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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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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下长了。

水生在办公室里一直看着雨,厂里评职称,他要想拿到助理工程师的证书,就得去学一门外语。他问邓思贤:“邓工,你觉得我学日语好,还是学英语好?”

邓思贤说:“当然是学英语好,但是对你这样连拼音都不会的人,还是学日语好。”

水生说:“为什么?”

邓思贤说:“因为日语里面有很多中国字啊。”

水生说:“邓工,我信你的。”

这时段兴旺一头雨水跑了进来,拿起水生的洗脸毛巾擦擦头发,大声说:“陈工你去码头看看吧,孟根生把王德发打伤了,王德发的两个儿子来了,要打断孟根生的腿。但孟根生逃了,失踪了。”

邓思贤说:“你慢慢讲,伤成什么样子?”

段兴旺说:“一拳打中下巴,半根舌头挂下来了。”

邓思贤问:“舌头怎么能挂下来?”

段兴旺说:“你们自己去看。”

这一天早晨,退休工人王德发来到了厂里。他的腰很不好,下雨疼,不下雨也疼,睡觉疼,不睡觉也疼。没退休的时候,他还能假装搬几个原料桶,退休了连痰盂都拿不起来了。他打着伞晃进厂里,先在医务室骂了一通,因为他吃的那些秘方和草药全都不能报销,年轻的厂医被他骂哭了。然后他又晃到工会,走进去把魏庆功骂了一顿,因为退休工人拿不到补助了,他们不上班就能拿到一份工资,这实际上等于补助。王德发觉得太不合理了,他揪住魏庆功,把口水全都喷在后者脸上。魏庆功说:“你以前在厂里连屁都不敢放一个的。”王德发说:“因为我退休了啊,我什么都不怕了。宿小东敢开除我吗?能开除我吗?”

魏庆功说:“但你还是留下了一个屁都不敢放的名声。你慢慢骂吧,让大家对你有一个新的看法,这样你就越活越年轻了。”

王德发打着伞,顺着工厂的大道,从科室一路骂进了生产区。大家都鼓掌,“王德发,骂得好”。王德发感到自己真的年轻了,解放了。

他在苯酚车间门口骂道:“谁说我屁都不敢放的?老子当年,带着人抓住孟根生,关在保卫科痛打。老子当年是个狠角色。”

走到骨胶车间门口,他骂道:“宿小东这个混账王八蛋,王八蛋啊。我要把你的事情都说出来。”

走到化肥车间门口,后面已经跟着十来个闲人,王德发仰天骂道:“日你妈妈的,你们这群干部全是王八蛋啊。”

闲人们说:“你还是去托儿所骂白孔雀吧,她可不怕你,她照样能抓花你的脸。”

王德发说:“那个骚逼我不敢骂。”

闲人们说:“那说说你当年是怎么打孟根生的。”

王德发说:“你们一人发我一根香烟,我就说给你们听。”

他一直走到码头上,那边围着一群青工,正在棚子下面抽烟。雨水遮住了江景,什么都看不清。青工们招呼王德发说:“王老腰,过来过来。你在骂什么?”

王德发说:“我骂全世界,我对全世界都有意见。”

青工们和身后的闲人们汇聚在一起,大家一边派烟一边说:“来,王老腰,发你一根烟,讲讲你打孟根生的事情。”

王德发就说了起来。

“当年打孟根生,那种场面,是你们这代人根本没见识过的。用铁丝捆在椅子上,一条腿绑住,另一条腿搁在对面的凳子上,袁大头拿来一根空心铜管,袁大头不敢打,对宿小东说,你这个王八蛋来打。”

工人们说:“袁大头很有种啊,敢叫他王八蛋。”

王德发说:“宿小东那时候只是个车间主任,跟袁大头平级。宿小东举起铜管,在孟根生的小腿骨上敲了一下。孟根生身上立刻出了冷汗,他说:‘宿小东,有朝一日,我要杀了你全家。’”

工人们说:“来得及的,现在也可以。后来呢?到底是谁打断了他的腿?”

王德发说:“后来我被他们派出去抓汪兴妹,我也没看见啦。”

工人们说:“没劲,还以为你知道呢。孟根生自己也不肯说。”

王德发说:“他自己也不知道。我出去的时候,他们把他眼睛蒙起来打的。”

工人们说:“你讲不出什么新鲜的。”

王德发说:“有的,我给你们讲讲汪兴妹的事情。再发一根烟给我。”

青工递上一根烟说:“好好讲,讲点有意思的。”

王德发点上烟,眯着眼睛,吸着烟看了一会儿白茫茫的江景,从肺里喷出一口,说:“汪兴妹到底是自杀还是意外死亡,实在讲不清,但害死她的人,是孟根生。他不搞事,汪兴妹太太平平扫厕所,熬几年就过去了。那天清晨我们在污水池里找到汪兴妹的尸体,我们把她打捞上来,她死了没多久。她的尸体就放在医务室里,那张体检的床板上。你们现在去体检,躺的都是那张床板,我从来不躺的。”

工人们说:“他妈的。”

王德发说:“我们都很累很困,食堂下了点面条送过来,我们吃着面条,看着汪兴妹的尸体,一下子都醒了。宿小东、袁大头、刘胖子,还有谁,一共七个人。我们吃着面条看着,她只穿着短衫短裤。我心想,出人命啦,不管怎么样出人命总是不太好的。不过呢,我们也都是见过世面的人,死人的事情都见过的。”

工人们说:“后来呢?”

王德发说:“后来宿小东说,要验伤,看看是不是被人杀死的。刘胖子,就是前年生癌死掉的那个,他面条吃完了,用筷子夹住汪兴妹的衣服,往上撩了撩,汪兴妹全部暴露出来。宿小东说,汪兴妹的奶子很大嘛。”

工人们说:“吓人。”

王德发说:“宿小东就笑着说,哎呀,这个女人是个贱骨头,被李铁牛搞过,现在在骨胶车间边上住着,浑身发臭,但孟根生还是要上去,看来是有原因的,大家看看,奶子很大。我当时,觉得胃里的面条全都泛到食管里了。你们有没有见过蓝色的奶子?我见过,就是那次。我怀疑宿小东是个色盲。”

王德发说完这些,把手里的烟蒂抛掉,又想伸手要一根。他看见面前发呆的青工被推开,根生出现了。王德发打了个哆嗦,他想说点什么,根生把手里的拎袋放在地上,照着他的下巴打了一拳,把他的话打了回去,牙齿磕在一起,把舌尖切开了一半,像一块嫩猪肝似的挂在嘴巴里,另有两个牙齿跟着一起掉落下来。根生挟住王德发,打算把他扔到江里,被一群人架开了。王德发坐在地上惨叫,嘴里喷出血来。有知事的老工人拍手说:“孟根生又发狂了。”

根生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走了。后面有工人说:“你今天找不到宿小东,他出差去啦。”

王德发躺在医务室的体检床上,张开嘴巴,让受伤的舌头伸在外面。厂医冷冷地看着,说:“你这个情况很严重,最好去医院挂急诊。”王德发含糊不清地说:“冤有头,债有主,他为什么要打我?他应该去杀了宿小东。”

厂医说:“因为你嘴贱。”

这一天下午,水生跟着保卫科和劳资科的人,满世界找根生,又叫了几个身强力壮的工人,把王德发的两个儿子架在工会。忽然看见玉生来了,玉生说:“根生刚才来过家里,他说做生意的钱都被人骗走了。”

水生说:“他闯祸闯大了。”

他们一直找到废品仓库门口,门关着。水生说要进去看看,劳资科的人说:“他钥匙已经交出来了。”玉生说:“他有备用钥匙的,也交了吗?”劳资科的人掏出钥匙打开了库房铁门。水生走进去,看见地上一串水迹和脚印,顺着看过去,在仓库靠墙的地方有一摊水、一把倒下的铁梯。根生高高地挂在房梁上,已经吊死了。他衣角和鞋尖的雨水正在往下滴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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