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决定去找唯一的朋友庄一同。穿上大衣,骑自行车一个多小时,抵达他家花园门口,在楼下高声叫他名字。这个英俊软弱的男孩从里面跑出来,看见她眼睛里有喜悦惊奇光彩。他真的喜欢她,她想。忠心耿耿跟随在她身后,做她意愿的事情,附和她的想法,容忍她暴戾任性,为她偶尔的温柔主动喜不自胜。以后她还会有这样的伴侣吗,或者说,这是她需要的伴侣吗。她无力猜想,只觉得身心疲倦想获得安歇。
她说,一同,我想在你家里停留一会儿。我要躺在床上。
他的房间她来过多次。一起做作业,阅读,争论,看碟片,听音乐,嬉戏玩耍。在他铺着蓝色床单的单人床上,她脱掉外衣躺进棉被里面,神情萧瑟。他站在旁边,目光担忧,说,你是不是病了。你是否发烧。他抚摸她的额头,她拉住他的手,说,你进来抱着我。
他和她一起躺进棉被里,伸出手臂给她。她把腿压在他肚子上,抱住他脖子,脸枕着他的肩头,紧紧拥抱住这具身体。这不是她在湖边触摸过的健壮丰饶的成年男子躯体,这是一具属于少年的清洁而单薄的身体。她不觉得他美,但此刻这一切温暖而可倚靠。
一同一动不敢动,平躺着任由她需索依赖。也许感动,说出内心的话。
Fiona,我父母最近在协议离婚。我父亲有了外遇,他要弃家而去。
你害怕吗。
是。他们日日争吵。感觉这个家随时都要破碎。我和母亲要失去依傍,以后何去何从。他眼中泪光闪烁。
如果你知道一切不存在任何坚固的稳定的不变的可能,你就不会畏惧。她伸手抹掉他眼角眼泪,说,我们有什么依傍呢。时间在变化,人在变化,没有什么能够一成不变。
他知道她在安慰他,抱住她愈发伤心,开始抽泣。
她说,我未曾拥有过如常人一般的家庭,也不知道哪一天又会出发去世界哪一个角落。如果你觉得伤心,我是否该伤心致死。但我还活着,一同,你要相信,我们原比自己想象得要更坚韧麻木。一切都会变。一切也都会完尽。一切还会重新生发。一切会继续行进。
他逐渐入睡,她却清醒,听他发出均匀呼吸。轻轻从床里面爬出来,穿好衣服下楼离开。
回到家里做简单食物。开始检查书籍、衣物,看哪些需要拿走,哪些只能留下。她翻阅一本20年前的地图册,在地图上找到春梅的标示。对照后来新版的地图册,春梅被删除,周围的地形和道路描绘也已改变。老版地图册中,贞谅夹了一页素描,是她路过的春梅。她年轻时去旅行,在长途客车玻璃窗边,为它无心而野性的美所吸引。半途下车。在山路边为它画下一幅素描,直至搭上下一辆车离开。这是她和春梅一眼之缘。地震之后它消亡于世。她领养了此地唯一幸存的女童。
她想象在这个地方,哪一间木楼是她的家。她的父母,兄弟姐妹,家族亲戚,会有跟她一样的细长的眼睛形状吗,还有浓密漆黑的头发,粗直的眉毛,前额高而浑圆。如果她一直没有离开那里,现在又会是什么处境。她会在养猪放牛,做一切粗杂劳动。她不会受到教育。她很早就会结婚生子。也许一生都不会越过高山。
因这注定的天性的不确定,她极渴望找到一个稳定的地方停留,得到一个地址不会更换的住所,得到一个忠实爱慕的伴侣,得到一份心有所属可托付信念的人生。
她感觉疲累,躺在床上入睡。在梦中抵达一个火车站。
候车厅是巨大的拱顶建筑,坚固的钢骨结构。数条轨道上停着火车,人群熙攘,语音如同沙沙雨声。她站在月台上,手持车票,不知道该登上哪一列火车,去往哪里,完全不得要领。又怕错过时间,滞留在这个陌生地不知何去何从,心里焦灼。一个面目不清的成年女人出现,她的五官无法分辨,说,信得,我带你去。她跟上这个女人,人群变成劈开的海水。她们走的是一条孤单而空旷的通道,有密封玻璃隔离出来的廊道,两边放置形状诡异的盆景。疏朗枝干扭曲成优美造型,挂着鲜红的圆形小果实,像大叶冬青果实。走到一个检票口,一个人拦住她们,从抽屉里拿出一叠票据,给她们两张通行证。此时,她才稍微放松。在经历漫长的慌乱而无目的的挣扎之后,此刻结果,也是梦结束的时候。
很多年之后,她在欧洲某个城市的火车站里,看到和梦里结构相似的火车站。相同角度、声响、质地和气氛,当下浑身一凛,感觉如梦初醒的警惕。她用了无法预计的时间,以重复梦境为当下这个无心抵达做了漫长准备,终究最后抵达宿命指向的地点。
又梦见和贞谅一起,站在清远寺殿前观望古老玉兰树,开出硕大洁白花朵。栖息野鸟,在光秃树枝上婉转鸣叫。一朵盛极而衰的白花,从枝头脱落坠于树根泥地,发出扑一声堕落轻响。突然时间焕然一新,被剥夺参照和对立,显示出独立意味。除了当下一分一秒,不容彷徨期许。如同置身大海之中,如何数算水滴,与此一起律动,起伏,真心实意才是归宿。贞谅俯身捡拾起那朵玉兰,花瓣俱完整,饱含水分和硬度,只是岌岌可危。
她俯首嗅闻它,脸上露出一丝微笑,轻声说,信得,你可知道,事物就该让它以本来面目抵达最终的路途,不会更多,也不会更少。这也是你我所拥有和失陷的真实面目,不能更多,也不能更少。少女内心无比惆怅。轻声应答,说,我知道。
然后她警醒。凌晨5点20分,贞谅没有回来。
她打电话给琴药,响了很长时间。他接起来,声音清醒镇定。
信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