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谁去喊司徒效达参与这场堵拦歹徒的冒险。事发前,李四民和狗娃在短短的时间里几乎敲遍了全楼各家各户的门,偏没去敲司徒效达住的304室的门。事后,李四民说,他和狗娃不是忘了老校长,而是觉着303周家和304的老校长挨得太近,怕敲门会惊动歹徒。
司徒效达却还是被惊动了。李四民和楼里的人围到303室周家门前时,司徒效达因为门口不同寻常的喧闹,迟迟疑疑地开门出来了。
第一眼看到“眼镜”,司徒效达就觉着脸熟,似乎是在哪见过的;在哪见过想不起来了,反正他认为是见过的,没准;么是他和方碧薇的学生。
——他和方碧薇的学生竟走到了抢劫的道路上,这真让他难堪!
后来,在李四民和歹徒们对峙时,司徒效达便带着那份令他不安的难堪,努力想:这“眼镜”到底是什么人?他究竟是方碧薇的学生,还是他自己的学生?或者是他曾经辅导过的哪个熟人的孩子?
司徒效达认为,记起“眼镜”的名字很重要,只要记起来,他就有可能说服“眼镜”放下枪,让“眼镜”终止犯罪,救下周国镇和这楼里的人,也救下“眼镜”自身。“眼镜”只要不开枪杀人,事情就轻多了。
老林举起手雷数数时,司徒效达想起来了:“眼镜”姓金!肯定姓金!他是1982年前后从新疆转学转到东方中学的,就在方碧薇班上。当时,他父母还没从新疆调过来,他一个人跟舅舅过,有一次和舅母闹了气,还被方碧薇带到家住过一夜的。这孩子天性原是善良的,爱养小动物,和舅母闹气就是因为小动物引起的,他养了两只长毛白兔,舅母嫌脏,不让养,他就带着长毛白兔跑了……
记起这番旧事,使得司徒效达多少有些激动,他觉着事情有转机了,便在李四民退开后,扑到303室门口,楞楞地盯着“眼镜”喊:
“小金同学……你是小金同学吧?你别动,你们都别动,我和你们说几句话,说完你们再走……”
老林又把手雷举了起来:
“滚开,快滚开!再不滚开。老子就炸死你!”
司徒效达和气地笑着:
“不,不,你不会炸的,我是小金的老师,小金不会让你炸……”
“眼镜”一脸愕然:
“谁姓金?你是谁老师?我告诉你,我不姓金,也从未有过你这个老师!”
司徒效达很伤心:
“这不好,人都不能否认自己的历史。我是你老师,就是你老师,我想否认不行,你想否认也不行……”
“眼镜”急了:
“老人家,你……真是疯了!不说我不是你的学生,就算我真是你的学生,走到这一步,也不会再认你这个老师了,你……快闪开……”
司徒效达益发有信心了,不但不闪开,反而一脚跨进了门内:
“你不认我这个老师,我却认你这个学生,你今天听我的话,以后我会去看你,不论你在哪儿,我……都会去看你……”
“眼镜”几乎要哭了:
“你快出去!我不是你的学生,真不是!我父母就是教师,看在你们都是穷教师的份上,我不想伤你!”
那当儿,司徒效达如果不是故意想缠住歹徒,就是脑瓜出了问题——“眼镜”已讲得这么明白了,司徒效达还认定“眼镜”是他的学生:
“小金同学,还记得你的长毛兔么,那两只长毛白兔?住在我们家那夜,方老师和你一起喂兔子,用剩饭喂,饭粒粘了兔子一身……”
说着,司徒效达想反手关门。
“眼镜”扯着周国镇后退了一步,把枪瞄向了司徒效达的胸膛:
“不许关门!”
司徒效达点点头:
“好,不关门也行,不过,我们还是得好好谈谈。我相信,这么干你是一时糊涂,人都有犯糊涂的时候。就拿我来说吧,被错划成右派,到劳改农场劳改时,就糊涂过,当时我想……”
老林听不下去了,举着手雷的手哆嗦着,对“眼镜”大吼:
“快开枪!开枪!打死这个老东西!到啥时候了,你他妈还听这老东西上课!”
司徒效达又觉着老林很像自己的儿子——儿子闹闹如果活着,岁数应该和这老林差不多,他们都是过去那个时代的受害者,他们先天不足,缺乏教养,他不能和他一般见识。
于是,司徒效达转而对老林说:
“我教过的学生许多比你的岁数还大,我儿子也有你这么大了,我不但能做小金的老师,给小金上课,自问一下,也能给你上课。我现在阻拦你们,是为你们好。你们想想,你们就算能走出这座大楼又怎么样?事情就会完了么?不会完的!任何社会都容不得你们这么干的!”
“眼镜”哭了:
“走到这一步,我们已经完了。老人家,你的好心我们知道,可我们现在只有一条道走到黑了……”
司徒效达连连摇头:
“不不不,不是这样的,目前你们还没造成什么后果,还是一时糊涂么!你们放下枪,我保证谁也不会碰你们一下,我陪你们一起去自首!”
被挟持着的周国镇似乎看到了事情的转机,也顺着司徒效达的话说:
“现在确实没造成什么损失,一切都还来得及,你们不妨再想想……”
“眼镜”犹豫着:
“可……我们本来就是逃犯……”
司徒效达一楞:“逃犯?不,不会,你是骗我!”
“眼镜”说:
“老人家,我不骗你,我和老林都是逃犯……”
司徒效达眼圈红了:
“你们咋这么不争气呢!”
周国镇担心司徒效达中止这已产生了一些效果的劝说,马上抢上来道:
“就算是逃犯也不要紧,只要终止犯罪,最多是多坐几年牢,事情的结局总比硬拚到底好。”
不料,周国镇这句话不但没起到应有的作用,反倒使“眼镜”突然醒悟到自己的黯淡前程,“眼镜”把枪一挥道:
“别再废话了,我们想好了,今天既已走到这一步,那么,不是鱼死就是网破!我们说啥也得走!”
司徒效达依然不愿放弃最后的努力,又举起手道:
“我们再谈谈,再谈谈!你们现在还是不冷静。你们看这样好不好?让我把门先关上,不让外面的人进来,这样你们就有安全感了。我呢,再和你们谈5分钟,如果真说服不了你们,你们就走。”
老林叫道:
“你不要想蒙我们!5分钟后,公安局的人就过来了,你他妈快滚,我们一句话也不和你谈了!”
“眼镜”再次把枪瞄向司徒效达:
“老人家,因为你是个教师,我对你算是仁至义尽了,你敢再拦我,我就开枪了,我……实在是没办法了!”
直到这当儿,司徒效达还不相信“眼镜”会向他开枪,他以为“眼镜”还是在吓唬他,又向“眼镜”面前走了一步说,“你不会开枪的,你肯定想起了那两只长毛兔,毛细细的,白白的,好长好长……”
然而,司徒效达话没说完,“眼镜”把手中的枪冷冷扳响了,几乎是贴着司徒效达的胸膛扳响的。“眼镜”开枪的时候,司徒效达已走到了“眼镜”面前不到半步的地方,中弹倒地时,司徒效达颤抖的手几乎抓住了“眼镜”的衣领。
栽倒在地上,司徒效达才明白自己弄错了——“眼镜”不是他和方碧薇的学生,肯定不是,他和方碧薇的学生决不会向自己的老师开枪,决不会,这让司徒效达感到欣慰,他大可不必为今天的一切感到难堪了……
后来,歹徒们冲出了门。
后来,枪又响了。
后来……
——没有后来了,司徒效达渐渐浮到了一片明净的蓝天上,那是1944年缅甸的蓝天,1949年军政大学的蓝天,1961年劳改农场的蓝天,他和方碧薇曾经共同拥有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