搬进新房不久,玉生在厂里咳出了一口血,医生诊断是肺动脉破了,送到省城去治疗,自此之后玉生便不去上班了,常年病休在家,奖金全无,工资只有原来的六成。
玉生说:“水生,你辛苦挣来的钱,到我这里,正好填了一个窟窿。”
水生说:“不要紧的。”
玉生说:“我们半辈子也过来了,算来算去,只是算点钱,想想很失望。”
玉生病休后,有一阵子,复生必须到幼儿园去。新村刚建成,没有幼儿园,只能送到苯酚厂的托儿所去。水生骑自行车,让复生坐在前杠上,车龙头歪歪扭扭,两个人沿着土路去厂里。两侧田野,稻浪起伏,云被大风吹成丝丝缕缕。
复生进了托儿所,班上同龄的孩子不多,托儿所阿姨让他们搬凳子围成一圈,坐着。从上午坐到中午,水生来带她去食堂吃饭,众人见到,就指着说:“老陈,你女儿啊?”
水生说:“是啊,我女儿。复生,喊人。”
复生不喊,低头吃东西。人们说:“老陈,你女儿长得和你蛮像的。”
根生拿着饭盒过来,坐在复生面前。复生喊:“干爸。”根生很高兴,用叉子叉了一个肉丸给复生。
吃完饭,根生拖着腿走了。复生问水生:“干爸的腿为什么是瘸的?”
水生说:“小孩不要知道这些。”
复生说:“我不想去托儿所了。”
水生说:“那怎么行。”
复生说:“托儿所太臭了。”
水生说:“附近是骨胶车间,当然臭。”
复生说:“我想荡秋千但老师不让。”
水生说:“谁是老师?”
复生说:“白老师。”
水生心想,啊,原来是白孔雀啊,她明明是托儿所的阿姨,什么时候变成老师了?看来这个女人很想做老师。
下午水生将复生送进托儿所,看到白孔雀坐在秋千上吹风,她已经老了,还穿着一条鹅黄色的丝绒长裙,头发又长又卷,披散开来。这个工厂里,无论女干部还是女工人,都不会打扮成这样来上班,她看上去像是文联的。
托儿所的小孩睡午觉,复生躺在床上,想着外面的秋千,念念不忘,私自起床溜出去荡秋千,被白孔雀抓到了。
白孔雀说:“你去墙根站着,罚站。”
复生说:“讨厌。”
白孔雀说:“你还蛮有点小姐脾气的,得治治你。”
白孔雀让复生弯下腰,低下头,摆了一个鞠躬的姿势,又差一个小孩去墙根抓了一把沙子,洒在复生的后脖子沟里。白孔雀说:“不许用手撸掉,也不许直起身子,就这么弯腰站着。”
复生只得躬身不动,问:“那我什么时候可以站直?”
白孔雀说:“我让你站直了,你才可以站直。”
复生站了一个小时,说:“我弯不动腰啦。”
白孔雀说:“弯不动就应该求饶。”
复生说:“为什么你可以荡秋千,我不可以?”
白孔雀说:“你的小姐脾气已经病入膏肓了,你再弯一会儿吧。”
复生说:“我不想弯了,我也不想听你说话了。”说完直起腰,沙子顺着脖子流进后背。复生愣了一会儿,觉得很痒,用手去掏衣领。白孔雀才说:“现在你知道吧,如果你随随便便直起腰,是什么后果。”
复生哭了,说:“我妈刚给我换的毛衣汗衫。”
白孔雀说:“我已经对你很好了。其他小孩这么受罚,我还会让小班的孩子过来在他眼皮底下拉一泡屎,你就得弯腰一直看着屎,闻着屎。”
复生趁她不注意,溜出托儿所,在厂里找水生。苯酚厂到处都是机器的轰鸣,到处都是管道和阀门,复生沿着水泥路乱走,遇到有工人问她是谁家的小孩,也不回答,继续走。直到工厂围墙边,复生有点害怕了,听到有人喊她名字,转头一看是根生。
根生说:“你怎么到废品仓库来了?”
复生说:“我也不知道,我口渴。”
根生说:“你跟我来。”
复生进了废品仓库,又开心起来,问道:“干爸你在这里做什么?”
根生说:“我就守着这堆废品,它们虽然没用了,但还是可以卖点钱的。”
复生拿了根生的茶缸,一气喝到底,说:“你帮我看看后背。”根生撩起她的衣服,见沙子和汗水黏在一起,衣服上也有。根生说:“你太皮了。”复生把事情说了,根生愣了一会儿,原地转了一圈,抄了一根扳手说:“我们去找白孔雀。”
复生点头,跟着根生走了一段路,有点害怕了,说:“我爸说过,不能抄家伙。”
根生说:“我不去打人。”
复生说:“我不要去托儿所,骨胶车间太臭了。”
根生说:“我也讨厌那股臭味,但我们还得去一趟。”
两个人一前一后,摇摇晃晃进了托儿所,白孔雀正在门廊里站着,瞪了复生一眼。根生不理她,只把复生抱起来,放在秋千上,推了一把。复生高兴,用力荡了起来,飞得极高。白孔雀抓了一把瓜子过来,一边嗑,一边斜眼看着。复生尖叫一气,荡了半个小时,根生问:“玩畅了吗?”
复生说:“玩畅了。”
根生让复生下来,自己端了一张凳子,爬到凳子上,抄起扳手把铁制秋千架上的螺丝拧了下来。这架秋千轰然落地。根生爬下凳子,昂头吊着眼皮看看白孔雀。她还在吃瓜子。根生说:“复生,走。”复生大乐,屁颠颠跟着他跑了。
根生敞开工作服,扛着扳手走了一段路,发现复生也把外套敞开了,晃着肩膀走路。根生说:“复生你是个女孩子,不要这样走路,像阿飞。”
复生说:“我一直这样走路啊。”
根生说:“不要这样,你妈妈不是这么走路的。”
复生虽小,听得懂别人是在训她,赌气学根生的样子,拖着腿走了起来。根生乐了,拍拍复生的头说:“这么走很费鞋的。”
根生把复生送到办公室,交给水生。这天下班回到家,玉生给复生洗澡,脱下衣服一看就打了复生一下。复生说:“你不要打我,是白孔雀干的。”
玉生说:“谁是白孔雀?”
复生说:“干爸说了,白孔雀是老厂长的……”后面“姘头”两个字不会说了。玉生会意,细细地问过来,扔了毛巾在浴盆里,大骂道:“白孔雀欺负我女儿。”水生走进来说:
“不要激动,根生已经报仇了。”
玉生说:“哼,根生能有什么用?”
夜里,玉生躺在床上睡不着,忽然坐了起来。水生醒了,问她怎么回事。玉生说:“心脏不舒服,靠着躺一会儿。”
水生说:“白孔雀的事情,是小事,不要时时记在心里。”
玉生说:“水生,我大概活不长了。以前我遇到不顺心的事,最多哭一场,现在全都堵在心里,觉得胸闷发慌,然后从小到大受的委屈全都爬上来了。我也没有力气去找白孔雀的麻烦了。”水生不语。玉生又说:“我不是复生的亲娘,万一我死得早,复生回忆起我来,受了什么委屈我都没有帮她出过头,她就会觉得,还是亲娘好,我毕竟是她的后娘。”
水生说:“不会的,复生有良心的。”
玉生说:“如果她这么想,我没法从棺材里爬出来说话,你要替我说话。我是很喜欢复生的。”
第二天水生带着复生去托儿所,把复生送进去,然后到走廊里拦住白孔雀说:“你要是再敢欺负我女儿,我不但会拆秋千,还会拆了你的骨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