切断了运输线,岛上的日本守军只有等死的份。而衡阳的情况大不一样,如果日军主力绕过衡阳继续南下,那么中国第九战区的各部队会马上聚拢起来,先是包围日军攻城部队聚而歼之,然后迅速切断日军运输线,以几十万兵力的庞大兵团向南展开大追击,到那时后果会非常严重。因此,衡阳必须拿下,否则从战略上就死定了,还奢谈什么一号作战计划?

畑俊六拿起电活要通了长沙11军司令部横山勇:“横山君,请你汇报一下衡阳的战事。”

正处在焦虑中的横山勇感到难以启齿:“司令官,我军不分昼夜连续进攻,敌人的抵抗出乎意料的顽强,68师团、116师团伤亡严重,目前……仍在激战中。”

畑俊六和颜悦色地问:“横山君,我记得你好像作过保证,三天之内攻克衡阳,是这样吧?”

“是的,司令官,可是……”

畑俊六的口气突然严厉起来:“可是,可是现在已经是第七天了,横山君,我需要听到你的解释!”

横山勇第一次听到司令官使用这种严厉的口吻,他感到无地自容:“我……我承认,我对对手估计不足,守军的战斗意志非常顽强,他们的防御体系构筑得也很巧妙,我在不断调整进攻方式,目前还没有奏效。”

畑俊六大将终于爆发出咆哮:“好了,你不必解释了,我只想知道,你什么时候能占领衡阳?”

横山勇踌躇了一下,索性横下一条心:“司令官,我请求停止攻击!”

“什么?你再说一遍!”

横山勇面无表情地回答:“司令官,攻城的两个师团伤亡惨重,炮兵部队的炮弹和步兵弹药也消耗殆尽,我不得不承认,目前攻城部队无力再发动攻势,只能休整几天,等待补充兵员和弹药。”

畑俊六没有回答,他狠狠地摔了电话。

7月2日下午,日军进攻之弦的张力超过了极限,一下子崩断了。炮兵停止了射击,步兵亦停止冲锋,只有七八架日军战斗机向张家山、枫树山一线阵地进行了例行公事的投弹扫射。而国军阵地针锋相对,毫不退让,纷纷组织轻武器对空射击,数千支步枪、机枪组成的密集火网使日军飞行员丧失了低空俯冲的勇气,只好在高空投下炸弹,随后编队返航。

战场上出现一片寂静,筋疲力尽的衡阳守军终于获得片刻喘息时间。

蒋介石居住的黄山官邸坐落于奇峰幽谷之间,这里属于重庆南山风景区,遍山松柏簇拥,风景极佳。蒋介石平时居住的“云岫楼”是一座中西结合式的三层楼房,而他的妻子宋美龄住在“松厅”。“松厅”依傍山势建在双峰夹峙的一抹人造平地边沿,取东向朝阳角度,垒青石为基,筑起一座长约25米、宽近20米的长方形中西合璧式平房。这对夫妻平时并不住在一起。

“云岫”与“松厅”之间的凹谷小道旁挖有防空洞,距“云岫”不远,有一稻草铺顶的中式平房,名曰“草亭”。

这一天蒋介石起得很早,他心情恶劣,吃早餐时由于自己不注意,胸前溅上了汤汁,他干脆把盘子也摔碎了。宋美龄见他发火,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在胸前划了个十字,起身走了。

这两天蒋介石在黄山官邸召开了整军会议,讨论整顿军事体制等问题。这次整军的直接原因是虐待壮丁事件。前些日子戴季陶的儿子戴安国向委员长汇报,重庆某处关押的壮丁境遇悲惨,备受虐待。蒋介石不大相信,随后前往巡视,果然看见军官虐待壮丁的场景。委员长勃然大怒,将兵役署长程泽润中将痛骂一顿,随即下令将程泽润交付军法处审判,几天以后,程泽润被军事法庭判处了死刑。

蒋介石之所以发这么大的火,真正的原因还是战局的失利。自豫中会战起,中国军队在战场上溃不成军,一败涂地。史迪威借罗斯福总统向蒋介石施压,其中一条理由就是蒋介石的军队太腐败。蒋介石心里当然明白,但嘴上绝不能承认,他只承认腐败是个别现象,而不是整个军队,史迪威的指责完全是出于个人恩怨。

对腐败现象,蒋介石是这样看的,他可以在内部惩治腐败,但外人最好闭嘴,因为我不知道你是不是别有用心。

平心而论,蒋委员长不是不能接受意见的人。就在这云岫楼,1938年底,蒋介石宴请华侨领袖陈嘉庚,当时他直截了当地告诉陈嘉庚:“现在政府财政已经破产,物价涨得一个中校都养不起自己一家人,要靠偷菜叶才能过活。你的捐赠很多,但是远远不够,我希望海外爱国华侨能定时地为我们筹集一些款项。”

一个国家元首,能不顾尊严地向一个海外侨领低声下气,只为讨一些小钱,这对于蒋介石来说已经够屈尊了。陈嘉庚听了蒋介石的话,眼泪当场就流了下来,他表示一定要竭尽全力为抗日筹款,哪怕倾家荡产也在所不惜。

陈嘉庚先生擦干了眼泪却发现,蒋介石的官邸虽然并不铺张奢华,餐厅的陈设也很简单,但餐桌上的菜肴却是一道一道不停地上,宋美龄更在一旁殷勤夹菜劝酒。这使陈嘉庚先生很愤懑,他终于拍了桌子怒斥道:“国势如此艰难,你们还如此铺张,心何以堪?”

蒋介石身旁的侍从们都吓傻了,在他们的记忆里,还没有人敢如此训斥委员长,这个陈嘉庚真是吃了豹子胆。

可谁也没有想到的是,蒋介石居然痛快地接受了批评,他当即表示,陈先生批评得对,我们以后坚决改正。

这就是蒋委员长,他并不是接受不了批评,关键是谁批评,在何时何地批评。他心情好时,别人也许可以批评,甚至严厉一点也能接受,但史迪威肯定不行,他和蒋介石的诸多矛盾中,更主要的是性格上的水火不容。这两人之间的博弈闹得惊天动地,世人皆知,甚至影响了历史的走向,但以历史的眼光看,蒋介石与史迪威谁都不是真正的胜利者。

正如一位学者所言:“史迪威带给蒋介石政府的既是巨大的帮助,也是动摇根基的冲击。”

这次程泽润算是撞到了枪口上,虐待壮丁事件早不发生、晚不发生,偏偏在史迪威刚刚告完刁状之后发生了,这太让蒋委员长下不了台,因此程泽润算是死定了。蒋介石不仅杀了兵役署长以示决心,还在黄山官邸召开了整军会议。

整军会议持续数日,蒋介石作了大量发言,并以文件形式传达。整军会议对衡阳守军起到一定的激励作用,但于大事无补,军队的腐败不是一朝一夕形成的,怎么能靠开一次会议就能解决呢?

衡阳之战,不仅是中日两国在主要战场上的军事对决,更是中日两国内部的政治之战。对于蒋介石与东条英机而言,衡阳之战的胜负,关系着这两位统帅的最高军政领导权的掌控。

目前的蒋介石更是焦头烂额,在政治、外交和军事上陷入空前困境,他和史迪威的关系已经到了一触即发的地步。

在整个太平洋战争期间,美国陆军参谋长马歇尔上将似乎并不清楚中国战区的真实情况,他向罗斯福总统汇报情况的依据一直是引用史迪威的“第一手”报告,以此作为中国战区战略决策的情报依据。而史迪威的报告,多半是引述日军的战报、“东京玫瑰”的广播内容、苏联和共产国际组织的宣传,更重要的,是掺入了史迪威个人主观的成见,加以调整润色而成的。平心而论,这样的情报依据,其价值会大打折扣。

在史迪威的报告里,蒋介石这颗讨厌的“花生米”既不肯又不敢作战,作为中国战区的最高统帅,他的个人能力是值得怀疑的。按照史迪威的评估,中国战区随时都可能崩溃,如果说中国战区还有存在的一点意义,那就是中国所剩余的作战力量,都要用于协助英军守住印度和协助史迪威本人完成反攻缅甸的计划。

史迪威这种内容偏颇的评估报告显然不能反映中国一直在苦战待援的实情。

蒋介石更是怒火中烧,马歇尔和史迪威的战区情报完全不顾事实,如果真像他们说的那样,日本军队在中国战区如入无人之境,中国军队望风披靡,那么日军何不迅速打垮重庆政府,结束中国战事,然后抽出80万驻华日军,投入到太平洋战场呢?日本内阁的一些人为何总是通过各种渠道与重庆政府不断接洽,一再提出各种“退让”的和谈条件,希望能够优先解决中国战事?

事实上,日本始终无法在战场上消灭中国军队,摧毁中国政府,因为中国纵然是在山穷水尽时,也仍然拼命抵抗着日军的进攻,依然在苦苦支撑,以一个贫弱的农业国抵抗着先进的工业强国日本。装备低劣的中国军队没有别的办法,只能以血肉筑起抵抗的长城,忍受着令人无法想象的伤亡代价。

罗斯福总统当然更相信史迪威,他认为史迪威是公正的,这是来自中国战区的“第一手报告”,以一个西方政治家的眼光看,中国军队在战场上处于不作为的状态,而这种不作为最先始于中国政府,关键是蒋介石在有意保存实力,他并没有全力以赴进行抗日。于是,史迪威的报告最终瓦解了罗斯福总统对于中国抗日的支持和信心。

7月6日,罗斯福致信蒋介石:“我决定给史迪威晋升为上将军衔并希望你赶紧考虑把史迪威从缅甸召到中国,使他在你的直接指挥下统帅所有的中国军队和美国部队,让他全面负责,有权协调和指挥作战行动,阻止日军的进攻浪潮。我认为中国的情况非常严重,如果不立即采取果断而适当的措施,我们的共同事业就会遭到严重挫折……”

蒋介石接到信后气愤异常,难道罗斯福总统不知道国军精锐已经被史迪威调去云南、缅甸加入了远征军,导致中国战场军力枯竭的事实吗?罗斯福总统没有从常识角度注意到,自1840年以来中国的综合国力和美国根本无法相比,况且国民政府和日本全面开战已打了七年,维持抗战的承受力在经济方面已到了枯竭的极限。罗斯福总统,你在要求自己的盟友做一些超越他能力极限的事情,这是极为过分的。

蒋介石当然也有蒋介石的办法,他是个有骨气的人,自然不会被盟国的威胁所吓住。既然你们不讲道理,只是催促着让我交出指挥权,那么对不起,中国军队的指挥权只能由中国人来掌握。来自盟国的任何要求他只当是放屁,蒋介石毫不客气地拒绝了罗斯福的要求。

方先觉的第10军在衡阳的顽强抵抗,在关键时刻为蒋介石和重庆政府争得了一点面子。盟友们突然发现,遥远的中国战场并非像他们想象的那么糟糕,况且对于蒋介石的固执,罗斯福总统一时也无可奈何,指挥权交接的事即暂时搁置了。

衡阳保卫战对处于内外交困的蒋委员长来说,成了他日夜为之祈祷的精神支柱,是他全部的希望所在。他心里非常清楚,此役具有政治和外交上的重大意义,中国军队在此刻极需证明自己的战斗力,只要衡阳还在战斗,蒋委员长就拥有了和罗斯福讨价还价的有力筹码。

衡阳第10军的战绩这几天成了重庆各新闻媒体的头条新闻。此时正值纪念“七七”抗战七周年的日子,这个难得的胜利消息给了重庆的党国要人和广大后方民众以极大的鼓舞。国民党中央宣传部部长梁寒操兴高采烈地宣称:“这个胜利给了日本人一个教训,日本人不敢再进攻了。”

军政部长何应钦分析了整个国际形势后,欣慰地表示:“从全盘战略上看,吾人实不忧敌人打通我平汉、粤汉两线之蠢动!”

蒋介石倒是保持着异乎寻常的清醒,他告诫党国要人们:“我们与日本人战斗了七年,难道还不懂得日本人?日本人还会打下去,衡阳的防卫一定要坚持到底,外围部队一定要跟上!日本人的进攻不会停止,不信,可以看事态的发展。不管怎么样,诸位都要注意,你们是党国的栋梁,在国家的危急时刻必须要服从——我要说的就是:半年内应作最艰苦奋斗之准备!”

蒋介石预感到最险恶最艰难的时刻正在迫近,除了中国战场态势之外,还有中美关系、国共关系、政治经济形势的恶化。他明白,他和他的国民政府正经历着一场前所未有的艰难与考验。

有人在轻轻叩门,蒋介石大声说:“进来!”

负责战时情报工作的国际问题研究所所长王梵生走进办公室。王梵生长得面白体胖,眼睛高度近视,总戴着一副厚厚镜片的黑框眼镜,他身穿蓝布长衫,走路步履迟缓,典型的书生模样。

王梵生早年毕业于日本东京帝国大学,是个极有才干的人。蒋介石对此人的评价是:王梵生是个干才,他无论干什么,不干则已,一干便一鸣惊人。他早年进入过军队,没费什么劲就当上了师参谋长,后来又进入外交界及政界,官至驻日大使馆参赞,以及交通部次长等职。他是个情报分析专家,他主持的国际问题研究所是战时对日情报分析的权威机构,每星期要向最高决策人蒋介石报告敌情两次。

王梵生从不寒暄,他认为见面寒暄是一种恶习,除了耽误时间没有任何好处,哪怕是见了委员长,他也是有事说事,没事转身就走,没用的废话一句不说。

王梵生向蒋介石点点头,从皮包里拿出有关日本国内的最新情报,只说了一句话:“委座,日本政局不稳,内部失和,国内各方面情况恶化,我分析,东条内阁有可能在10日内倒台。”

王梵生把文件放在蒋介石的办公桌上转身要走。

“等等……梵生啊,如果东条内阁倒台,会对战局产生什么样的影响?你们国际问题研究所是怎么看的?”蒋介石问。

王梵生谨慎地说:“委座,多数人认为,没有了东条的支持,日军的一号作战计划有可能夭折。”

“嗯,这是其他人的看法,我想知道你的看法。”

“我的看法正相反,如果东条内阁倒台了,马上会有一个新内阁,日军的一号作战计划有可能被修改,至于修改的结果……我认为军事进攻方面不会减弱,而是要大大加强。原因很简单,因为除了这件事之外,日本新内阁将无事可做。所以,他们会把一号作战计划做到底。”

蒋介石拍拍王梵生的肩膀,赞许地说:“梵生啊,你分析得对,我同意你的看法,日本人不会停止进攻。对于我们来说,军事形势会继续恶化,我们要有所准备。”

蒋介石虽然对军事形势的发展有着清醒的认识,但对下一步作战如何应对,却没有作出切实有力的安排。在战略运作层面上,蒋介石总是缺乏纵横捭阖的操作能力。

而日军对衡阳的进攻仅仅停顿了一周。横山勇并没有闲着,他一方面在休整部队,补充兵员;另一方面是在等待弹药补充和调集攻城的重火器。更重要的是,横山勇在绞尽脑汁地考虑新的打法。

国军第10军利用这段难得的休战机会,拼命地抢修被炸毁的工事,又在一线阵地后面,修筑了许多秘密的机枪工事。但是弹药的消耗却无法自己解决,阵地上的国军士兵们每天都望眼欲穿地仰望天空,盼望中美空军的空中补给。

7月8日,对于困守孤城的第10军官兵们来说,就像是苦难中的节日一样。

这天清晨,西边传来一阵低沉的轰鸣声,几架中美空军的B-25轰炸机飞临衡阳上空,日军的防空炮火拼命开火拦截,空中顿时布满了无数乳白色的爆炸烟团。B-25轰炸机在拦截炮火中从容不迫地向国军阵地空投下物资,若干个巨大的降落伞在空中张开,缓缓下落。

衡阳城里、湘江边上、西部防线和南部防线的阵地上,国军官兵们发出一阵阵欢呼声,士兵们笑着、跳着、追逐着下落的木箱。

蔡继刚站在中央银行残破的楼顶上,望着空中掠过的轰炸机编队,心中感到一阵温暖。他知道陈纳德将军是个重承诺的人,只要他答应的事,无论多么困难,他是一定要办到的。蔡继刚知道,刚才空投的这批物资,一定是陈纳德将军从“驼峰”航线运来的有限物资中挤出来的。

这批空投的军用物资主要是手榴弹和迫击炮弹,还有少量的机枪子弹。其实对于第10军来说,空投的这一点弹药实在是杯水车薪,还不够一个营级单位一天的弹药消耗量。

最后的一个降落伞飘过了湘江,落在东岸被敌人占领的衡阳机场上,地面上立刻响起一片恶毒的咒骂声。

7月11日,沉寂了八天的衡阳,又响起日军第二次大规模攻城的炮声。第68师团和第116师团在兵员和弹药得到充分的补充后,向衡阳守军阵地发起又一轮冲锋。

横山勇为这次进攻,特地从长沙调来150毫米榴弹炮和100毫米加农炮,加强了炮兵。攻城前的炮击显得极为恐怖,日军不同口径的火炮开始有条不紊地进行饱和轰击,几十架轰炸机和战斗机对城外西、南防线的守军阵地进行着反复轰炸扫射,将国军外围阵地上的据点、工事、战壕、地堡几乎摧毁殆尽。

衡阳市区的街道、仓库、店铺、民房被炸得狼藉一片,燃起冲天大火。米店、杂货店、布庄等易燃的地点被付之一炬。

第10军军部的军官们各司其职,都忙得不可开交。相比之下,蔡继刚倒成了闲人,他自告奋勇率领作为预备队的预10师第28团和衡阳民众组成的灭火队冲进火区……

衡阳城的主街道只有两条,一条东西向的中正路,自西岸湘江边到汽车西站,全长500多米;另一条南北向的中山南北路,南起回雁峰,北到青草桥头。这两条街道十字交叉,其他的街巷都与之或平行或垂直相连。经过这场毁灭式的大轰炸,衡阳的街道已经面目全非了。

蔡继刚率灭火队跨过残垣断壁、大小弹坑和残缺的尸体,用水桶和人力压水车拼命扑火。衡阳近日来暴雨不断,城内大小弹坑都蓄满了雨水,街上遇难者的碎尸血水被冲到坑里,坑里的水呈淡红的血色。蔡继刚下令首先扑灭米店的大火,他心里很清楚:军粮是支撑守军斗志的最后底线,无论如何也要保住粮食。

米店的大火被扑灭了,抢救出来的米袋有一半都被烧成焦糊状。蔡继刚对28团团长曾京上校说,即使这样的粮食也不能丢弃,将来弹尽粮绝时,这会成为救命的东西。

幸亏第10军的弹药库在开战前被转移到市内大型建筑的地下室,或深埋于地下,这才避免了更大的灾难。

日军的炮火延伸后,其步兵展开了声势浩大的大规模进攻。这次进攻日军竟然没有主攻方向,从西线的汽车西站到辖神渡、草桥、石鼓嘴,再到湘江防线的泰梓码头、湘江大桥一线,东线的江西会馆、枫树山、机修厂、张家山、虎形巢各阵地前,日军全线出击,他们的步兵犹如汹涌的波浪,漫山遍野地向守军阵地冲来。

满堂所在的1营3连在炮火轰击时伤亡不大,炮击之初,营长即命令3连撤至二线的散兵掩体内,避免了大部分伤亡。满堂这时已经练出准确的听力:当第一轮炮火的着弹点稍为稀疏,满堂即根据弹道的呼啸声,断定炮火即将延伸,这是日军步兵冲锋的前奏,这时全班跳出掩体,顺着被炸得七零八落的交通壕直扑前沿阵地,延伸的炮火顷刻间将他们刚刚藏身的掩体炸平。等到日军步兵冲到阵地前沿时,国军士兵们早已就位,立刻扔出了密集的手榴弹,刚刚接近阵地的日军士兵们重蹈覆辙,又一次陷入“弹幕”中,再次被炸得血肉横飞。

此时的守军已经练就得非常精明了,他们会利用日军冲锋的间隙,抓紧时间在战线后面重新修整被炸塌的单兵掩体,以备下次炮击时使用。

满堂和8班的弟兄们在炮火下的前后快速移动,与日军的炮火打出了一个漂亮的时间差,这个经验使8班弟兄们受益匪浅,在如此密集的炮火下,全班士兵竟然只有两个轻伤,其余的弟兄都活得挺好。8班的经验当晚就传遍全军,并迅速在所有战线上推广,大大降低了守军的伤亡率。

日军前沿的中级指挥官们百思不解,为什么饱和轰炸已经到了极限,守军阵地上不应该再有活物了,怎么一开始冲锋,鬼知道又从什么地方冒出那么多的中国士兵来。

日军的第二次总攻又打了三天,仍然没有前进一步。

7月14日,3连阵地前的人工断崖遭到日军炮火的定点攻击,上百发炮弹集中在人工断崖的两个点上爆炸,经过一个小时的炮击,断崖上出现两个被炸成约45度的斜坡。

满堂和8班的弟兄们像往常一样躲在后面掩体里,他隐约感觉今天炮火的弹着点不对,断崖上没落下几颗炮弹,炮火似乎都集中在断崖的立面上。等炮火延伸后,满堂和8班的弟兄们沿着交通壕冲进前沿的投弹壕,这时他们才发现有些晚了,日军的进攻兵力全都集中在这两个斜坡下,几十名日军士兵已经沿着这两道斜坡冲上人工断崖。

满堂在跑动中扔出了两颗手榴弹,其他士兵也纷纷投弹,突破口的日本兵被炸倒一片,但后面的日本兵毫不退缩,密集的人流踩着横七竖八的尸体冲上斜坡。冲在最前边的四个日军机枪手,平端着歪把子机枪,一边嚎叫着一边狂扫着冲上来,3连的投弹手们顿时被撂倒七八个。后面工事里的国军机枪手再想扫射也来不及了,中日两军的士兵已经绞在一起展开了肉搏战。

3连连长程远志用驳壳枪连连打倒几个日本兵,他一边射击一边高喊:“弟兄们,赶快抄家伙,跟鬼子干啊!”程连长话音未落,一个日本兵的30式刺刀就刺穿了他的胸膛……

这时满堂已经抄起了装有刺刀的中正式步枪,他一见程连长被刺中,立刻气血上涌,没等那个日本兵拔出刺刀,满堂的刺刀就捅进了他的后心。

满堂低头看了看倒在地上的程连长,他胸前的创口里喷出带着气泡的鲜血,人已经不行了。程连长是个好军官,带兵很有一套,他之所以得到弟兄们的爱戴,是因为程连长爱护士兵,国军队伍里军官喝兵血的事司空见惯,可是3连弟兄们都知道,程连长从来不克扣士兵的粮饷。想起程连长平时对自己的关照,满堂悲愤交加,多好的长官啊,就这么一眨眼工夫,人就没了,日他娘的小鬼子,老子和你们狗日的拼了……

满堂来不及多想,他见不远处的孙新仓已经被两个日本兵逼到了断崖边上,身子瘦弱的孙新仓不擅拼刺,他急了眼,竟然大声咒骂着将刺刀横着抡来抡去,倒让那两个日本兵一时无法进行突刺。

满堂采用偷袭的方式,不声不响从后面接近一个日本兵,一个突刺将刺刀捅进他的后背,日本兵惨叫一声跌下断崖。

另一个日本兵愣了一下,孙新仓顺势拨开保险,平端着步枪扣动了扳机,“啪”的一声枪响,子弹击穿了日本兵的胸膛……

满堂大声喊道:“新仓,千万别走单,跟着俺,咱俩背靠背掩护。”

孙新仓会意地转过身子,端起枪与满堂背靠背站好,他一边拉动枪栓退弹壳一边说:“满堂,你把保险打开,拼刺刀咱拼不过鬼子,逮住机会就开枪打他狗日的。”

30团团长陈德陛上校见张家山阵地出现突破口,急忙调动兵力向缺口合拢支持,又将地堡中的机枪手调出地堡,在缺口两边的断崖上设立临时火力点。铁柱带着副射手提着轻机枪上了断崖,缺口两侧的临时火力点开始向缺口后面的大批日军猛烈扫射,八挺轻机枪组成的交叉火网封住了日军后续部队的进攻,断崖上的几十个日本兵被截断后路,立刻成了瓮中之鳖,他们在做困兽之斗。

8班长张宝旺一出手就刺倒了三个日本兵,他步法灵活,躲闪腾挪,时而刀挑,时而突刺。一般人使用突刺都选择对手的胸腹部,而张宝旺却一反常态地选择对手的咽喉部,这是个很实用的招数,攻击咽喉部用力小,可节省体力,效果却是致命的,刀锋可以轻易切断对手的颈动脉。在白刃战中,保存体力,以逸待劳是个聪明的选择。

日军士兵们也很精明,他们一眼就判断出张宝旺是个劲敌,一个军曹一挥手,立刻上来四个日本兵,将张宝旺围在中间。张宝旺出手极快,刺刀尖倏地向前一点又迅速收回,这四个日本兵还没来得及站好位置,其中一个已经咽喉部中刀倒下。剩下的三个日本兵大惊,立刻从不同角度同时向张宝旺突刺,张宝旺滑得像条泥鳅,他一个滑步闪出圈外,那三个日本兵连忙收住刺刀,否则极易误伤自己人。这时敌我双方的阵位已经乱了,张宝旺要的就是这个效果,以一对三的刺杀,其第一要素就是要扰乱对方的阵位,使对方三个人无法形成配合,在不断运动中伺机刺杀对方。张宝旺趁对手重新调整位置时,迅速向一个最粗壮的日本兵下手了,他刺刀尖向前一点,又迅速收回来,那个日本兵一下子扔掉步枪,双手捂住喉咙,企图捂住创口中喷射出的鲜血……

张宝旺不再理会这个鬼子,他还要全力以赴地对付另外两个日本兵,越是在占了便宜时越不能马虎,在白刃格斗中,保持冷静才会立于不败之地。张宝旺以丁字步迎敌,枪刺以45度角前伸,冷静地盯着前面的两个日本兵。

那两个日本兵也像是久经战阵的老兵,他们很有经验,知道遇见高手了,却没有丝毫的慌张,只是挺枪以逸待劳地站在各自的位置上,默默地注视着张宝旺。

张宝旺可没有时间与他们对峙,因为他身后没有人掩护,随时可能被人偷袭,他需要用最快的手法干掉这两个鬼子。这里又不是武林中打擂台,应该是没有任何规则,能迅速消灭敌人才是最重要的。张宝旺偷偷拧开步枪上的保险,中正式步枪的保险在枪栓后部,逆时针旋转90度,即进入射击待发状态。两个日本兵看到了张宝旺的动作,他们立刻哇哇大叫起来,张宝旺虽然听不懂日语,但也知道意思,他们无非是指责张宝旺不守规矩,拼刺刀时企图开枪。张宝旺心说了,哪儿这么多规矩?你们日本人真要是守规矩,就不该来中国。张宝旺毫不犹豫地扣动了扳机……

中正式步枪采用7.92毫米尖头弹,弹道性能好,杀伤力大,它的有效射程超过600米,弹头打到人的躯干部位不死也是重伤。张宝旺这一枪是近距离发射,左边的那个日本兵顿时被轰去了半个脑袋,仰面倒下。剩下的那个日本兵愤怒地大叫着,猛地跨上一步向张宝旺的胸前突刺,张宝旺用枪管轻轻一磕,轻松地拨开了他的刺刀,反手还了一个突刺,那日本兵敏捷地躲开了。张宝旺心想,这小子身手还不错,就是心理素质还差一点,见到同伙被打倒就怒火中烧,恨不得一下子结果对手的命,这是拼刺刀的大忌,越不冷静越要吃亏。张宝旺一抖刺刀做了个假动作,那日本兵果然上了当,连忙用枪管来拨,张宝旺抓住机会,向前跨出一个箭步,他的枪托斜着向上飞起,狠狠击在日本兵的脸上,给他来了个满脸花。这一枪托颇具威力,那日本兵摇晃了一下,吐出了一口血水努力想站稳,张宝旺刻不容缓一刺刀捅进了他的左胸,其力道之猛,使刺刀没至刀柄,刀尖从那日本兵后背透出来……

白刃格斗就像是武林打擂台,对手们从来都是以快打快,通常是一分钟之内见生死,很少有超过一分钟的格斗,张宝旺力毙四敌不过只用了两分钟。在这两分钟里,断崖上的白刃格斗已经接近尾声。3连的国军士兵们可不是个个都有张宝旺的刺杀技术,为消灭这三十多个鬼子,3连连同程连长在内,共倒下了四十多个弟兄。就拼刺刀而言,日军的单兵刺杀技术的确不容小视。

满堂和孙新仓在混战中被冲散,他单独面对一个矮个子日本兵,刚一交手就稀里糊涂地被对手把枪给挑飞了。满堂心说完啦!他绝望地一头撞过去,那鬼子还没来得及收枪,猝不及防被撞得仰面朝天倒下。满堂顺势骑在他身上,猛地一拳打在鬼子的鼻子上,那鬼子鼻梁骨被打塌,鲜血喷溅到满堂的脸上,满堂顿时来了精神,犹如村夫打架一般,毫无章法地照那鬼子脸上一顿乱捶。谁知那鬼子并没有丧失战斗力,他用力一翻身又把满堂压在身下,双手紧紧掐住满堂的脖子,满堂一阵强烈的窒息感,他双手徒劳地在空中乱抓,眼睛渐渐翻白……就在这要命的时刻,一个人影慢慢腾腾走过来,抡起枪托砸在那鬼子的后脑勺上,鬼子的身体顿时瘫软了,扑倒在满堂身上。

满堂用力推开压在他身上的鬼子,定睛一看惊呆了,这个救了他命的人竟然是麻老五……

麻老五就像没看见满堂,他手里端着步枪沿着交通壕跌跌撞撞地走着,迎面冲过来一个日本兵,刚刚举起刺刀,“啪!”麻老五手里的枪响了,那日本兵一头栽倒。麻老五熟练地拉动枪栓退壳重新上膛,然后消失在交通壕的拐弯处。

满堂好生纳闷,麻老五是咋的啦?

距离人工断崖150米处的一道田埂上,日军116师团第120联队联队长和尔基隆大佐看见自己的士兵在斜坡前伤亡惨重,他急红了眼,高举战刀声嘶力竭地喊叫着,驱赶后面的士兵继续进攻,突然一颗子弹飞来,正中和尔基隆的眉心,他脸上的表情顿时凝固了,身体晃了晃,一头扑倒在水田里。和尔基隆身旁的一个中尉突然意识到狙击手的威胁,他猛地跃起扑向土埂后,没料到身体还在半空中就中了一发子弹,当他落在土埂后面时已经是一具尸体了。

孙新仓在断崖边找到一个隐蔽处伏下,举起那支缴获的九七式狙击步枪向正在拼刺刀的日本兵连连射击,连续撂倒了四个鬼子。这可是个“细活儿”,因为双方士兵仍绞杀在一起,目标一直处于运动中,很容易误伤自己人。3连的一些弟兄还在纳闷,正跟鬼子拼刺刀,不知从哪里飞来一颗子弹要了那鬼子的命。

孙新仓见白刃战已经接近尾声,便把目标转向断崖下,在射杀了日军大佐和中尉后,他一时找不到日军军官的身影了,便不慌不忙地射杀起日军机枪手来。

日军第120联队这次对张家山的进攻,付出了惨重的代价,联队长和尔基隆和属下一个大队长、四个中队长以及大部分小队长阵亡,120联队活下来的士兵不足三分之一。

国军预10师30团也付出了重大代价,这一战30团伤亡达五百多人。

这次战斗是衡阳开战以来规模最大、战况最惨烈的阵地争夺战。方先觉和军部的高级军官都亲临张家山,慰问、鼓励守军,国军第10军的士气达到了顶点。

此后,日军只能依靠空中轰炸和炮兵的轰击向前一步步推进。日军第68师团、116师团的中下级军官们总结出一个经验:必须用飞机反复轰炸扫射,炮群集中轰击,将国军阵地上的守军全部消灭,才能占领那个阵地,否则只要阵地上还有一个中国士兵,冲锋的日军步兵就会遭到手榴弹的可怕攻击。

战斗结束后,满堂带着铁柱沿交通壕在阵地上四处寻找麻老五,他要表示一下感谢,毕竟麻老五救了他的命。满堂想告诉麻老五,从今往后,“黑妮儿”的事就一笔勾销了,都是乡里乡亲,有啥深仇大恨的?不过是一头猪么,谁吃不是吃?铁柱是个犟种,直到现在也没完全原谅麻老五,在他眼睛里,“黑妮儿”根本就不是一头猪,而是家里的一个成员,是亲人。日他娘的,麻老五这货杀了俺家亲人,哪能说说就算啦?就算他救了俺哥的命,也要考虑一下赔偿问题。

满堂对铁柱这种小家子气嗤之以鼻,他四处张望着对铁柱说:“柱子,你咋是块榆木疙瘩,是你哥的命值钱,还是一头猪值钱?你咋就算不过账呢?”

铁柱瓮声瓮气地回答:“都值钱!反正‘黑妮儿’不能白死。”

满堂火了:“闭嘴!咋说都不成,还他娘的反了你啦?哥说了,‘黑妮儿’的事就算过去了,以后不许再提,见了麻老五你要叫哥,叫五哥,听见没有?”

铁柱无精打采地说:“听见啦!叫五哥,可是哥啊,他狗日的麻……”

“柱子,你小子学会顶嘴了是不是?再顶嘴俺揍死你信不信?”满堂恶狠狠地威胁道。

满堂兄弟找到麻老五时,这家伙正在翻弄日军尸体。他仔仔细细搜遍每一具尸体的每一个衣袋,他军帽里放着一块手表,三枚戒指,几张日本女人的照片,若干张日本军票,还有几盒香烟,看样子是发了笔小财。

麻老五抬头看见满堂兄弟,便点了点头,随便招呼道:“是满堂啊,你都发了啥财啊?”

满堂仔细观察着麻老五,突然发现这家伙有了一些变化,首先是眼睛里有了光彩,看人的眼神又恢复到以前的状态,眼珠在滴溜溜乱转,似乎总在琢磨什么坏主意,以前的麻老五就是这样。这小子是怎么回事?莫非又恢复了记忆?

“麻哥,你还认识俺?还能想起来咱是在哪儿认识的吗?”满堂试探道。

麻老五恶狠狠地说:“当然认识,就是把你小子烧成灰俺也能认出来,你不是岗子村的佟满堂吗?这小子是你兄弟铁柱。铁柱,你行啊,咱俩还有笔账没算嘞。”

麻老五像以前一样,说话不紧不慢,思维清晰,表达清楚,看样子他真是恢复记忆了。

满堂笑了笑,盘腿坐在麻老五对面:“麻哥,你昨天脑袋还懵着,今天咋就全明白啦,是鬼子给治的吧?”

麻老五摸了摸后脑勺笑道:“嘿嘿!还真让你小子说着了,有颗炮弹落在俺身边,咣的一声俺飞出一丈多远,脑袋结结实实磕在一根粗横木上,当时俺脑袋嗡的一声,好像明白多了,以前的事也慢慢想起来了。俺躺在地上想啊想,先是不明白俺咋跑到这个鬼地方来了,后来想起来了,俺在下沟子村南边大道上遇见一帮当兵的,这帮鳖孙二话不说就把俺当壮丁拿啦,先是给长官挑行李,后来进了补充团,从补充团出来进了第10军。再后来……日他娘,你问铁柱吧,以前俺还真没看出来,这小子手够黑的。”

铁柱说:“那俺家的黑妮儿你还没忘吧?”

麻老五眼珠一翻,恨铁不成钢地教训道:“铁柱啊,这点小事你咋老提呢?你小子就这点出息,干不成大事。”

铁柱小声嘟囔着:“这还是小事?俺哥还指望黑妮儿娶嫂子呢……”

满堂连忙制止铁柱,打圆场道:“麻哥,过去的事以后谁也不提了,兄弟要谢谢你,刚才是你救了俺的命。”

麻老五脸上露出微笑:“嗯,满堂,你小子总算说了句人话,比在村里懂事多啦。满堂啊,那咱今天就得说清楚,哥哥以前有再大的不是,今天也算扯平了,对吧?”

“扯平了,扯平了,往后咱就是老乡,是兄弟,有什么用得着兄弟的事你尽管开口。”满堂忙不迭地说。

麻老五大度地拍拍满堂肩膀,站起来说:“往后?提他娘的啥往后?还不知能活到哪天嘞。兄弟,帮帮忙,把这死尸给我翻过来,这鳖孙像是个小官儿,闹不好身上还有点油水……”

由于五桂岭已经成为主战场,方先觉下令把第10军指挥部挪到了城内中正路与中山路交叉口附近的中央银行。这座大楼有五层高,是衡阳城内最高的高层建筑之一。大楼主体为花岗岩条石筑就,坚固异常,银行的建筑当然要坚固,全世界的银行建筑都循此规律。

从7月11日到20日,方先觉和参谋长孙鸣玉、督战官蔡继刚、高参彭克复等几个将官都没怎么合过眼。这些天太紧张了,日本人像是发了疯,连续几昼夜不停顿地全线进攻,从西线到南线到处都在激战。

孙鸣玉和蔡继刚、彭克复在沙盘边汇总战况,然后由孙鸣玉向方先觉汇报。

连续九天的激战,使衡阳变成一座巨大的绞肉机,攻守双方大量的有生力量在绞肉机的作用下变成了肉酱。

五桂岭以东阵地经日军几昼夜的猛攻,防守江西会馆的预10师28团的一个排官兵全部阵亡,阵地失守。

南部防线的外新街守军是28团的两个连,经过几昼夜激战,第8连和第9连的连排级军官全部阵亡,士兵大部分伤亡,目前该阵地仅余一个班长带两名士兵据守着西北角的一座碉堡,仍在与日军战斗,情况异常危急。

在枫树山阵地,守军居高临下使用迫击炮和手榴弹大量杀伤日军,日军连续几昼夜屡攻屡败,阵地前遗尸累累。日军正面强攻不下便采用夜间偷袭,日军一个大队乘着夜色,爬行绕到阵地西侧后偷袭守军28团指挥所。待守军发现时,日军已渗透进来一百多人。28团2营仓促间与敌展开激战,2营营长余龙少校以下军官全部阵亡。

当时蔡继刚正在枫树山南侧的141高地上督战,见枫树山阵地危在旦夕,他用电话向预10师师部发出警报,自己亲率一个排赶到枫树山阵地,向日军展开逆袭。

预10师师长葛先才亲率师部预备队两个连火速增援枫树山阵地,28团团长曾京也指挥团直属部队赶到。三处部队兵合一处,战至天明,才将这股日军全部消灭,恢复了阵地。

这一夜,预第10师30团防守的湘桂路局修理厂及西侧高地也遇到日军偷袭,双方混战一夜,30团最终守住了阵地。

由国军190师570团防守的石鼓嘴到新街北一段的江防线上也发生了激战。日军在江东岸集中了三四十艘木船,满载士兵企图强渡湘江,遭到第10军军属炮兵营和配属的48师野炮连的拦截射击,四架中美联合空军的P-40E战斗机冒着日军密集的高炮火网也加入了战斗,给日军船队以猛烈轰炸扫射。

在守军强大的立体火力打击下,日军船队多数被击沉在湘江中,少数越过江中心线靠近西岸的船只,在570团战防炮、轻重机枪的猛烈射击下,被全部击毁在江边。这一仗日军伤亡惨重,十几公里的江面被鲜血染红,江面上到处漂浮着被打烂的船只残骸,近千名日军士兵的尸体随波逐流,飘往下游。

7月18日凌晨,日军乘刮南风之际,向国军南郊阵地施放毒气,同时以75毫米迫击炮向守军纵深阵地发射毒气弹。处在最前沿的28团2营7连自连长以下八十余官兵全部中毒身亡。

尽管第10军军部的紧急防毒措施被立即贯彻执行,避免了人员大量死亡,但被毒气长时间熏过的阵地上,花草树木的叶片都卷曲枯黄,连蚊子、苍蝇都大批死亡。守军士兵大部分出现皮肤灼伤,身上大面积发生水疱,溃烂后流出黄绿色的血脓。所有中毒的官兵都因疼痛难忍,两腿难以直立行走而丧失战斗力。经化学战专家研究分析,确认日军所施放的毒气系路易氏气与芥子气混合物。事后蔡继刚等人登上前沿阵地观察,见毒气所过之处草木失色,禽鸟死绝,连鱼塘中的鱼虾都浮头翻白,相继死亡。

方先觉听完汇报,冷静地问:“我们的伤亡情况如何?”

孙鸣玉回答:“军部直属部队已伤亡50%,预10师伤亡60%,第3师伤亡60%,第190师还有700余人,各部中下级军官伤亡70%以上,每一次战斗都要晋升几个营长、连长。在五桂岭争夺战中,第3师第8团半天之内晋升5个营长,均先后阵亡。现在情况最糟糕的是伤兵,因为没有医药治疗,再加上连续几天气温高达40摄氏度,伤口发炎恶化,伤员死亡率极高,不少轻伤员都自动重返火线,部队里有这么种说法:与其死在医院,不如死在阵地上。”

方先觉皱起眉头问:“粮食和弹药消耗情况呢?”

孙鸣玉低声说:“粮食还能勉强支撑,就是没有副食,现在各部队都是用盐水泡饭,由于缺乏营养,士兵们的体力严重下降。当然,这还不是最糟糕的,最严重的问题是弹药消耗太大,手榴弹库存消耗了70%,步机弹消耗了80%,各类炮弹消耗了90%,空军如果再不解决空投补给问题,我们恐怕就坚持不住了。”

高参彭克复说:“当初委座命令我们只需坚守衡阳七至十天援军就会赶到,可现在已是7月20日,也就是说,我们已经坚守25天以上了,但现在仍然没有解围的迹象,难道委座真的要抛弃我们第10军吗?”

方先觉沉默了。他自己又何尝没有怨气?但不能当着下属的面埋怨自己的校长。他只能这么安慰自己:校长有校长的难处,学生只能体谅,只能校长负学生,学生绝不能负校长。

方先觉回避了彭克复的牢骚,他望着蔡继刚说:“云鹤兄,这件事还是要麻烦你,和军令部长徐永昌联系一下,你是军委会的人,和徐部长好说话一些,你告诉他,衡阳守军只要能得到弹药补给,我们就能坚持!请徐部长转请中美联合空军指挥部,务必加大对衡阳守军的空投补给,此事十万火急!拜托了。”

蔡继刚立正道:“是!军座,我马上联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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