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小个体对时代无足轻重,时代对个体来说,却具备摧毁、影响、重建的力量,这是时代的强势所在。它代表的是方向,影响个体生命具体的取向、观念、质量和模式。密不可分。
平凡琐碎的形而下场景,通常能够反映形而上意识的状态:地铁里以电子游戏、武侠盗版书、手机新闻打发时间的人。设计丑陋材质廉价的普遍性日常用品。传播品里暴力、色情、金钱至上的价值倾向。建筑物虚张声势,华而不实。公众设施对细节和便利的忽略。日常生活对传统文化和习俗的疏远和放弃。西方奢侈品带来膨胀空洞的虚荣心,在潮流中的自我失落感。热衷娱乐,审美低劣,跟风盲从,以恶和荒诞引起瞩目。人际疏离,冷漠,自私,不信任。食物对数量化的追求而产生品质忧患,失去自然的滋味和芳香。城市热岛效应,季节缺乏细腻和清明的层次感……
我们失去的,如何数算。
新时代不是无所事事,不知置身何处。也不是闲息,空白,落寞,停顿。它的属性其实是剧盛,势利,冲动,炙热。快马加鞭,横冲直撞。它不是无聊。它是贫乏。这种贫乏,不是缺失物质和科技种种,而是与富足和强势的对照关系相联映衬。贫乏,是一种信仰缺失,在内心缺少公正有力的支撑,得以支撑人公正有力地生活,而不是麻木强韧地生存。政治,宗教,文化,理想,原本可以提供不同形式的信仰给人们,但它们在拆解过程中,被操纵形式解构本义,真正的力量因此被低估、质疑、扭曲和忽略。
人的精神原本需要单纯而专注地维护和发展,绝非在诱惑和虚弱之中被瓦解和摇摆。
所以,贫乏时代已来临。
如同现世的歧照,一座在变迁中一蹶不振的停滞的城。
如同此刻的我,一个同样困守而流落荒凉之地的写作者。
次年冬季来临。写完小说,用去1年多时间。离开歧照,我的生活如何延续,我不知晓。手机里没有可以倾诉衷情的电话号码,城市里没有可以登门拜访的门牌号。我失败的人生是一座孤岛。除了电脑新开的文件夹里,来自她的电子邮件日益增多并趋近尾声。在我为周庆长的故事打出最后一个句号之后,我给这个未曾谋面的读者写了一封回信。
我在一个你没有去过的城市里写作,它叫歧照。在中国北方,一座死亡的古都。我想你不会来到这里。就如同你再不会去探望春梅。我们的生命里已没有任何故乡,只有通往遥远和陌生之地的道路前途渺茫。
你的故事我已阅读。我不能保证自己是持有这秘密的唯一。你写信给我,本身就是一种冒险。写作者的任务之一,是把人心的区域里所有属于黑暗的深沉的秘密进行流动。如此这个紧缩中的世界才会平衡。
明天我将离开歧照,这次工作已完成。也许会去印度旅行,一直想抵达那里,应该付诸行动。写作经常使我觉得生命的速度放慢,有拥有无限的错觉,所以有时会拖沓、懒惰、冷淡。一旦结束写作,无法在世间找到自己的位置,这是我的难题。
满目虚假繁荣,到处欢歌急锣。我只能保持自己隐藏而后退,无法成为一个志得意满的人。我想,它不是我的时代,它也不是你和你的故事、我和我的故事里的所有人的时代。我们如何自处。也许唯有爱和真实,值得追寻。
我的小说里也有一座味空亭。我想它其实在哪里都有。中国有无数重复的地名、人名、物名,因此它是一个有想象力的神秘而奇妙的国度,我比以往任何一个时候都热爱这一个区域。在你逐渐了解它,了解一块土地的属性,而不被局限的边界和人为的因素限制,这块土地的文明更让人动容贴近。这样说,是因为我知道你不会回来。
我也引用了你的地名和人名。我想人的命运有一种普遍规律,不管在天涯海角,在地球的哪一端,我们都会遇见另一个自己的存在。
谢谢你带给我那些记忆。分享使我们的生命增加重量。再会。
《清明上河图》的发黄脆薄绢布上,积木般脆弱繁琐的建筑,一座座彩虹状拱起的半圆形桥梁,完美的线条和平衡感。河道中穿梭的木船,堆载从长江中下游平原运送过来的优质稻米。临河酒楼茶肆,充斥享乐悠然的人群。店铺里有人辛勤劳作,街道上有人赶着骡马奔波生计,杂耍艺人竭尽全力,博取围观和喝彩。男女老幼,骑马坐轿,摩肩接踵,熙熙攘攘。微小繁盛的世间。这本是充满浮生若梦的消极气氛的一张记录,暗示人为的一切最终都将被扫荡一空。
只是那些人,他们的平静面容,眼角眉梢的沉默委婉,沉浸在劳作消遣中的浑然不觉,怡然自得,举止中谦卑和积极的姿势,带来力量的模式。一种汪洋大海中滴水般的存在感,一种对立的脆弱和永恒。一种默默消灭的以泪带笑所能领会的美。
情感与个体存在的历史就是这样的模式。我写完周庆长的故事,穿越她的生命,穿越一场辗转反侧只用来论证虚空破碎的情爱幻梦。这是一个快速而空洞的时代里,一个渺小个体的存在和见证。
写完这本书,我确认自己写过的所有小说,其实都只是一个人的故事。所谓的边缘人,在所置身的时代里不合时宜又一意孤行的人,他们是时代的局外人。唯独不做逃脱的,是与自身生命观照的刀刃相见。人若不选择在集体中花好月圆,便显得行迹可疑。我看着他们在文字中逐个消失于暗夜之中,心想结局必然。
某天上午10点45分,我在歧照火车站坐上发往上海的火车。天色阴沉,空气凛冽,歧照在这个冬季的第一场大雪即将降临。空荡荡的列车依旧没有满座。
我在行囊里塞入厚厚一叠打印稿件。但我对周庆长的结局仍旧略觉怅惘,她应该怎样生活下去,没有人知道。我也不知道我的。以脆弱肉身对峙时间的铜墙铁壁,心中能够有多少把握。有人说,人有疾病,心能忍耐;心灵忧伤,谁能承当,在火车上,我意识到自己的生活失去目标,自相矛盾,有一种无地自容的惊惶。我要去哪里,我能够见到谁,我将如何生活下去。质疑和消沉一如往常凶猛而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