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深夜,他走到她床边,轻轻问她,庆长,还是这样难吗。她没有睁开眼睛,微弱地点点头,他便走开,去看电视或打扫厨房。有时凌晨,他又过来问她,庆长,还是这样难吗。她在微微发亮的天色里依旧是点头,他再次走开。直到某天她能够开始交流。
他说,庆长,人不做违背本性的事情,如果你如此煎熬,离开他是不对的。可以去争取他,放下自尊,丢弃猜疑,找他谈一次。假设只有感情才能够让你完整,为什么不设法去得到。
她冷静下来之后变得自知,说,我与他情感模式不同。我需要纯粹坚定完整确认的感情。这种不切实际的理想主义肯定是一种悲剧,但我不能说服自己放弃。这是我的信念。如果我接受他随机自保平衡分裂的态度,那是妥协和屈服。我无法做到。定山。这是他的方式,不是我的。他的方式令我觉得不完整,不彻底,是一种自欺和受辱。我宁可失去他。
他说,实际状况复杂,也许他有难言之隐。为何不给予他耐心和时间。
她说,我并非对时间失去耐心。等他10年都没有问题。但我对他的情感失去信任,他摇摆不定,犹豫不决,其实并未对这份感情持有信念。我不需要表演、戏剧和娱乐,我要的是确认和证明。我知道这种方式太刚烈,僵化保守,独断固执,它会被折断而不会有结果。但我愿意接受这结局。当下我所能够做的,就是承认失败,保持安静,试图自愈。
他说,那么,你好好休息,尝试让自己复原。虽然痛苦,但这痛苦每天多睡一晚便少去一成。时间是最好良药。一天一天过去,所有创痛和破碎,终究会得到平息。也不过是如此。
他带来的情感,像火光一样被点燃,满天烟火绽放。熄灭之时,却看到处境之荒芜败落更为急切逼真。她清楚对他的放弃,是对自我的一种放弃。与他的终结,使她不再确定在世界上的位置,只能随波逐流。即便如此,她要勉强并且用力支撑,继续存活。
保持沉默,自生自灭。一如大部分日常的人,忍耐着生活下去。
她没有再回去住所。按照定山的意愿,退掉房子,与他同住。定山愿意照顾她。对她而言,她也担心清池回国之后去租住房子找她。安顿下来之后,需要更多内容和行动让生活忙碌,以此失去回忆和情绪。除了文字工作,她又去一家美国人开设的私人性质孤儿院做义工,给残疾孩子洗澡洗头剪指甲喂饭,与他们说话。庆长长久以来,觉得有社交障碍,一贯不擅交际,对人常常无话可说。为此她的生命持有缺陷,一直生活在社会边缘。这份工作她却可承担,对着幼小病弱孩子,无需刻意,纯真之处自有心领神会。你一句,我一句,话题无穷尽。地上蚂蚁,花朵露水,光束中的尘埃,雨水声响,手指数目,衣服颜色……样样都可耐心对答半日。
她教他们背古诗。第一首是《春晓》。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大声读它,就觉得简单明了20个汉字,足够把人的一生道尽,把前世过去和未来一一安排就位。
这首古诗具备光线一般的禅性。通透,清明,概括洞穿万物。如同从“空”中捎来的一封信,这句话来自一个日本和尚。那段时间,她以阅读禅书打发闲暇。在这封信里,她读到关于时间和心得的信息。读到童年时迎石阶而上的路途,飘落裙子上的白色海棠花瓣被风轻轻吹散又飘落到空谷。读到内心如水波轻轻起伏澄澈如初的情感,她的爱并未失去干涸,而只是被损伤和隐藏。读着读着,声音越来越低,孩子们逐个入睡。轻轻抚摸柔软的小小身体,闻到只属于孩童的幼小发丝和肌肤的气味,纯洁芳香如同幼兽的气味。空气慢慢静寂,只听到嗓音低微振动。
不知不觉,一头漆黑浓密的直发越发地长了,抵达腰际。她从不去理发店修剪,只是小心清洗和梳理。有时把它编成一根印度式的粗长辫子,发丝中缠绕深蓝和暗红的细细棉线。就这样,度过夏天的30岁生日。
人会在瞬间变老。庆长真正地觉得自己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