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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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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年冬天,根生又回到了厂里。这一年,工厂的围墙向西拓出去一大圈,沿墙种满珊瑚树,据说这种树长得很快,可以挡住臭味和香味。新造的两个车间就在这块地方。另有一栋四层办公大楼拔地而起,全都是钢门钢窗,办公室里光线明亮,令人心情很好。旧的宿舍楼、食堂、浴室全部推倒重建,连职工托儿所里的秋千,都换成了钢轴铁环式的。

根生是一九七七年加刑的,他在水库挖泥,挖着挖着,趁管教不注意,他跑了。过了两天,他回到劳改场,加了三年刑,送到更远的监狱去了。水生升任技术员之后,曾经去过石杨,想看看根生,但没有找到他。

根生说:“世界不一样了。那次我要是不跑,大概一九八零年就可以放出来了,当时那些破坏生产罪的人啊,后来都提前释放了。只有我,关到现在。”

水生说:“这个三年,变化很大。”

根生说:“是的。”

水生叹了口气,拉着根生去吃饭,喝了点酒。根生开心了,把筷子拍到桌上说:“逃出来那天下大雨,我瘸着腿走到江边。我想,去哪里呢?还得回家。那时我妈妈也已经死了,我妹妹嫁到了浙江,家里什么东西都没了。我想,就去找师傅吧,后来一想,师傅也死了,是你写信告诉我的。我坐在江边上,哪儿都去不了,就脱了衣服跳到江里,想游回来。我是个瘸子,走路很慢,我以为游泳也不行,后来发现游得还不错,我就高兴起来,往江心游。”

水生说:“空手游过来很难,我小时候见过有人这么干的,最后淹死了。”

根生说:“那个和尚也是这么说的。”

水生说:“和尚?”

根生喝了一杯酒说:“我游出去蛮远,回头看看江岸,觉得自己游不动了,我心想,游不动了我就可以太太平平死在江里,再也不会搞事情了。可是有个年纪很大的和尚,驾了一条小船过来。我一看见船,就游过去,爬到船上。和尚说,你要去哪里?我说,我也不知道。和尚说,一个人要是想游过江,最好抱根木头,不然就淹死了。”

水生说:“是的。”

根生说:“我对和尚说,我没有木头,我连稻草都没有。”

水生问:“后来呢?”

根生说:“后来和尚叽叽咕咕说了一堆话,我当时全都没听明白,他让我选,到底是回去呢,还是渡江呢。我说我想回去,但不是回监狱,而是回家。和尚说,回头是岸,你要回到对岸去,但你还得往回走,走到监狱里,然后才能去对岸。”

水生捏着酒杯,想了半天,说:“和尚讲的话,总归是稀里糊涂,听不懂。”

根生说:“我现在倒是懂了。”

水生说:“你懂了什么?”

根生说:“我心甘情愿回去多吃三年官司,就是为了今天回到这里。这个地方,把我吐了出去,像一口痰,现在它还得把我咽回去。”

水生心里明白,根生是没有地方可去了。坐牢出来的人,最好是去做个体户,在街上摆个地摊亦可,贩点小东西,维持生计,运气好的可以发财。但摆地摊要本钱,还要有一副好身板,无论是收税的还是竞争对手来了,要求能跑能打,耍赖作死。然而根生已经是个一贫如洗的瘸子了。

两个人喝多了,夜里,水生骑自行车驮着根生,歪歪扭扭回到家。玉生开门,根生哈哈大笑说:“玉生,还认得我吧?”玉生倒吸一口冷气,“根生,还是老样子啊。”

根生说:“样子变了,胡子白了,腿瘸了,赤条条了。”

玉生说:“但说话的样子还是以前的根生嘛,全副无所谓。”

根生说:“坐过牢的人,什么都无所谓。我是无所谓加无所谓。”

复生走过来喊:“伯伯。”

根生说:“我知道,你叫复生。我叫根生,我们四个人的名字里都有‘生’字。你应该喊我干爸。”

复生喊:“干爸。”

根生很喜欢复生,抱在膝盖上逗了一会儿。玉生泡茶过来,问了问近况,根生说了一点,水生替根生答了一点。玉生默然,起身关门关窗,才说:“你还回苯酚厂吗?宿小东还在,现在是副厂长了。”

根生说:“我有我的想法。”

玉生说:“爸爸活着的时候,最怕你搞事。你现在放出来,应该找老婆、结婚,有份稳定工作,但不要回苯酚厂搞事了。”

根生说:“我不会的。”

玉生说:“看见宿小东,要喊厂长,要忘记他是宿小东,忘记他是仇人。”

根生说:“我记得了。”

玉生说:“看见那些打过你的人,也是。”

根生说:“好的。”

水生也叮嘱了几句,根生听着,并不接茬,喝了口茶,站起来说:“酒醒了,我走了。”玉生和水生见他破衣烂衫,忙问他去哪里,根生仍是笑嘻嘻地说:“须塘镇家里啊。”玉生说:“你就在我这里搭铺睡一晚上吧,须塘太远了。”根生摆摆手,推门走出去,外面漆黑一片,星月皆无。水生忙追出去,然而根生虽然瘸了,走路却不慢,水生听到地上沙沙的声音,根生拖着腿,一条黑影摇摆着,忽然就看不清了。

水生对玉生说:“喝酒的时候,我答应帮他去找厂长书记。他现在放出来,厂里必须接收的,但具体放在哪个岗位上,十分要紧。最好是个闲差,他那条腿什么都干不成了。你刚才让他不要搞事,虽然是好心,但显得我怕被他拖累似的。”

玉生说:“就算他生气,我还是要说的。他半辈子吃这个亏,管不住自己,所以坐牢。”

水生说:“他是倒霉才坐牢。”

为了根生的事情,水生备了三条香烟,先找了劳资科、保卫科和行政科的头头。这三个人对于孟根生回到工厂都很无奈,谁都不想再看见孟根生,他拖着腿在厂里走路的样子,让人想起过去。

水生说:“第一,看浴室的老万马上就要退休了,我想让根生顶他的岗,需要行政科同意;第二,分配工作是劳资科的事情,劳资科长也要同意;第三,刑满释放分子管浴室,不知道合不合规矩,得保卫科同意。”

三个科长说:“只要书记同意,我们没意见。”

水生把香烟递给他们,说:“书记不会明说的,得你们先拍胸脯,我才能去找书记。”

三个科长说:“我们不敢,孟根生来者不善。”

水生说:“我做保人,他不搞事。”

三个科长说:“小事你可以保,大事难说,他万一打算一把火把厂子烧了,你也保?”

水生无奈,说:“反正要给他安排岗位的。他只要在厂里,总有办法点火烧房子。给他个闲差,至少心理平衡一点。”

三个人撇下水生,点着烟跑到一边商量了几句,回过头来对水生说:“我们厂每隔几年就会出一个偷看女浴室的色狼,浴室是安全重地,女工洗澡很要紧,不能让刑满释放分子去看守。最闲的工作,莫过于废品仓库,让孟根生去废品仓库吧。”保卫科长又叮嘱:“告诉孟根生,不要去找宿厂长的麻烦,否则,就不是开除的问题了,要重新回炉坐牢的。”水生点头答应,心想废品仓库也许更适合根生。

自此,根生便回到了厂里,又给了他一间宿舍,仍旧和十年前一样。废品仓库在工厂西边,紧靠围墙的地方,里面很大,堆满报废的设备。只是顶棚漏风,冬天难熬,不如浴室门房有蒸汽管道通过。水生对根生说:“你老老实实在仓库待一阵子,我再想想办法,等大家都认为你很老实的时候,把你调到食堂去。”

根生说:“是。”

有一天,水生去废品仓库看根生,天上下着大雪,根生披着一件棉大褂,独自坐在一堆废旧马达之间,嘴里念念有词,不知说的什么。雪片从顶棚缝隙中飘进来,零零星星地落在他头上。根生看起来真是老啊。

水生走到根生身边,根生说:“十年了,没有人告诉我,汪兴妹是怎么死的。”水生不语。根生说:“我回到厂里,问别人,不知道的人说不出来,知道的人不敢说。”

水生说:“人家是怕你发狂。”

根生说:“应该不会了。”

其实水生的记忆也模糊了,根生被抓走的那天晚上,水生去通风报信,汪兴妹只趿了一双鞋,往原料仓库后面躲去。王德发带人来抓,扑了个空,被窝还是热的。王德发晃着手电筒,让人去搜,但那班工人都觉得,王德发这个蠢货有什么资格发号施令,大家都急于回去看根生挨揍,水生也回去了。汪兴妹大概是失足掉进了污水池,淹死了。

根生说:“你讲得不对了,如果没有人去追,汪兴妹躲在原料仓库后面,躲到天亮就没事了。污水池在工厂另一边。”

水生说:“那你的意思是什么?”

根生说:“汪兴妹当日曾对我说,自己不想活了。我劝了她,后来她说,有了我,她又有点想活下去了。”水生蹲下去,从地上捡起一块铁片,又扔到废铁堆里。根生说:“汪兴妹是自杀的。”

水生说:“你不要再问了,汪兴妹的事情,已经过去十年了。”

根生说:“十年很短的,你看,十年一眨眼就过去了。但是我为什么会回到这里来呢?我也想不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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