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长,你为何这么大的力气。
对抗某种下沉的执拗和蛮性,是她骨子里的力量,但它们并非天性就有。如同受伤之后树的缺口分泌出汁液包裹修补,不过是为了自保免于伤痛,不过是为了继续存活。如果一个人面对生活的缺陷、苦痛、损失,根本没有逃避或躲藏的可能,那么就只能承担、忍耐和顺服这命运。他必须积累这么大的力气,否则会瘫软在地,任凭生活下沉的力量摁捺锤打。直到成为一坨烂泥。
她曾经时时追问祖母,母亲什么时候回来。渐渐不再问,知道不会有答案。再见到母亲是在10年后。当时幼小的她无法预计时间安排。她由祖母抚养,父亲一蹶不振就此生了病。长时间住院,经济拮据,出院之后,躺在家里一个小房间养病。拖延一年半之后死去。
死亡来得没有声息,损失和匮乏只留给存活的人世。守夜晚上,祖母哭倒在椅子上几近昏迷,一到正点,又机械起身,用力扑倒在棺木前嚎啕大哭,如此反复直到天亮。这是她第一次目睹悲痛的力量,它蕴含强大的坚韧和冲动。庆长却没有一滴眼泪。她与父亲一直生疏。他也许隐约带有戒备恨意,她长得与母亲面容相似。她看到的父亲,是一个被贫乏生活和失败婚姻打垮了的男子,此后再无翻身之地。
12岁,祖母去世。在叔叔家里寄养3年。
叔叔做生意,长时间不在家里。婶婶和其他孩子苛责她,度日艰辛。饭桌上有好吃的菜唯独她的筷子不能伸。做许多家务,又时时遭受斥责讥讽。她见惯婶婶恶形恶状,克节克理。越是亲近的人越彼此缺乏怜悯。即使那时婶婶过得不容易,婚姻大抵也不幸福。年少的她实在无力理解。有时婶婶刻薄言语激起她的恶,两个人对抗激烈动起手来。她离家出走,并在那时开始逃课。深夜回来没有饭吃,邻家伯母把她领进小厨房。用开水泡冷饭,煮热稀饭,拌上酱油和猪油给她吃。这是童年印象中她唯一认为是美味的食物。
邻居说,这个独养囡犟头倔脑,没有父母真是可怜。这些直直骨骨的议论,带来的不过是日益积累的心的紧缩和刚硬。对人的戒备,莫名的敌视,对情感的失望、质疑和抗拒,当然不是一日之内形成。事实上那是漫长的磨损和成形的过程。
15岁,她被百般无奈无计可施的叔叔送入寄宿高中,从此一直住在学校宿舍。放假时也不愿意回家,无处可去,时常流落在街头、百货商店、图书馆、车站,只为在人群中获取一份热量和空间。几乎没有其他选择,她开始恋爱,和高年级的男生。庆长有天然的吸引力,也许来自她犀利而激烈的情感需求,对方无法不产生感应。这样有时可以去对方家里过夜,比她年长的男子也会给予关心照顾。
她非常早熟。生活缺陷无法克服也无法超越。
那年,母亲从深圳回来探望她。住在她学校附近小旅馆里。
母亲面容没有太多变化。连身裙,浓密漆黑云团般头发。熟悉的属于母亲的气味,属于那个蹲在她床边哭泣的年轻女子,那年母亲26岁。见面时,母亲36岁。她再次离了婚,带着后来生的男孩还要再嫁。强盛的母亲,生活对她来说,是一段段持续冒险的路程。她总是走在路上。
在一家小餐厅里吃饭,无话可说。庆长穿着学校制服,白衬衣蓝裙子,纤瘦冷漠。过早恋爱和无所归属的生活,使她脸上有了成熟女子的表情。坐在对面分明是一个陌生中年女子,她们已不了解彼此生活,为何再次相见。母亲在生活转折关口,想起不幸女儿,以为可以彼此怜悯吗。不。她对母亲没有怜悯,就如同她从来不曾怜悯自己。怜悯是带着鄙薄的。她对人情已没有任何信任。
她一言不发,母亲被激起而愤怒,说,庆长,为何你这般对我。母亲往日脾气没有更改,抄起桌上菜盘随手砸在地上,碎裂瓷片四处飞溅。她冷眼旁观,嘴角扬起一丝嘲讽笑意。激起对方强烈反应,即使是恨,也是感情存在的证据。她要得到的就是这个。
她起身要走,被母亲拉住。母亲坚持让庆长去旅馆房间。她脱掉鞋子衣服,躺到床上,面对墙壁保持沉默。她的确不知道要对突然出现的母亲说些什么,只觉得无由的深深的疲倦,就这样睡了过去。凌晨时模糊醒来,母亲在背后拥抱她。拥抱她的姿势,仿佛她依旧是幼儿,一只手切切抚摸她的头发、肩头、手臂,无限疼惜爱恋。母亲克制的哭泣中,有内疚、哀伤或是一种无能为力。对她自己的生活,对庆长的生活,一种无法推翻的屈服和挫败。
庆长背对母亲,一言不发装作入睡,看着光线暗淡的房间墙壁,无声流下的泪水湿透枕头。心里想起5岁时临远夏季旅行的山顶亭子,伫立窗边的自己和玻璃中映出来的母亲。她们生命中一只衔鱼跃起的白鸟已飞远不见。生活在瞬间奋勇的奇迹之后,只余留下漫长的困顿。但痛苦的时间,还是太久了。久得没有至尽一般,久得看不到过去,看不到未来。只有当下此刻难以煎熬只能强力支撑的失陷。
她是成年少女,已不是轻信奇迹需索承诺的天真女童。内心有强烈冲动,想转身拥抱母亲与她一起哭泣,想对母亲说,妈妈,请不要再离开我,请带我走,带我去你的城市,让我跟你在一起,再不要分开。但内心所有呼唤只化作静默的绝望。她知道母亲对摆放在她们面前的生活无计可施。而她自己,幼小软弱。这样的卑微境地,她除了忍耐不能有丝毫兜转。
天色发亮,母亲起身收拾行李准备离开。在背后再一次拥抱庆长,亲吻她头顶头发。庆长闭上眼睛屏住呼吸,用全部注意力倾听对方离去的脚步,以及关上房门轻轻喀哒一声。这声音使她的心脏碎裂。她起身看到充满微明蓝光的陌生房间。桌子上有母亲留下来的现金和一页书信。她把现金塞入裙子口袋里,把书信蜷成一团直接扔进墙角垃圾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