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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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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继恒返回桂林机场的第二天,就被叫到第3大队中方大队长苑金函少校的办公室。蔡继恒知道,他私自驾驶飞机的事总要有个交代,但上面打算给他什么样的处罚,蔡继恒心里实在是没底。

第3大队的大队长有两个,一个是美国大队长班奈德中校,另一个是中国大队长苑金函少校,在作战指挥上,第3大队是班奈德中校说了算。苑金函少校除了参与制订作战计划和驾机参加战斗,也负责第3大队的一些日常管理工作。

苑金函是位传奇式的空军英雄,也是第3大队年轻飞行员的精神偶像。他的左耳只有半个,那是在1937年“8·14笕桥空战”中受的伤。在那次空战中,他的飞机被击中,苑金函跳伞正巧落在中日军队对峙的无人区中,他拔腿向中方防线狂奔,日军步兵集中向他射击,一颗子弹射穿了他的左耳,苑金函虽幸免于难,但也被破了相。九天以后,苑金函左耳还包着纱布,就参加了8月23日的罗店空战,这一次苑金函的飞机又被击中,坠落在罗店近郊。身负重伤的苑金函被中国红十字总会上海分会救护队副队长苏克率队员抢救,日军追至,苏克等队员惨遭杀害,苑金函的胸前也被刺了一刀,他靠装死瞒过了日本兵,最后脱险。

在1944年的中国空军飞行员中,像苑金函这种参加过抗战初期空战的飞行员已经非常稀少了,诸如高志航、乐以琴、阎海文那些早期殉国的飞行员们已成为英雄的传说,为年轻一代的飞行员们所崇拜。而苑金函这种曾和英雄并肩作战过的老飞行员,自然也深受年轻人的追捧。

蔡继恒走进苑金函办公室时,他正对着航线图研究航线。苑金函抬头看了蔡继恒一眼,淡淡地说:“鳄鱼,又惹事了,是不是?”

蔡继恒说:“大队长,你是指哪一件事呀?”

“哦,听你的意思,你是惹了不止一件祸事,还有很多我没有掌握的,是这样吗?”

蔡继恒很真诚地说:“不是,不是,你不要错误地领会我的意思,我是说,我最近干了一件比较有争议的事,有的人认为我在做好事,主动帮助地勤人员排忧解难。当然,也有的人有不同看法,认为我未经请示就去做好事,有违反军纪之嫌。”

苑金函微笑道:“鳄鱼,都说你巧舌如簧,果然名不虚传,明明是一个板上钉钉的违纪行为,到你嘴里,就成了一件‘有争议的事’,这叫混淆概念。鳄鱼,我时间很紧,没工夫和你扯淡!告诉你,有人向陈纳德将军告了你的状,陈纳德将军刚才打电话给我,亲自宣布了对你的处罚决定。”

蔡继恒嘟囔道:“大队长,陈纳德将军总不至于为这点小事把我枪毙了吧?其实我也挺冤的,衡阳机场那个胡广文是个一贯告刁状的家伙……”

苑金函公事公办地说:“今晚有一架飞往云南羊街机场的C-47运输机,起飞时间是19点,你乘坐这架飞机到羊街机场23大队报到。听清楚了吗?”

蔡继恒一听就蹦了起来:“什么?把我调到23大队?这是谁的命令?”

苑金函卷起图纸回答:“这还用问吗?当然是陈纳德将军的命令!鳄鱼,你赶快准备一下,18点30分准时到停机坪。”苑金函说完就走出了办公室,把蔡继恒一个人丢在那里发愣。

第23战斗机大队和中美空军混合团一样,都隶属于美国陆军航空兵第14航空队建制。蔡继恒百思不得其解,陈纳德为什么命令他去23大队报到?难道说就因为犯了点小事,就把他赶出中美混合团了?蔡继恒不愿意离开中美混合团,因为这里三分之二是中国飞行员,美国飞行员只占少数,谁不愿意待在自己人中间?可要是到了23大队就麻烦了,那里百分之九十是美国飞行员,中国飞行员只占极少数。

23大队的前身就是那个著名的美国志愿航空队,人称“飞虎队”。珍珠港事件后,美国正式参战,“飞虎队”于1942年7月4日解散,改为美国驻华特遣队即23战斗机大队,半年后又扩编为美国陆军14航空队,陈纳德恢复现役,任该队准将指挥官。23大队初创时的骨干,特别是大队长和中队长,多是原“飞虎队”的飞行员,还有一些是从菲律宾撤退出来的部分美国海、陆军现役飞行员。

23战斗机大队是美国14航空队的主力,14航空队初建时只有23战斗机大队和一个B-25轻型轰炸机中队,以后又增加了一个B-24重型轰炸机队。这在整个二战期间,是美国最小的航空队,总计有五百多架飞机。相比之下,驻英国的第8航空队飞机曾达到八千架以上,因此23大队的飞行员们总是自嘲地称第14航空队是“吊在一根鞋带上”的航空队。

不知出于何种考虑,也有少量的中国飞行员被分配到23大队,成了一些很尴尬的角色。他们的编制应该是正式的美国军官,而国籍却是中国,也同时拥有中国空军军官的身份。按14航空队的轮休制度,美国飞行员飞满400小时即可调回美国,美国飞行员们认为这条规定很不公平,因为这里的飞行时数超过欧洲战场一倍以上。而在23大队服役的中国飞行员们则保持着沉默,他们无所谓公平不公平,更不会去拿自己的待遇去和欧洲战场比,因为他们根本不享受轮休制度,要想休假唯有阵亡以后再说。

这种种不公平当然不是什么大事,但总让人觉得心里不舒服,因此没有哪个中国飞行员愿意去23大队。蔡继恒当然也不例外,他在心里嘀咕着,这就是陈纳德对自己的处罚吗?要真是这样,这老爷子可有点不讲理,就算我未经允许动了你的宝贝零式机,可我消灭了上百个日本兵,击落两架敌机,不给奖励也罢了,怎么能以调动作为处罚呢?你一个堂堂空军少将,干吗跟我这小上尉过不去?

海蜇皮、杜黑、芬兰刀这几位老伙计也感到匪夷所思,大家讨论半天也没搞明白。海蜇皮愤愤地说:“鳄鱼,要不我们也故意惹点事,让陈纳德把咱们一起调走算了。”

芬兰刀问道:“那架零式机还在响尾蛇手里吗?要不咱把那架零式机再弄出来,每人飞它一小时,给陈纳德来个法不责众。”

杜黑的思维一贯很缜密,不屑于这些雕虫小技,他肯定地说:“陈纳德不是个等闲之辈,也不会仅仅为了惩罚鳄鱼就搞这么大动作,我看他有更深层的考虑。鳄鱼,我们不要过早地下结论,先去23大队看看再说。”

蔡继恒叹了口气,点点头,发牢骚归发牢骚,对陈纳德的调令他还没有胆量抗命,只好先去了再说,尽管他很舍不得这几位老朋友,也舍不得中美空军混合团。

羊街机场在昆明市东北方向的寻甸县境内,这个机场是1943年2月刚刚建成的,这里驻扎着第23战斗机大队,还有一个番号为308的重型轰炸机大队,机型以B-24D“解放者”轰炸机为主力。由于机场是仓促建成,它的设备非常简陋,指挥塔台是用木头临时搭建的,它甚至没有现代机场常见的混凝土跑道,所有的跑道和滑行道包括停机坪都是用三合土铺成,然后由成千上万的老百姓拖曳巨大的石碾进行人工碾压完成的,这些直径达二三米高的石碾在工程完成后被遗弃在跑道边。

羊街机场也没有夜航设备,蔡继恒所乘坐的C-47运输机夜间降落时,他从机窗里看到,跑道两侧居然摆放着数百盏老百姓常用的那种老式马灯,作为跑道指示灯。蔡继恒很是吃惊,这种原始的导航设备对夜间返航的大型飞机有着极大的危险性,稍有不慎就会机毁人亡。难道第14航空队的重型轰炸机和大型运输机都在这种跑道上起降?

下了飞机以后,蔡继恒仔细观察了一下机场的设施和环境,他发现这个机场没有修筑混凝土机库,一排排B-24、B-25轰炸机和P-40、P-51战斗机只能依次停放在跑道两侧。23大队的司令部、空地勤人员宿舍等矮小简陋的土木建筑七零八落地分布在附近山丘上的灌木丛中。

蔡继恒提着旅行袋,右肩上斜挎着一支“司登”式冲锋枪走进23大队司令部,这是一个临时的木板房,室内摆设的是自制木头桌椅,墙上挂着军用地图、飞行航线图和好莱坞女明星凯瑟琳·赫本、费雯·丽的照片。到底是美国人,什么时候都忘不了用美女照片调剂生活。

23大队指挥官罗伯特·斯科特上校接待了蔡继恒,他伸出手客气地说:“我叫罗伯特·斯科特,宾夕法尼亚人,你就是那条大名鼎鼎的鳄鱼?”

蔡继恒敬礼道:“长官好!空军上尉蔡继恒,向你报到!”

罗伯特的眼睛是蓝色的,他意味深长地看了蔡继恒一眼,却提了个不相干的问题:“鳄鱼,我好像没见过带着冲锋枪的飞行员,顺便问一句,你驾驶战斗机的时候也带着冲锋枪吗?”

蔡继恒回答:“是的,长官,我一向把冲锋枪带进座舱,地勤人员帮我在座舱里安装了一个固定枪架。”

“可以说说你的理由吗?难道带一支自卫手枪还不够吗?”

“长官,如果有一天我迫降或跳伞落在敌占区,这支冲锋枪就会派上用场,它可以弥补手枪火力的不足。”蔡继恒认为罗伯特提出的问题显得很多余。

“鳄鱼,这就是我们理念不同的地方,我认为飞行员一旦迫降或跳伞,从某种意义上讲,他已经完成了自己的使命,这时就该退出战斗了,可你显然不这样认为。”

蔡继恒摇了摇头说:“长官,我的确不这么认为,我的理念是,只要我还活着,就要继续战斗!”

罗伯特耸耸肩说:“作为军人,我欣赏你的理念,如果贵国的军人都具备这种顽强的战斗意志,我们就有理由对战争的前景表示乐观。”

在蔡继恒看来,罗伯特的话显然含有挑衅意味,他是否在嘲讽中国军队的战斗力?蔡继恒感到无言以对,他自己也承认,自豫中会战开始以来,中国陆军的表现是有些丢脸,他不想探讨这个问题。

蔡继恒脚跟一碰,挺胸道:“长官,根据陈纳德将军的命令,中国空军上尉飞行员蔡继恒前来23大队报到,请长官指示!”

罗伯特站起来说:“我会马上派人领你去宿舍,至于你的工作……我看还是明天再说。”

蔡继恒一动不动,他坚持道:“长官,我还有个问题,我那架002号战斗机现在还在桂林机场,请问,23大队是打算重新给我分配一架,还是希望我使用原来的飞机?”

罗伯特笑笑说:“哦,你既然这么急于工作,那我就现在告诉你,根据陈纳德将军的命令,你的新工作是擦洗飞机,水管和擦洗工具会有人给你,这个机场有四十多架P-40、P-51战斗机,你先从战斗机开始吧,轰炸机就不劳你大驾了。祝你好运!”

蔡继恒愣在那里,他心里有点明白了,陈纳德对他的惩罚开始了。

沈星云走进餐厅,迎面遇见营养师朱丽,朱丽满面笑容地向她打招呼:“嗨,早晨好!贝尔宁医生刚才还问到你呢。”

“哦,贝尔宁医生找我有什么事吗?”

“是这样,有个中国飞行员刚刚调到23大队,贝尔宁医生说,这个飞行员的饮食暂时由你代管一下。这是他的登记表,请你按规定入档。”

沈星云看了看登记表,这个飞行员叫蔡继恒,军衔是上尉,1920年出生,现在应该是24岁。沈星云心想,24岁就是上尉军衔了,这种情况并不常见,这个飞行员如果不是立过特殊战功,那就可能是来自某个显赫的家庭。

沈星云往餐厅里扫了一眼,马上就发现了一个新面孔,靠在窗口的一张餐桌前,一个年轻人正在吃早餐,他穿着中国空军制服,胸前佩戴着飞行员徽章。

沈星云抬抬下巴,示意朱丽说:“是坐在窗口那个人吧,他是从哪个单位调来的?”

“听说是从中美混合团调来的,具体情况还不太清楚。”

沈星云又仔细看了那位飞行员一眼,不由得笑出声来:“哟,朱丽,这个人的皮肤好白啊,简直比我们女人的皮肤还细腻。”

朱丽也看了一眼:“还真是的,我刚才忙晕了头,居然没有注意,你发现没有,这个小伙子长得也很英俊。”

沈星云开玩笑地说:“朱丽,你不觉得,漂亮的男人往往是个绣花枕头吗?”

朱丽笑笑:“亲爱的,别这么刻薄,一个人容貌漂亮是上帝给予的眷顾,不是每个人都有这种福气,无论如何,漂亮总比丑陋要好吧?”

第23大队和308大队空勤餐厅除了沈星云还有三个女营养师,她们负责四百多名空勤人员的营养调配业务,工作量很大。第23大队是战斗机大队,其空勤人员相对单纯一些,全部是飞行员。而308大队是轰炸机大队,其空勤人员的成分要复杂得多,其中有驾驶员、领航员、投弹手,还有空中机械师和射击士官,一句话,只要是上飞机的人,都属于空勤人员,这么多人的膳食营养工作只有四名营养师的编制,每个营养师要负责上百人,其工作的繁重程度可想而知。

朱丽是个三十多岁的美国女人,中尉军衔,她来自宾夕法尼亚州一个虔诚的基督教家庭,丈夫是太平洋舰队一艘驱逐舰的舰长,目前正在太平洋战区服役。朱丽和沈星云在一个部门工作快两年了,她们是无话不谈的好朋友,朱丽总像个大姐一样照顾沈星云。

自从空军这个军种出现以后,由于空勤人员工作的特殊性,各国军队都对空勤人员的饮食形成一套系统而科学的管理方法,一般由专职营养师负责,营养师会严格根据人体需要的各营养成分按摄入比例安排饮食。除此之外,营养师的另一个职责就是控制空勤人员的偏食习惯,也就是说,个人喜欢吃的食品不能无节制地吃,而不喜欢吃的食品由于营养的需要,必须在营养师的监督下强迫吃,否则就会造成空勤人员营养比例失衡。对于不服从管理的空勤人员,营养师有使其停飞的权力。这样一来,营养师和空勤人员便成了一对冤家,譬如有些嘴馋的飞行员总要在宿舍里私藏一些巧克力、罐头之类的零食,而营养师便经常采取突然袭击的方式,对飞行员的宿舍进行搜查,将这些违禁物品没收,为此双方常常闹得很不愉快。

羊街机场的空勤人员们对这四名营养师都有不同的评价,其中对朱丽的评价最糟糕,这个女人虽然脾气好,但执行起规定来一丝不苟,毫无通融的余地。他们对沈星云的评价最好,认为她不但人长得漂亮,而且性格柔和,最好说话,从来没见她和别人红过脸。即使在没收违规者物品时,沈星云也是细声细语和对方商量:你看,我是个新手,还缺少工作经验,所以非常需要你的鼓励,如果你同意,我把这些食品拿走好不好?其实那些血气方刚的飞行员也都很通情达理,一个漂亮姑娘这么柔声细语地央求你,谁还好意思拒绝呢?

既然贝尔宁医生把这个新来的飞行员分在自己名下,那沈星云就要了解一下了,她决定和这个上尉谈一谈。

沈星云用托盘装了一个苹果走到蔡继恒桌前,微笑着和他打招呼:“上尉,你好!欢迎你来到23大队,我是你的营养师沈星云,有什么需要我效劳的吗?”

蔡继恒客气地点点头:“你好!我没什么需要,谢谢了!”

沈星云坐下,一边动手削苹果一边说:“上尉,我注意到,你餐后没有吃水果,是不喜欢吃吗?”

“是,我不大喜欢吃水果,个人习惯而已。”

“这个习惯可不太好,以后能不能调整一下?你看,这个苹果多好看,你尝一尝好吗?”沈星云把削好皮的苹果递过去。

“谢谢!我说过,我不喜欢吃水果。”蔡继恒一口回绝。

“好好好,不吃就不吃,这个问题我们以后再说。上尉,我们今天就算认识了,以后还要长期合作,我们随便聊聊天,好吗?”

蔡继恒本来已经站了起来,听沈星云这么一说,只好又坐下:“好吧,聊什么呢?对了,今天的天气好像还不错,是不是?”

“是啊,天气晴朗,阳光灿烂,我们也应该有个好心情。其实23大队和中美混合团都差不多,都是中美飞行员混编单位,所不同的是,23大队中国籍飞行员少一些,百分之八十都是美国飞行员,不过,你很快就会习惯的。”

蔡继恒懒洋洋地打了个呵欠:“沈小姐,我恐怕是要改行了,陈纳德将军给我分配了新的工作,擦洗战斗机,我正在努力适应呢。”

沈星云笑道:“我来猜一猜,是不是蔡继恒上尉在中美混合团惹了一些小麻烦,所以现在的工作带有一些惩罚的性质?”

“沈小姐真聪明,居然一眼就看出来,我是个倒霉蛋,你猜得很准,就是这么回事。一般来说,凡是飞行员头上都有个紧箍咒,这个紧箍咒就是被停飞。其实陈纳德将军有个判断性的失误,并不是所有飞行员都把停飞当成惩罚,譬如我,假如我把它当成休假呢?这么一想,心情就愉快多了。”蔡继恒说到这里,简直有些洋洋得意了。

“嗯,你思考问题的角度还是很奇特的,我还是第一次遇到你这么想问题的人。战争时期,被取消了飞行资格就等于被取消了作战资格,而作战是要死人的,无论如何,擦飞机倒是死不了人。我也被闹糊涂了,这究竟是对你的惩罚呢,还是奖励?”沈星云疑惑地问。

蔡继恒大言不惭地说:“还有一种可能,也许23大队还缺个大队长什么的……”

沈星云被逗得笑起来,她觉得这个人很有意思,他在调侃时也是一本正经,使人闹不清他哪句话是真的,哪句是假的。

“沈小姐,我问你个私人问题,23大队和308大队共有几百个空勤人员,这些坏小子里面是不是有很多人都追求过你?”

“你为什么这么问我?”沈星云反问。

“好奇呗,这我有经验,哪个单位出现个漂亮姑娘,肯定会乱一阵子,那些坏小子们不会闲着的。”

“当然有人向我提出过,但我还没有考虑这个问题。”沈星云老老实实地承认。

蔡继恒以一种怜悯的口吻说:“战争是件很残酷的事,女人还是离它远一些好,哪怕是在后方机场,女人的出现也未必是件好事。”

“为什么呢?”

“理由很简单,军人在投入战斗之前,心中最好不要有过多的牵挂,尤其是对女人的牵挂。所以,我认为女人不应该出现在作战单位,这会严重影响该单位的作战士气。如果我有这个权力的话,我会毫不客气地把女人清除出作战单位。”

蔡继恒说完,便站起来向门外走去。

沈星云愣在那里,半天没有反应过来。她想,这个人好奇怪,不光是行为举止显出一些玩世不恭的味道,他的思维方式似乎也与常人不同,他好像很排斥女人,居然认为女人不应该出现在作战单位。以沈星云的从军经历看,女人在军队中应该是非常受呵护的,其热烈程度,往往会把一个原本很平庸的女人宠坏,更何况是一个漂亮女人,在军队中简直成了众星捧月的“女王”。沈星云还从来没见过蔡继恒这样的人,他竟然毫不客气地指出,女人的存在会影响作战士气,而且还声称要将女人逐出作战单位。对于蔡继恒的尖刻,沈星云倒是没有生气,她只是奇怪,怎么世界上还有这种另类?这位肤色白皙的年轻上尉引起了沈星云极大的好奇心。

入夜,许昌全城陷入激烈混战状态,全城到处是爆豆般的枪声和爆炸声,城内几条主要大街都在大火中燃烧。西门、南门失守后,日军37师团和110师团主力五万余人全部攻入城里,国军新编29师的残余部队寸土不让,进行着绝望而顽强的抵抗。日军攻击部队进展极为艰难,城内的每条街道、每栋房屋、每一扇窗户都变成了喷火的堡垒,只有等守军全部阵亡后,日军才能前进一步。日军226联队从南门一直打到市中心的十字大街,这700米的距离,竟用了五个多钟头。

傍晚时分,陈连长清点了一下人数,发现86团残余的全部兵力只有四十多人了,排以上军官除了他自己已全部伤亡。如果还承认86团这个番号,那么此时的陈连长应该是86团最高指挥官了。

满堂所在的3连早已伤亡殆尽,全连只剩下他和铁柱两个人,现在身边的这些弟兄都是老86团的,只不过哪个单位的都有。仗打到这份上,大家的神经全麻木了,许昌是不是能守住?此时和敌人逐街逐屋的厮杀是为了什么?大家谁也说不清,也懒得去想,弟兄们已经成了战争机器上的一个零件,只要机器还在运转,零件当然会发挥作用。

满堂和铁柱早把逃跑的事忘得干干净净,甚至连他们怎么来的许昌城也想不起来了。从被抓壮丁那天起到现在才几天的时间,满堂和铁柱觉得像是过了十年那样漫长。能在如此残酷的战斗中活下来,简直是个奇迹。就战争而言,优胜劣汰的法则同样起着作用,除了运气,士兵的个人素质也是很重要的。

他们是从南门一路节节抵抗退到这里的,之所以不断地退却,是因为弟兄们扼守的街道和建筑物全部被日军炮火炸平,已经没有了防守的条件。满堂、铁柱随着七八个弟兄撤到十字大街南口时又被敌人缠住了,这时陈连长等一部分人已经和他们走散。他们占据了一个街垒,阻击由北向南攻击的日军步兵,可打着打着就觉得不对,因为前后左右都出现了敌人,子弹从四面八方打来,满堂他们一时被火力压在街垒后面抬不起头来。

一个自称是原86团1营的家伙不知从哪弄了挺日本歪把子机枪,他一边还击一边骂骂咧咧,埋怨满堂和铁柱没看好后面,2营的人就没有一个机灵的,都是他娘的欠揍的货。

满堂和铁柱原本没有这方面的荣誉感,严格地说,他们只是壮丁,而不是士兵,也不知原86团1营和2营素有矛盾。不过,就这么肆无忌惮地公开诋毁2营,这不能不说是一种严重挑衅的行为。啥叫2营都是欠揍的货?俺兄弟俩就是2营的,你敢咋的?

满堂扔出一颗手榴弹,斜眼看了看那家伙说:“兄弟,嘴上积点德好不好?俺2营怎么招着你了?”

铁柱也不满地说:“就是,谁知道鬼子怎么从后面上来了?又不是俺招来的。”

那家伙长着个塌鼻梁,看样子是个老兵油子,他一听满堂他们敢回嘴便颇感诧异:“咦,你们两个小子还敢顶嘴?知道我是谁吗?”

“谁知道你是谁,反正和俺一样,也是个大头兵呗,牛个毬呀?”满堂不停地射击。

“嗨!怎么说话呢?86团还没人敢这么和牛哥说话,你小子说话客气点。”一位下士朝满堂瞪起了眼。

“牛个毬?算你小子说对了,老子就姓牛,天生就牛,你小子去打听打听,86团的牛老大,连团长也得对我客客气气。”这个自称牛老大的老兵的确是个巷战老手,他端着歪把子机枪不停地变换射击位置,用的全是短点射,每打出一个点射,就迅速抱枪滚开,根本不给日军狙击手瞄准的机会。

满堂心里暗暗称奇,难怪这小子活到现在还没事,他的确是个战场经验极丰富的老兵,不光是隐蔽位置刁钻,而且枪法奇准,几乎弹不虚发,这么一会儿工夫,倒在他枪下的日本兵就有十几个了。

铁柱看着牛老大玩机枪的功夫也不由看呆了,乖乖,机枪能玩到这份上,真是神了。

满堂心生佩服,便换了口气赔笑道:“老大,俺俩是新兵,当兵刚三四天,有啥不对的,你多教训!”

牛老大惊奇地看了他俩一眼:“什么,当兵才三四天?以前摸过枪吗?”

“打过几枪,没正经玩过,这两天现学的。”

“那就不错了,我还以为你们是老兵呢,看你们射击和战术动作蛮内行,你投弹技术也不错,不过这位小兄弟又瘦又小,怎么当上机枪手了?”牛老大的口气也缓和起来。

“我们连机枪手死了,连长让他先背两天机枪。他是俺弟,就喜欢机枪。”满堂倚在麻包工事后面,边拧手榴弹盖子边回答。

牛老大突然把机枪伸出工事“哒哒哒”一个点射,只见一个日本兵从七八十米外的民房房顶上连人带枪滚落下来。

牛老大咧嘴笑了:“狗日的,这狙击手算计我半天了,老想找机会打爆老子的脑袋,老子就不给他机会,嘿嘿,想算计老子,他还嫩点儿。”

周围的枪声沉寂下来,日军停止了进攻。

铁柱好奇地问:“大哥,啥叫狙……啥手?”

牛老大从上衣兜里拿出一支纸烟点燃,美美地吸了一口:“叫狙击手,用咱的话说就是神枪手,咱们队伍里没这个编制,人家鬼子队伍有专门的神枪手,每个中队都有几个,平常啥也不干,只管练枪,打起仗来也舒服,冲锋是别人的事,狙击手只管藏起来放冷枪,专打军官和机枪手,老子刚才让这小子盯上了。”

铁柱说:“大哥,那鬼子藏得挺严实,你咋能发现他?”

牛老大捻灭了烟卷,又小心翼翼地把半截烟放回衣袋:“小兄弟,在战场上你要多长出八只眼,连后脑勺也得长眼;你还要有个好记性,第一眼一扫,就要记住周围的地形地貌,等再看时,你就能看出和刚才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刚才那鬼子狙击手趴在房顶上,他以为天黑距离远我就看不见他,其实这小子还是嫩,他没想到身后很远的地方有火光,这一来他的位置成了背光位置,我拿眼一扫,就发现那房子的房脊线上多出个半圆的东西,那是他的钢盔,狗日的,只要让我盯上他就跑不了,不信你一会儿过去看看,我的三发点射全打在他脸上了,一发没糟蹋。”

满堂向那座民房看了一眼,马上明白了牛老大的意思。那狙击手在房顶上,位置高,这样就把自己头部的轮廓暴露在深蓝色的夜空背景上,成了牛老大的活靶子;而那狙击手想瞄准牛老大却不容易,因为街垒的位置低,他们身后没有光源,怕是微光的背景都没有,所以那狙击手尽管很想一枪干掉牛老大,却很难成功,反而被牛老大收拾了。满堂感慨地想,这老兵真是聪明,他能发现周围百米内地形地貌的微小变化,这里面道可深了。

“大哥,你这两下子可真绝了,只要我们兄弟这次不死,一定拜大哥为师。”满堂真诚地说。

谁知牛老大根本不领情,他兜头就是一瓢凉水:“嘿嘿,这次不死?别净想美事了,实话告诉你,咱们这几个人谁也活不过这一夜。”

“为啥?”

“傻小子,你没看见咱们已经被包围了?能撑到现在不是因为咱命大,是鬼子指挥官也犯了懵,他们的炮兵没来得及跟上。瞧着吧,一会儿就全来了,不是92步兵炮就是82迫击炮,咱这沙包工事还不够人家一炮轰的。”牛老大漫不经心地说,就像在评论别人的事。

“那……那咱现在咋办?大哥,你想想办法啊。”铁柱有些紧张。

“有个屁办法!等死吧。小兔崽子,过来!给老子捶捶腰,老子做鬼也做个舒坦鬼。”牛老大伸了个懒腰,然后趴在麻包上。

“柱子,赶快给大哥捶捶腰。”满堂吩咐着铁柱,自己从掩体里探出头,想观察一下情况,谁知刚一露头,日军的机枪就响了,密集的子弹打得沙包尘土飞扬,满堂赶紧缩回了头。

铁柱在给牛老大捶腰。“再重一点儿!你他妈没吃饱饭是咋的?哎,哎,就这样……”牛老大舒坦得直哼哼。

满堂看着羡慕,这才是身经百战的老兵,人家根本不拿死当回事,都到这地步了,还要舒坦舒坦呢。满堂可不想死,直到现在,他还认为这场战争与自己毫无关系,他和铁柱不过是倒霉被抓了壮丁,被长官拿枪逼着硬是卷进这场战争的。他还一天好日子没过过呢,凭啥去死?

满堂把身上的子弹都掏出来,仔细清点着,他心里琢磨,一定要找机会带着铁柱冲出去,绝不能在这儿等死。

突然,前面日军占据的民房里,有个中国人用铁皮喇叭在喊:“国军新编29师的弟兄们听着,我是85团3营1连上士班长刘建雄,昨天在北门被皇军俘虏,兄弟我受到皇军的优待,皇军要我告诉大家,许昌城已被占领五分之四,大部分守军已放下武器,受到皇军的优待。请你们珍惜生命!不要再作无谓的抵抗……”

牛老大翻身抓起机枪一步窜到工事前吼道:“去你妈的,有种就上来,老子就是不投降,你能拿老子咋样?”他照着喊话方向就是一个长点射。

喊话声消失了,四周静了下来。

牛老大扔下机枪对士兵们说:“大家都给我趴好,我估计鬼子的炮兵已经上来了,马上就要开炮了。”

他话音没落,就听见一声尖锐的呼啸声由远而近,一颗迫击炮炮弹在沙包工事前爆炸了。

“打偏了,他们在校正落点,下一发落点会偏后,第三发才会落到工事里,弟兄们,互相告个别,一会儿一块上路吧!”牛老大自言自语地说,一副听天由命的样子。

果然,第二发炮弹落在沙包工事后面两米处爆炸。牛老大不愧是老兵,他估计得一点不差。

弟兄们都闭上眼睛,静静等待着第三发炮弹……

突然,前面枪声大作,在机枪、冲锋枪的点射声中还夹杂着手榴弹的爆炸声,大家等待的第三颗炮弹始终没有落下来。

牛老大奇怪地说:“不会是来援兵了吧?这不可能啊。”

这时枪声平息下来,附近有个声音在喊:“喂!这里还有没有新编29师的弟兄?”

满堂猛地站起来大喊:“有,我们是86团的,还有七个人。”

随着一阵脚步声,手提冲锋枪的蔡继刚带着几个士兵走进街垒。

两个小时前,日军的穿插部队已经从北边接近29师指挥部,战斗在离师部50米处爆发,日军的手榴弹已经扔到师部的房顶上了,情况十分危险。蔡继刚把师部的参谋、警卫员、电台报务员、炊事员、马夫等后勤人员组织起来,加上副官沈光亚和蔡继刚的两个卫士,编成一个加强排,由他亲自带队投入战斗,连刘昌义军长和吕公良师长也手持冲锋枪参加了混战。

此时许昌城内打成了一锅粥,师部与下面各团的联络全部中断,吕公良也弄不清自己还有多少兵力,他只有一个判断,哪里有枪声,哪里就有国军士兵在做困兽之斗。吕公良和蔡继刚虽是朋友,但毕竟没有在一起共过事,彼此的指挥风格、带兵方式乃至在实战中的表现都不太了解。既然是蔡继刚主动要求带兵投入战斗,吕公良当然也想见识一下,这位喝过洋墨水的将军到底能力如何。

蔡继刚的指挥风格果然不同凡响,他带的队伍只有五十多人,其中大部分是非战斗人员,按常理,能把这些非战斗人员安排好,守住这条街道就算很不错了。但蔡继刚却反其道而行之,和日军交火不到五分钟,就从对方的火力判断出这股日军的人数不多,他们是日军若干支穿插分队中的一支,而且并不知道这里是许昌守军的指挥部。

蔡继刚打量着这支临时拼凑的小部队说:“是军官的都到前边来。”

从队伍中走出五六个军官。

蔡继刚辨认了一下军官们的领章,挑出了一个少校和一个上尉:“请报一下你们的名字和职务。”

少校说:“我叫李运舟,师部作战参谋。”

上尉自我介绍:“孙良才,师部通讯参谋。”

“都打过仗吗?”

少校回答:“打过,我当过步兵连连长,参加过武汉会战。”

上尉说:“没参加过实战,但在军校受过军事训练。”

蔡继刚摇摇头叹道:“没打过仗?那可不行……”

他身边的沈副官跨上一步:“长官,还有我,我指挥过步兵连,参加过二十多次战斗,请长官派任务!”

蔡继刚点点头:“好!现在听我命令,李运舟少校,你带10个人,从左边出击,悄悄地绕到那院子的后面。沈副官,你带10个人从右边绕过去,用机枪封锁住街口,一个鬼子也不许跑掉。听明白了?”

“明白!”两个军官立正道。

吕公良倚在一道短墙边,正在往弹匣里压子弹,他看着蔡继刚笑了笑说:“云鹤老弟,看你这架势,是想打歼灭战?”

“没错,消极防守还不如不打,既然打就得进攻,这伙鬼子人数不多,包围再吃掉它,干掉一股是一股。”蔡继刚甩掉上衣,露出了绑在腹部的一排手榴弹。

吕公良被蔡继刚的进攻意识所震惊。仗都败到最后关头了,整座城市的五分之四已被敌人占领,连指挥部都不保,守军也几乎伤亡殆尽,仅凭手头这几十号人,蔡继刚居然还想打一场进攻战,而且打算全部吃掉这股敌人。这种心理素质和进攻意识果然不一般,要是换了其他指挥官恐怕连想都不敢想。吕公良发现,他以前还真小瞧了蔡继刚。

“云鹤,你指挥吧,我听你的!”吕公良拉开枪栓,把子弹推入枪膛。

“那我就不客气了,反正就这几十号人,我偶尔指挥一下,也不算抢你的饭碗吧?”蔡继刚开着玩笑。

“老弟别客气,这会儿我就是把师长的位子让给你,你也未必接受,新编29师的全部兵力加起来,能有一两个连就不错了。”

对面的日军士兵在机枪的掩护下,交替向前跃进,吕公良指挥余下的士兵开火,和敌人展开对射。

蔡继刚挑选了几个精干的士兵,把他们的武器调换成冲锋枪,每人身上插满了备用弹匣和手榴弹,然后顺着梯子上了房顶。他以房脊为掩护,逐屋向前跳跃,一连跳跃了十几座民房。蔡继刚观察着脚下的大街上,双方发射的曳光弹像流星雨一样划破夜空,攻守双方在互相投掷手榴弹,爆炸的火光把街道照得亮如白昼。

蔡继刚终于发现了日军的指挥官,他背对着蔡继刚,躲在一堵矮墙后面,正在用轻机枪发射曳光弹指示弹道,不远处日军的两挺92式重机枪根据曳光弹的指引随时调整着射击方向。

蔡继刚向身边几个士兵做了个手势,然后举起冲锋枪开火,一个点射打在日军指挥官后背上,他身子一震,头一垂,不动了。与此同时,士兵们投出的手榴弹把两挺重机枪连同射手一起炸飞,日军的火力顿时弱了下来。

李运舟少校带人已经迂回到位,他们兜着这股日军的屁股打响了。只顾进攻的日军士兵们没想到被抄了后路,猝不及防被打倒十几个,其余人慌乱地各自寻找隐蔽物,想逃避身后的火力,但无论怎么藏身,都躲不过站在高处的蔡继刚等人的火力。为了节省子弹,蔡继刚把冲锋枪定在单发射击状态,像狩猎一样不慌不忙地射杀着日军士兵。使用点45口径的汤普森冲锋枪进行单发速射需要较高的射击素养,大口径子弹的杀伤力固然大,但枪的后坐力往往使射手不易迅速捕捉目标。而蔡继刚却打得有条不紊,如同行云流水般自如,他有节奏地扣动着扳机,一个个弹壳从枪身右侧飞出,叮叮当当溅落在房顶上,一个弹匣还没打完,十几个日军士兵已横尸枪下。

日军指挥官的阵亡使士兵们群龙无首,纷纷向街口仓皇退去。哪知沈副官带领的一组士兵已经用火力封锁了街口,溃退的日本兵们正好撞在枪口上。这场战斗进行了八分钟,五十多个日本兵全部被消灭。

吕公良亲热地捶了蔡继刚一拳:“老弟,我真服了你,你是个被埋没的战术天才,军委会真是瞎了眼,让你当什么督战官?我看让你指挥一个集团军都没问题。”

蔡继刚侧耳听了听远处的枪声淡淡地说:“老兄过奖了,鄙人入错了校门,早知如此,我该去黄埔混个一期毕业生才是。”

吕公良笑道:“我听出来了,你老弟是在发牢骚。”

蔡继刚摆摆手:“不说这些了,我刚才在房顶上看见前边两条街也在交火,恐怕是我们的人被缠住了,我带人过去接应一下。”

蔡继刚带队打掉了包围满堂等人的日军突击分队,与满堂等人兵合一处后,又接应到陈连长带领的二十多人。蔡继刚计算了一下手头的兵力,共有九十多人,这是新编29师残余的全部兵力了。现在蔡继刚已经无事可做,这里不需要什么督战官,他只能把自己当作一名战士投入到战斗中去,守住这条街,打到最后一颗子弹,最后一个人。此举从战术角度上看没有任何意义,完全是困兽之斗。当最后一个士兵倒下以后,重庆的各大报纸甚至盟军方面的宣传机器就会在头版用大号铅字登出标题:“许昌失守!守军三千余人全部殉国,无一生还!”

蔡继刚不无悲哀地想,许昌保卫战的全部意义,就是把新编第29师这个番号从军委会的花名册上抹掉。

日军的第一次进攻被打退,街道上横七竖八地留下三十多具尸体。对于许昌守军最后的阵地,日军指挥官执慎重态度,他决定采用心理攻势,以期兵不血刃地解决战斗。

守在最前沿的满堂、铁柱、牛老大等人看见,这次日军进攻很安静,没有坦克的轰鸣声,没有炮火掩护,没有冲锋的呐喊,日军排成一字长蛇阵,静静地、一步一步地向前推进。

满堂感到日军的进攻队形有些奇怪,他慢慢从工事里探出脑袋仔细观察,这一看不要紧,他浑身的寒毛一下子竖了起来。日军长蛇阵的最前方走着一个人,竟是麻子排长!麻子排长双手抱在脑后,一瘸一拐地拖着右腿,艰难走在日军部队的最前面,脸上的麻子由于激动变成了酱紫色,带着刀痕的大嘴微微咧着,他的眼眶呈青紫色,两眼肿得只剩一条细缝,赤裸的上身布满了正在流血的刀口……

铁柱惊愕地放下机枪,忍不住哭了起来。他啜泣着喊道:“黄排长……”

麻子排长左侧的日军少佐比划着手势,叽里咕噜说了几句什么,麻子排长静静地点点头,他向前跨了一步喊道:“国军弟兄们!我是86团2营3连少尉排长黄玉成,有认识我的没有?”

铁柱大喊起来:“黄排长,我是机枪手史铁柱。”

“好啊铁柱,你还活着?铁柱,弟兄们!刚才鬼子的翻译官被打死了,这伙鬼子都不懂中国话。鬼子军官让我喊话,劝你们投降。我答应了,为的是和弟兄们说几句话。我想告诉你们一句心里话,弟兄们!千万别放下枪,手里有枪,你就是个爷,敌人就不敢随便乍刺儿;手里没枪,你就是一堆烂肉,人家想怎么收拾就怎么收拾。和我一起被俘的弟兄们都被鬼子用刺刀捅死了,他们根本就没打算要俘虏。弟兄们,横竖是个死,绝不能交枪啊……”麻子排长声嘶力竭地喊着。

战场上一片寂静,仿佛连空气都凝固了。

满堂见牛老大咬着牙放下歪把子机枪,便小声说:“牛大哥,不能放下枪啊!”

牛老大伸出手:“哪儿这么多废话?把你枪给我!”

满堂把三八式步枪递给牛老大。牛老大悄悄移动到一堵残墙后,慢慢把步枪伸出去,瞄准了那个鬼子少佐……

麻子排长还在喊着:“铁柱,你个小兔崽子,把机枪给我端稳了,照老子这儿打呀,你要手软就不是人揍的,开火呀,不要管我……”

“啪”的一声枪响,牛老大开枪了。

麻子排长身后的日军少佐半个前额被子弹打飞,他仰面跌倒在地上。麻子排长反应极快,他闪电般地回身一头撞向身后的日军士兵,那日本兵被撞得仰面朝天,麻子排长扑上去压在日本兵身上厮打起来,他身边的日本兵立刻作出反应,两柄刺刀同时捅进他的后背,麻子排长发出狼一般的嚎叫,他举起了右手,这时所有人都看到了,他手里竟然举着一颗拔掉保险针的日军手雷,随着一声爆炸,几个日本兵轰然倒下……

目睹这惨烈的一幕,中国士兵们疯了,他们大声嚎叫着开火了,铁柱和牛老大的机枪“哒哒哒”狂叫起来,密如飞蝗的手榴弹腾空而起……

满堂破口大骂着甩开膀子,一连扔出八颗手榴弹,街垒前的空地上硝烟四起,弹片横飞,日本兵们扔下二十多具尸体夺路而逃。

中国士兵们喘息未定,枪声还没有完全停下来,只见满堂嗖地窜出街垒,跑到麻子排长血肉模糊的尸体前,边哭喊边吃力地想扛起尸体。

蔡继刚急红了眼,他大喊道:“危险,快回来!”

满堂置之不理,自顾自地拖着尸体。

工事里的国军士兵们终于看不下去了,七八个士兵不顾危险跃出街垒,将满堂连同麻子排长的尸体接应回来。

满堂脱下军装上衣盖在黄排长的脸上,他和铁柱双双跪下向麻子排长磕头,满堂号叫着:“排长啊,你救过俺命,俺佟满堂欠你的,这辈子还不完,下辈子俺当牛做马也还你!”

铁柱把头磕得咚咚响,他哭喊着:“排长,大哥,俺发誓,俺哪儿也不去啦!再也不跑了,俺跟鬼子拼啦!”

蔡继刚、陈连长和士兵们为之动容,纷纷摘下军帽,低头肃立。

战场上一片寂静,只有满堂兄弟俩的哭声……

4月30日这天,日军到底没有拿下许昌。

入夜,一个通讯参谋终于收到1战区长官部发来的电令:经汤副司令批准,许昌守军新编第29师突围计划今夜准予执行!

蔡继刚疲惫地解下绑在腹部的手榴弹,嘴里发着牢骚:“本来这几颗手榴弹是留到最后用的,既然汤副司令不批准,那我就留个全尸吧。”

吕公良对军官们下达了分三路突围的计划:突围部队一路出北门,一路出东门;突围战斗打响后,由陈连长带12人保护刘昌义和蔡继刚悄悄出南门,从日军防守的间隙中撤退。

蔡继刚坚决不同意:“还是由我带一部分兵力从东门突围,吕师长和刘军长暗走南门为宜。北门敌情不明,最好不要走,我有预感,敌人很可能有埋伏。”

刘昌义问:“你认为从北门走有危险,理由是什么?”

蔡继刚指着地图说:“我来许昌督战之前,根据飞行员报告,对日军各部队的进攻位置有个大概了解,唯独隶属日军第27师团的步兵第3联队位置不明。战区长官部综合空中侦察和地面特工发来的情报分析,也仍没找到第3联队的位置。我使用排除法得出一个判断,这个第3联队很可能在许昌以北的位置上,也许此时正在张网等待着猎物。”

吕公良脸色凝重,不容置疑地说:“蔡督战官,我想提请你注意,我是拥有指挥权的战地最高指挥官,请你不要再多说了,我最后强调一点,各路突围部队的集合地点为郾城黑龙潭,请大家立刻执行命令!”

蔡继刚望着吕公良沉默了。

突围前,新编第29师全体幸存的军官和士兵列队向军旗行军礼,吕公良流泪焚烧了军旗。他整了整身上的黄呢将官服,缓缓说道:“许昌虽然失守,但我新编第29师苦战至此,绝大部分官兵壮烈殉国,我们尽了最大努力,于国家于民族问心无愧,我守城官兵虽败犹荣,他们的名节不可辱!”

李运舟少校跨上一步:“师座,您身穿将官服突围,有诸多不便,请师便衣突围。”

吕公良凛然正色道:“笑话!我是中国军人,堂堂陆军中将,就算战死沙场,也要戴着陆军中将的领章赴死,岂能扮成老百姓遭人耻笑?”

站在队伍里的满堂、铁柱听到师长的话脸色发白,浑身发抖,兄弟俩低着头不敢仰视,吕公良的话字字刺痛着他俩的心。

临分手时,吕公良紧紧拥抱了刘昌义:“军座,保重!”

他转过身向蔡继刚张开双臂:“云鹤,好兄弟,咱们告个别吧。”

两人紧紧拥抱。蔡继刚什么也没说,他心里升起了一种不祥的预感。

凌晨3时,吕公良发出突围命令,两路突围部队同时行动,城东城北立刻爆发出激烈的枪炮声。当呐喊声和厮杀声渐行远去时,蔡继刚和刘昌义等一行人悄悄出发了。

满堂和铁柱被编入陈连长的队伍,这十几个军官士兵护卫着两名将军潜出南门。由于日军已全部进入城里,南门外只有封锁线上几堆篝火在燃烧,日军的游动哨例行公事地在火堆间巡逻。

队伍分为三人一组鱼贯而行,每当日军的探照灯扫过来时,他们便卧倒不动,等探照灯扫过后,大家又分批向前跃进。蔡继刚远远看见前面有条公路,日军坦克和满载士兵的卡车亮着灯,浩浩荡荡地由北向南开进。蔡继刚伏在路基下仔细观察,他发现每辆日军坦克之间有300米的间距,而公路对面就是黑沉沉的田野。看样子,这是最后一道封锁线,只要掌握好坦克之间的距离,抓住机会跃过公路就安全了。

蔡继刚一行人没费什么周折就通过了公路,转眼消失在暗夜中。

吕公良率领一队人从北门突围。为了吸引敌人的注意力,掩护南门的蔡继刚、刘昌义等人突围,吕公良故意要把动静搞大,他率队隐蔽接近北门时,突然发起攻击,前边由三挺轻机枪开道,后面的士兵将几十枚手榴弹一次投出,在剧烈的爆炸声中,吕公良端起冲锋枪率队发起冲锋。

日军没有料到残余的守军会突然发起反突击,包围圈顷刻间被撕开一个口子,吕公良率部突出了许昌城。

与此同时,由85团副团长张力勇指挥的另一支突围小部队也在许昌城的东门打响,经过短暂的激战突出重围。

蔡继刚的预感不幸言中,这三路突围部队中,南门和东门两路人顺利冲出包围圈,进入安全地带,只有吕公良率领的这一路人遭到灭顶之灾。

蔡继刚估计得很准确,日军第3步兵联队此时正在许昌城的东北方向——许庄与郭庄之间掘壕固守,悄悄地张网等待。

刚刚冲出许昌城的吕公良残部,一头撞进日军的包围圈里。

隶属日军第27师团的第3步兵联队归关东军战斗序列,日军大本营在战前考虑,参加豫中会战的兵力不足,决定将日军第27师团调入关内,编入内山英太郎的12军,作为预备队使用。这第3步兵联队没有参加进攻许昌城的战斗,此时正求战心切,见吕公良的残部进入包围圈,立刻以强大的火力展开围歼。

日军数十挺机枪组成的火力网把吕公良这支小部队压在一片狭窄的地区内,铺天盖地的迫击炮弹落在国军队伍中,突围部队伤亡惨重。日军步兵发起冲锋,进行分割包围。黑夜中,残存的国军士兵绝望而顽强地抵抗着。

吕公良知道突围无望,现在能做的只是困兽之斗,他希望战斗能延续到自己的冲锋枪弹药打光之后,这样可以多杀伤一些敌人。

在国民革命军战斗序列中,新编第29师一直被称为杂牌部队,就是这支杂牌部队,让军委会那些高官们看走了眼,他们在许昌保卫战中爆了个冷门,在予敌重大杀伤之后,以全军覆没的代价成为青史留名的英雄部队。

伏在岩石后的吕公良终于打空了所有的弹匣,他举起冲锋枪狠狠地砸在岩石上,冲锋枪的木制枪托被砸断,枪管也被砸弯。他扔掉冲锋枪,拔出了左轮手枪仔细端详。

他想起这支手枪的前主人蔡继刚。当时蔡继刚说,这支手枪是他在美国莱克星顿市一家百年老枪店里买的,弗吉尼亚军校的老校友小乔治·史密斯·巴顿将军那支著名的象牙柄左轮手枪也是在这家枪店定购的。巴顿将军说过,口径在9毫米以下的手枪全都是娘们儿的玩具,真正的男子汉要玩大口径手枪,用点45口径的子弹轰掉敌人的脑袋是军人最乐此不疲的事。蔡继刚说,他完全同意巴顿将军的观点。

吕公良不无遗憾地想,分手时自己对蔡继刚的态度太生硬了,会不会刺伤这位老弟的自尊心?其实蔡继刚的判断很准确,吕公良不得不承认,就军事领域而言,蔡继刚有着惊人的直觉和准确的判断力,这是个不可多得的将才。只可惜没有听从他的劝告,以至于现在陷入重围。可是……老弟啊,总有一天,你会明白我吕公良的一片苦心。

几个日军士兵端着枪围上来。吕公良猛地站起身,举枪射击。一个日本兵被击中前额,点45口径的子弹霎时轰掉了他半个头颅,日本兵被子弹强大的冲击力打得向后飞出两米,仰面跌倒。

日军的轻机枪开火了,吕公良身中四弹跌倒。

几个日本兵冲向吕公良,用生硬的汉语高喊:“投降!投降!”

吕公良突然一个翻身坐起,大声吼道:“老子不投降!”他努力支撑着身子,抬手连射两枪,两个日本兵中弹倒下。

日军士兵们大怒,他们号叫着连连开枪,吕公良终于倒下……

一个日军中尉带领士兵围了上来。他翻动吕公良的尸体,动作突然僵住了,吕公良领章上两颗金色的将星在月色下显得很醒目。

中尉吃惊地喊道:“天呐,这是个中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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