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天雪地陌生异乡,他千里迢迢赶赴她身旁。凌晨在逼仄简陋的房间里醒来,看到手被另一双手紧紧交握,一刻也不松懈,从未有过的安全笃定。世界再如何荒芜无边,脚下深渊不可探测,又有何关系。她找到一处火源,靠近它,以火光照亮身心,暂时苟且偷生。没有他,她孤立无援。
感情即便单纯强烈,在现实的严酷和客观性之前依旧处处碰壁,没有出路。最终只能采取自保各奔东西。无路可走,回到自己的身边。只有在无爱的境地里,才能获得沉睡、治愈、休憩。如果说这是自私,她早已看透自己和他人种种被妄想和幻觉所包裹着的自私。就让这无解的自私进行到底,走向破碎。除了冷眼观望被碾压而过的挫败和碎裂的自我的尸体,没有他途。
彻底撤离对他的幻想、期待和憧憬,同时撤离她对彼此人性的质疑和拷问。
一颗心,每天像被一只手紧紧地揪着。
疼痛,虚弱,不能自主。一种从内到外的抽离和剥取。无力感。发不出声音,也不再思考。身体,心,被压缩成单薄一片,只余下存活本能。独自度过一个月。默默无言,日以继夜对着电脑工作,吃很少的食物。困倦到极点,衣服未脱,灌下半瓶酒,躺倒床上入睡。无人对话,无人消解,无人分担,无人介意。这不过是她一个人的事情。而她,除了以工作、酗酒、麻醉、忍受煎熬度日,已找不出其他任何方式可以失去清醒,对抗时间。
如果没有足够被磨炼过的心理上的坚毅,恐怕早已无法支撑。她是对苦难可以做到麻木不仁的人,她一贯如此。
即便如此,呵,也只有被真正伤害过,或者伤害过自己的人,才会明了这种克制和沉默,是一种怎样的负荷。整夜无法入睡,旧日记忆摧毁心脏,理性即使再清醒、自知、分明,感性在某些瞬间如洪水猛兽绝不相饶。无望,对背叛和放弃的怨恨,对爱的渴慕,留恋,惋惜,悲伤,失落,激愤,勉强,无奈……泪流满面,失眠深夜几近觉得无力存活于世。
所有混沌而剧烈的情绪像大海潮水起伏、交叠、变幻。有时她能够旁观这些潮起潮落,有时被翻滚其中无法自拔。爱的熄灭令人毛骨悚然浑身碎裂,就这样被沉默凌迟。在意识到有求死之心时,她把厨房里所有刀具锁进抽屉。
清晨醒来,看到自己依旧存在,镜中女子消沉苍白,但始终神情镇定。日复一日,丝绒布一旦撕裂,严酷生硬的现实便成为架起脆弱肉身的庞大机器,冰冷,创痛,无可回避。以绝不饶恕的力度和重量,在崭新开始的每一天,重复碾压和揉搓这虚弱仅存自保的生命。
一个晚上,她独自在酒吧喝酒。喝至心跳惊惶,手心发颤,感觉神经麻痹。凌晨3点打车回家,无法分辨街道位置,只是瘫倒在后座上,任玻璃窗外吹来凉风,眼睛里泪水没有知觉源源不断滑落。司机发现她一直说不清楚位置,车子来回兜转几圈,只能下车问询路人,把她送到家门口。她付费下车,脚步并不踉跄。冷静拿出钥匙开门,走进房间。还有半瓶剩余的威士忌,倒在玻璃杯子里,如同喝水一般快速吞下。又倒出第二杯,快速喝掉。
倒在床上,把肉身扔进麻痹之中。
庆长,你在这个世界上,追寻的是情感和温暖吗。你可知道它们无常、脆弱、碎裂、虚空。我们不可能为情爱而活,它充满幻相。它出发于自私软弱的个体,它不是解脱。是。我都明白。但此刻,我不是29岁的周庆长,还有时间深处的自己。内心缺失和陷落的黑色团块,尽其所能隐藏在封闭角落,如今被一一掀开。我不是在跟一段关系做斗争,是在跟自我做斗争。遭遇自己,迎头痛击,这是必经的道路。
意识模糊的脑袋里出现清晰异常一段对话。同时,她被一种混沌而剧烈的力量牵扯,身不由己,只知道此刻内心真正渴望的东西是什么,一定要对自己做些什么。对。要感觉到肉体的疼痛,让心致死。
没有开灯,跌跌撞撞摸到桌子边,打开平时锁住的抽屉,从刀具中抽出一柄水果刀。心里没有任何畏惧或犹豫,把刀刃搁在左手手腕上,割划,刺破,血液渗出滴淌。带着鲜血淋漓的手臂,她重新躺倒在床上。
酒精作用令人快慰,痛楚被推远而迟钝。全身如同被麻木硬壳包裹,内心有一个缺口却被无声分裂,释放出被百般压抑克制的自我。来回翻身,四肢难以自禁抽搐,身体上下弹动,颤抖无法自控。胸口迸发出失去意识的喘息和嚎叫。这样惨痛的自我爆发,在没有酒精的时候,会被理性和羞耻所克制。但此刻,躯体内所有情感,随着这振动和嚎叫释放出来,痛快淋漓,无可救药。如同坠入地狱般的煎熬,引火自焚,粉身碎骨。
呵,这需要用如此强烈的痛苦去偿还的畸恋。人身不由己,没有可能逃避,只能被索债,直到终结。她像濒临死亡的野兽,发出嘶吼和挣扎。从未有过这样大的力气去消耗和伤害自己。也许,她试图让心里那头以痛苦和黑暗喂食存活的野兽死去。周庆长需要死而复生,周庆长必须死去一次。
她给定山拨了电话。这是她此刻在这个世界上唯一可以凭靠的人。他理性淡然,缺失情感却不需要也无知觉。她神志迟钝,不知道对他说什么,但却必须要对一个人说话。
她说,定山,我对你说过的话依然正确。人生短暂,世事无常,我知道情爱欢愉如同清晨的露水稍纵易逝,但即便如此,也一定要得到它的存在。生命苦痛和悲哀太多。哪怕一丝丝光线渗出,也是我的所求。
她说,我被长年积累的孤独打败,输给一直匮乏的对情感和温暖的需索,同时也屈服于情欲和幻相之下。这是我注定的沉沦。
她说,我因此知道,我不过是个彻头彻尾的失败者。
定山即刻赶到。床铺上的斑斑血迹和她酗酒自残的放任,使他把她带走的意愿异常坚定。她住到他的家里。他守着她,煮米粥,熬蔬菜汤。待在她身边,默默无言。她食不下咽,体重迅速减轻,日渐消瘦,只是长时间睡觉。仿佛不愿意从昏睡中归来,以此逃遁赤裸裸暴露的现实的机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