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生六十岁那年,做了一个梦,梦见玉生说,想要入土为安。水生说,我要和你一起落葬呢。玉生微笑说,你还要活很久咧。水生说,你哪怕等到冬至再落葬呢。玉生说,不用了。
水生想,玉生有她的想法。他醒了过来,给土根打了个电话,说前年在山上买的那一小块地,现在应该可以用上了。土根吓了一跳,忙问他什么情况,水生说一切都好,只是想玉生应该落葬了,请土根准备好石料与人工。
水生独自来到殡仪馆,从铁柜里取出了玉生的骨灰盒,它已经在这里放了快十年。水生跪下来给玉生磕了头,用红布扎紧骨灰盒,再套了一块麻布,两头系了个结,挂在脖子上。这种情况,出租车是不肯跑的,水生嫌包车麻烦,就坐上长途汽车往江边去了。
水生想起玉生说过,死人的灵魂是跟着骨灰盒一起走的,灵魂在野外要迷失掉,那个抱骨灰盒的人必须指引方向。一座山,一座桥,一个拐弯,都要说给灵魂听,一直走到落葬的地方,她就到家了。玉生教了水生很多。
这一路上,水生就在叨咕:“玉生啊,前面过桥了。”
“玉生,转弯了。”
“玉生,经过苯酚厂了,不过它已经倒闭了。”
“玉生,我们到渡口了,要过江了。”
长途汽车缓缓开上渡轮,水生坐在车上,隔着茶色的玻璃看到外面,云变得格外清晰,一朵一朵,像是刻在了天上。向后看,苯酚厂的烟囱和厂房已经不在了,它们变成了一块工地,正在盖沿江高层住宅。水生想,这房子只能骗骗傻子了,内行都知道,化工厂的地基污染严重,一百年内住在这里的人恐怕都比较容易生癌。
水生下了长途汽车,阳光正猛,他抱着玉生的骨灰盒靠在栏杆边看江水,以及被水淹没的沙洲。江水一层一层,涌来,涌去。水生的身边,是一个和尚,穿着灰色的僧服,看上去也快要六十岁了。不知道为什么,水生觉得和尚很熟悉,又看了几眼,看到和尚头顶上有七个淡淡的疤,那不是香疤,现在的和尚已经不点香疤了。七个疤是无序地排列在头顶,水生看了好一会儿,忽然伸手拽住了和尚的袖子说:“你是我弟弟,你叫云生。”
和尚也回过头来,看着水生,两个人长得很像。和尚愣了好一会儿,说:“水生,哥哥啊。”
水生立刻问:“爸爸呢?”
弟弟说:“爸爸已经死了五十年了。妈妈呢?”
水生说:“一样。”
水生早上没哭,上午没哭,到了这个时候忽然哭得涕泪纵横。渡轮仍在江上缓行,水生蹲在地上,弟弟也蹲下了,默然看着他哭。水生说:“云生,你知道我怎么认出你的吗?是你头上的疤。你还记得这七个疤是怎么来的吗?”
弟弟摇头说:“不记得了。”
水生说:“那一年,全村人都饿得发疯了,谁家烟囱冒烟,生产队长就会带着人来。爸爸拉我到村里食堂找吃的,其实是偷,捉到了就打死了。爸爸不怕了,食堂也没有人了,他找啊找啊,在一个麻袋里找到了黄豆,只有七粒。我抓起黄豆就想吃,爸爸说,生豆子吃了会拉肚子,比不吃还糟糕。他把这七粒黄豆带回家,在一口锅里炒豆子。只有七粒黄豆啊,它们在锅里滚来滚去,我闻到黄豆的香味,馋得要死要活。这时生产队长带着人来了,爸爸急了,抓起七粒豆子,不知道往哪儿放。这时你也在边上,爸爸一把摘下你的帽子,把七粒黄豆放在帽子里,扣在你头上。你大哭起来,生产队长查了半天,没有找到吃的,就问这小孩为什么哭,爸爸说,饿的呗。生产队长就走了。我们揭开帽子一看,豆子太烫了,在你头顶烫出了七个水泡。这七个水泡,后来全都变成了疤。”
弟弟问:“豆子呢?”
水生说:“我们分着吃掉了。你两粒,我两粒,妈妈三粒。”
弟弟说:“爸爸一粒都没吃。”
水生问:“这些年你又在哪里呢?”
弟弟说:“一言难尽,我慢慢说给你听。爸爸死后,我被一个老和尚收养了,老和尚把我带到外省,他圆寂以后,我也没有做和尚,在一个矿上挖煤。挖煤太苦了,而且很危险,有些人运气不好就死了,我一辈子没有结婚,赚了一点钱,又回到这里。五十年过去了,我寻访了一阵子,没有你们的下落。”
水生问:“你为何又做和尚了?”
弟弟一笑,说:“我这个和尚,是假的。有一家东顺公司,本地大企业,想必你也知道。他们在这里大兴土木,买了地皮造别墅,把农田都推平了。老板突发奇想,在江边造了一座寺庙,投资五千万。他们要招聘工作人员,我就去做了和尚,剃了光头,上班也在庙里,住宿也在庙里。我的法号,叫做慧生。”
水生说:“东顺坏事做得太多,造庙宇,想积德吗?”
弟弟说:“也是想赚钱。县里没有一座庙,过去烧香都要过江进城,现在大家都富了,日子过得安稳,香油钱很多。五千万投资,三五年就能收回本钱,二期开发还会追加一亿。”
水生叹了口气,讲了讲妈妈是怎么过世的,叔叔是怎么过世的,自己这次去石杨,是给玉生落葬。弟弟说:“阿弥陀佛,生亦苦,死亦苦,人间一切,皆是苦。”
渡轮开在江上,并不是直线行驶,到某一处沙洲附近便绕了个大弯,顺着江流开了一段。水生叨咕说:“玉生啊,船在江上拐弯了,你要跟住我。”他和弟弟两人站在甲板上,买了一点水喝着,继续说话。
水生问:“爸爸是怎么死的?”
“爸爸就死在我们等会儿要上岸的地方,那个渡口。”弟弟指了指江对岸,“当时我还小,有些事情记不清了,记得爸爸背着我到了渡口,那时渡口只有木船。我们一到江边,就被民兵管起来了。他们知道我们要渡江,不给。”
水生问:“后来呢?”
弟弟说:“关进了一间破房子,里面全是人,饿得奄奄一息。我们在里面蹲着,也没有吃的,等了多少时间,我也不知道。爸爸说,云生,他们不会给我们吃的了。爸爸找到一个墙洞,半夜里用手扒洞,扒开了,爸爸说,云生,这个洞不够大,但我真的扒不动了,你钻出去吧。我钻到洞外,爸爸说,云生,你看看外面有没有草啊树叶啊,拔一点给我吃,我胡乱摘了一些。爸爸又说,云生,不要拔了,动静太大,你往回走,如果记得路,就去赶上你妈妈和哥哥。我太小了,记不得路。爸爸就哭了,说云生,你试试看能去哪儿就去哪儿吧,你不要钻进来了,明天一早我就会死掉了,你钻进来只能看着我死掉。我趁夜跑出去,转了很久,遇到了老和尚。我说,我要去找妈妈和哥哥,老和尚说,不要去找了,跟我走吧。他给了我一点吃的,我就跟着他,越走越远。”
水生说:“这么说来,你也没有见到爸爸是怎么死的。”
弟弟说:“我没有。但我知道,爸爸是往生了。”
水生说:“我去问别人,他们都说,那一年走到江边的人都消失了,不知道去哪里了,也没有尸体。”
弟弟指着江对面说:“我回来以后,找人问过,这个码头就是当年渡船的地方,此岸彼岸,彼岸此岸,人们就是在这里往来过江。”
水生说:“云生,我要去看看爸爸死掉的地方。”
弟弟说:“五十年了,我也只能记得一个大概。我今天回庙里,顺路带你去看看。”
水生说:“云生,不要做假和尚了,我的女儿现在在深圳工作,我一个人住着很寂寞,你可以来陪我住着。”
弟弟摇头说:“虽说是假和尚,但我心里早已皈依了,住在庙里比较合我心意,不想再过俗世的生活。人生的苦,我尝够了。”
水生冷笑说:“东顺的庙,有什么皈依可言?一座假庙而已。”
弟弟说:“世间本来就没有真庙假庙。我有一天看到个破衣烂衫的老太,腿都残疾了,她知道县里有了庙,就爬着来进香。在山门口,她虔诚磕头,非常幸福。庙是假的,她的虔诚和幸福是真的。真庙假庙,都是一种虚妄。”
水生沉默良久,与弟弟失散了五十年,此时竟无话可说了,心里想,弟弟活着就好。又过了很久,渡轮轻轻靠岸,水生和弟弟来到码头上,举目张望,弟弟说:“好像还得往北走一段。”水生抛下了长途汽车,跟着弟弟,顺着一条小路,沿江走去,嘴里仍在念叨着:“玉生,转弯了。”穿过一座水泥厂,渐渐荒凉,四周都是芦苇,脚下的土地变得湿软。
弟弟说:“仿佛就是这里,我也记不清了,过去有房子,后来大概都推平了。”
水生说:“我们再往前走一走。”
又走了半个小时,弟弟说:“前面就是庙宇了。”这一带芦苇长得很高,挡住了视线。水生说:“我就不往前走了,东顺的庙,我决计不会踏进一步。”
弟弟说:“阿弥陀佛,勘破生死,放下执念。”
水生摇摇头说:“不要再说了。”
起了一阵风,芦苇簌簌摇动,水生闭上眼睛,想听到更多的声音。水生说:“爸爸,我来看你了。”等了很久,仍是只有风声,细小的蠓虫扑到脸上,像被人的发梢拂过。水生睁开眼,揉了揉眼睛,对弟弟说:“你既然要回庙,我们就在此分手了。”
弟弟说:“庙里还有工作,要考勤的。照理,我应该陪你去石杨镇。”
水生说:“保重。”留下电话和地址。弟弟双手合十,颂了一声佛号,穿过芦苇丛,走了。
水生独自往回走,走了一段路,再回头看,乌云正从江上升起,渐渐浓重。大中午的,庙宇的钟声传来,一声,一声,亦真亦幻,水生静立在原地,直等到钟声停下、飘散,世间的一切声响复又汇起,吵吵闹闹,仿佛从未获得一丝安慰。
水生俯身,抓了一把土,轻轻塞进胸口的麻布包裹里,口中念道:
“玉生,爸爸,转弯了。”
“玉生,爸爸,你们要跟我走,走到石杨镇。”
“玉生,爸爸,跟紧水生,不要迷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