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生婚后始终不孕。她身体不好,有时想想,自己不一定拖得动小孩,也就算了。但是苯酚厂的消息又传到玉生耳中,有人指着水生骂他断子绝孙。这一年,玉生三十岁了。
苯酚厂搞技术革新,水生和邓思贤合作改进了原料管道,厂里发了二十元奖金,两人各得一半。车间里一台真空泵经常被击穿,水生想了个办法,在泵里衬毛毡,减缓冲击力,去仓库领料时告知必须是羊毛毡。东西到手,剪了一块下来给玉生做鞋垫,玉生怕冷,冬天脚上常有冻疮。苯酚厂效益不错,福利渐好,一年四季三套工作服,各类劳保用品定期发放,计有:纱手套、橡胶手套、胶鞋、雨衣、劳动皮鞋、安全帽、肥皂、香皂、电焊眼镜、皮带。技术员另有橡皮、铅笔、钢笔、墨水、直尺、丁字尺、三角尺、卷尺、铅笔刀、订书机、回形针、胶水、图纸、信笺、工作手册等等。为让技术人员午饭期间有消遣,每人还发一副象棋,扑克牌是不许玩的,容易赌博。
水生有了自己的办公室,在苯酚车间后面,一排新造的水泥平房,窗框尚未来得及装上去。水生和邓思贤两张办公桌相对,一口崭新的铁柜,放各种文具、图纸。透过窗洞,看到一株香樟树,细细一根,带几簇叶子,种在新翻的土中。水生知道这种树比较容易成活,到他退休的时候,大概可以长成一片浓荫。厂里花房也可以经营了,卖盆栽植物给职工,有一种草,顶端的叶子是红的,下面则是绿的,冷不丁看上去以为是开了一朵红花,其实是叶子,常年都红着。水生花五角钱买了一盆,带回家给玉生看。玉生卧病在床,问是什么花,水生说他也不知道,花房老头也没说清,只是好看,其他地方都没见到过。
这一年,水生在苯酚厂翻了身,既做了技术员,又有了办公室,最主要是不用倒三班了,容光焕发,气色渐好。玉生倒是隔三差五病休,在家歇着。玉生的身上,有一些先天的小姐脾气,年轻时不觉得,到三十岁忽然发作出来了。荒园后面那片人家,大部分是普通工人、待业人员,都没什么文化,玉生一向不愿意打交道,不料认识了一个叫梅凤英的大嫂,相当热心,互送些蔬菜点心。水生起初不觉得有什么问题,忽然一天,玉生说起厂里的事,脱口而出:“日你妈妈。”水生呆了半晌,说:“玉生,你学会骂娘了。”玉生窃笑,说是跟梅凤英学的。
过了几天,隔壁李阿姨来寻衅,要占玉生家生煤炉的位置。那个地方,只是一个毛竹棚子,上面搭些石棉瓦,三五家街坊都在瓦棚下生火做饭,拥挤不堪,破烂不堪。玉生觉得,抢这种地盘殊为低级,但要是没有这个地盘,就得在露天做饭,不抢不行。李阿姨扔了一堆煤灰在玉生的脚边,口中“日你妈妈”不休,并试图动手拎走玉生的煤炉。玉生用身体挡住煤炉,脸涨得通红,鼓足勇气骂回去:日你的妈妈。李阿姨撒泼,要打玉生,亏得梅凤英过来,口水加耳光齐飞,双方混斗一气。水生下班,见桌上热菜热饭热汤,玉生头发梳得整整齐齐,穿着最喜欢的哔叽外套、白皮鞋,脸上两道血杠,傲然坐在饭菜边上,手里抛上抛下,是个金耳环。水生问发生了什么,玉生说:“今天这顿饭,是我打出来的,你要吃饱吃好。日你妈妈。”水生不敢吃,外面一阵啰唣,李阿姨的丈夫过来讨金耳环了。玉生坐着不动,只说:“耳环是我打架赢来的,要讨回去可以,让你们家的女人自己来。你想动手也可以,须得打赢我的男人。”水生忙打圆场。李阿姨的丈夫身量瘦小,愁眉苦脸,连鞠三躬。玉生消气,说:“接住了。”把金耳环抛给对方,转头招呼水生:“吃饭!”
关上门,水生竖起大拇指:“玉生,打得漂亮,有气势。”
玉生冷笑:“样样东西都是打出来的,打赢了好,打烂了更好。你啊,人前赔笑,人后给我壮胆,什么意思?我是敢死队,你是文工团?”
水生忙赔笑说:“我话还没讲完——这两年太平一点了,再打就不文明了。”
玉生说:“不为阶级斗争打,为个煤炉还是要打的。想把我的煤炉踢到街上,那是认错人了,我也是大杂院里出来的,并非洋房里的大小姐。”
水生说:“你把人耳环拉了下来,怕是连耳垂都拉豁了。下手也蛮狠的。”
玉生说:“是梅凤英拉下来的,我捡起来了。我脸上也两道血杠,扯平了。”
水生打圆场说:“扯平了,扯平了。”
两人笑笑,端起饭碗,刚吃了一口,只听远处传来李阿姨拍屁股惨号的声音:“你们家,断子绝孙哟——”后半句没喊清楚,似乎是被人捂住了嘴。水生与玉生面面相觑,说不出话来。
断子绝孙这句话,自此刻在玉生的心里,她忌讳别人说这个,但这四个字实在是中国人赌咒或相骂时的家常便饭。有一次梅凤英无心说了句:“我要是骗人,就断子绝孙。”玉生听了不悦,转身就走。梅大嫂此人,十分热心,过来劝玉生,三十岁的人了,应该生个小孩了。玉生受师傅当年的教诲,曾患肝炎一事断不能随便告诉别人,只能推托说自己身体不好,阴虚贫血。梅大嫂说:“中医院有一个医生,我认得,家世极好,能治妇女病的。”玉生猜到是谁,仍问:“是哪个医生?”梅凤英说:“姓何。”
玉生走到中医院门口,这里人很多。医院对面是一座庙,初一十五早晨,从乡下或是江对面坐船过来的老太太便塞满了马路,她们穿着蓝布褂子,头上扎着毛巾,脖子上挂着土黄色的香袋,一声不吭排队等烧香。庙中一群和尚,都是新来的,嘀嘀咕咕,走路低着头。玉生记得,六十年代这里完全荒弃,和尚赶跑,庙里没有菩萨,没有天王,只剩一个空壳。现在供的是观音还是如来呢?
玉生走进中医院,挂号,在二楼看到小何医生,他已经快四十岁了,前额显秃,变得非常有权威的样子。他坐堂,两个年轻医生站在身后,用心聆听,飞快地记着笔记。小何医生现在是主任了。玉生想,中医必须得像他这样,稍稍显老,才能有模有样。玉生又想,自己这一坐下去,无论诊断还是叙旧,势必要说到自己的爱人,如何介绍呢?说水生是工程师,应该可以吧,最起码助理工程师。
玉生在候诊处向小何医生张望了很久,排队的人很多,一个一个叫号进去,像一层一层台阶,费劲地靠近。玉生想,活着真没意思,其实很想争气生个孩子,但居然让何神医说中了。何神医到底是治病还是算命呢,如何看一眼就知道自己生不出好胎呢?当初真应该问问何神医,自己什么时候死掉啊。
玉生心中失望,不再等号,走出中医院,长舒一口气。排队烧香的老太们仍未散去,玉生问:“庙里有供送子观音吗?”老太说有。玉生捏着病历卡走进庙门,地方不大,从天王殿进去,早先的两棵柏树还在,然后就是大雄宝殿,正面是如来佛,后面是观音。观音金身,披一件金斗篷,高高在上,手中抱着一个泥塑木雕的古代男孩。玉生拉过蒲团,跪下去,磕了一个头,直起腰仰望观音,观音的眼神总像是答应了世人的一切祈求。玉生又磕了两个头,大慈大悲的观音菩萨,求你让我黎玉生有一个孩子吧。观音仍是那样看着玉生,像是早已知道了她的一切祈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