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一章 庆长。一定要再见到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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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部分年轻女子的实际生活与幻想毫无关系。不过是数年如一日,独自在城市里谋生,即使坚韧聪明,意志强硬,那又如何。也许最终找不到托付终生的伴侣,哪怕各自都只是普通微小,哪怕互相联结只为获取一丝丝人世安稳和暖意。现实是钢筋铁骨,戳穿软弱的愿望。

所谓的理想生活,一个情感的乌托邦,根本没有力量。

人最终需要自谋生路。

阔别将近3年的清池,从电梯里出来。身形高大面目清朗的男子,穿着白衬衣。他的存在对她而言终究不同。在人群之中,任何一个位置,只要他出现,她就感觉眼睛被光亮照耀,心里震荡。热恋时,她去机场接他,他从出口走出来,也是这样。呵,那是多久之前的事,仿佛已属于前世般邈远。彼时春日,他向她走近,她感觉身心充盈成为一段汁液上涌的鲜活树枝,是如此蓬勃热诚的生命之殊遇。他在大厅中不顾忌众人紧紧拥抱住她,亲吻她的额头和眉毛,这般热诚欢好。这记忆是她内心坚硬凸起的一个伤疤。无法抚平,无法忽略。只能与它默默共存。

此刻,她见到他,还是这样亲。再无撕心裂肺的恨意纠结,只有山高水远的安宁无恙。看到他低俯下来的脸,天地完整。因为失去对他的占有之心,胸中更持有一种开阔空间,可以容纳下这个百转千折无可捉摸的男子。他看起来优雅洒落如昔,眼神却很消沉。一时无话,他打破僵局。

他说,庆长,你在这里。

她说,谢谢你给我帮助,信任我。我会在有能力之后把钱逐步还给你。

这都无妨。我只想知道,如果不是要借钱,你会来找我吗。告诉我。

她讪讪地笑,我只认识你这样一个有钱人,没有其他地方去想办法。

我什么都可以给你。庆长。

那倒未必。她微笑说话。他当然知道她在说什么,但她不再咄咄逼人,出言犀利。不知为何,所有暴戾和激烈如河流远去。她对他,剩余下来的心,是河床卵石被反复冲刷之后呈现的温润和黯淡。

他说,我发给你这么多短信,打过那么多次电话,你不回,不接,之后换了号码。连Fiona都不知道你新号码。你还搬了家。你把我彻底弃绝于生命之外。我甚至没有机会知道为什么。

她淡淡笑着,无从说起,也不打算再说起。

他说,但我从来没有放弃过信念,某天,我一定要再见到你。某天,你一定会这样微笑着出现在我的面前。果然,我的信念会成真。

她说,我并没有走远。我也无处可去。

他说,我们需要在一起。现在出发去临远。他如同往昔强势做出决定,要她服从。

她说,我向你借钱,这不代表我需要服从于你。清池,请考虑我的自尊。

他说,那我的自尊呢。庆长。我这两年,在你的远行和弃置中,可有自尊。在隔绝分离的关系中,可有自尊。在你肆意而刚硬的决定中,可有自尊。我们在对彼此的感情中,早已尊严丧尽。我只知道,我一直爱你,会爱你至死。而你。你只能相信我,别无他途。

他开车带她到临远,悠然古都刚下过一场大雪。她要求一天来回,不留宿。他坚持在湖边酒店开了一个房间。那处酒店设计有古典气质,颜色淡雅的大理石地砖和花纹繁复的壁纸,她都很喜欢,他记得点滴细节。走进房间,终于获得两人独处的安静空间。她脱下大衣,轻声说,你不能碰我,清池。我的身份已不同。他说,我知道,我只想和衣与你躺在一起。我们小睡片刻。我需要这样一个时段,我思念你太久,庆长。

也许是工作压力或其他,放松下来之后,他看起来疲累憔悴至极。穿着衬衣长裤,依偎在她身边,头靠着她脖子,握住她双手,紧紧贴着她,如同孩童很快发出熟睡中深沉呼吸。房间被拉上窗帘一片漆黑,外面正是阳光照耀的午后。她闻到他头发和皮肤上熟悉的气息,看到天花上隐隐流泻进来的一抹微光,在沉寂中没有规则地跳跃浮动,头脑清醒,毫无睡意。此刻,所有感觉一丝不差全部回来。即便沉默无言,知道已回到彼此身边。在一起,一生一世,仿佛从来没有离分。

漫长两年,各自失散,放逐对方在天涯海角。这故作的坚强和勇气,需要付出多么强烈的力气和创痛。她如何能够做到,而他又如何度过。良久,她摸到眼角不断有热烫泪水滑落,没有声息,也无知觉,就这样慢慢泪流满面。

不知何时入睡,只知觉到在模糊中醒来时,身边男子已苏醒。他伸展手臂拥抱住她,头贴着她肩膀,身体颤动,发出无法自制的低声哭泣。窗外隐约传来人世的声响,日新月异有来有往的世界此刻和他们没有关系。她伸出手轻轻抚摸他的头发。他在她面前毫不遮掩哭泣过多次,而她所有的泪水,都是在他看不见的时候才流下。从不在他眼前掉眼泪,好强至此。但她内心明白,只有待在他的身边,她才得到归宿。他们自成小小天地,隔绝,封闭,没有其他。两人相对,其间咕咕流淌无望而深厚的感情,以此存活。

一起走到青墩茶社,她童年时和母亲来过的地方。冬季已见不到草长莺飞,也没有烈日骄阳。山上以亭子改建的茶室依旧存在,旧貌旧颜。她已成人,仔细观察它的结构,飞檐翘角的亭子,造型优美,古老破损。走近看,所有组合石材清幽光滑,大块青石雕琢精巧。柱,梁,檩以卯榫结构连接。边上有座凳。楹柱上挂一副木刻诗句,写着:浮云时事改,孤月此心明。上面有字迹苍劲浑圆的题字,味空亭。大幅玻璃窗依然明净闪烁。

一面冬日大湖,在雪光中荒凉安宁。她站在窗边,点了一根烟。她知道他在旁边默默看着她,她不用企图掩饰自己的脆弱。一只白色苍鹭,长喙衔着一条银白色的鱼,从水草深处飞起,划出一道银白色弧线,飞向亭台另一边。蓝色光线充溢天地,明亮,寒冷。她突然有一种幻觉,觉得自己与他的一生,在此刻就得以完美的终结。她与他的一生,就这样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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