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乡村萧条冷落,黑白分明。长久无人清理的岸边田径,堆满垃圾,荒凉灌木隐藏动物腐烂中的尸体。白色塑胶袋四处悬挂,像白絮一样侵占树枝、水渠、草丛、水面。田野里全无生机。只有桥头一株古树,枝桠蓬勃舒展,浓绿树冠如一把巨伞撑开,也许可以覆盖百人。她查过资料,这棵古樟的年龄已过千年。溪谷岸边,有一株腊梅,枝节盘错,开出淡黄色芳香花朵。
曾经,夕阳西下中的牧童,骑在水牛背上吹响短笛。山边田地,绿色稻禾在风中如波浪起伏。收工的农夫陆续走向归家路途,孩童们在远处村口嬉戏,欢声笑语和袅袅炊烟一起,飘向空幽山谷。狗吠,鸟鸣,万物祥和,隐居的诗人此刻是否会磨墨铺纸,沏茶弹琴,感受昼夜交替的云光天影。人们建设起家园,一座座精美稳当的廊桥,用以乘凉,过河,避雨,祈祷,祭祀,嬉耍,休憩,远眺,约会,闲聊,对座……人世的情感和生存,所有深沉或者轻盈的时刻,在一片土地上得着凭靠。
现在这一切血肉交融荡然无存。劳动的人群,喂养的牲畜,旺盛的作物,被洗刷一空。没有声响,没有气息,没有热气,没有烟火。所有生活过的痕迹如云烟逝去,只余空芜。年轻人涌去热闹县城或更遥远的城市,村子里余留老人、妇女和孩子,多以麻将电视取乐。无人经营的田园,流露出沉沉死气。木头腐蚀。河流干涸。土地荒废。人世变迁。过往溃烂。一场巨大幻梦。村庄余留下一具残骸躯壳。古桥也许是它依旧苟延残喘的强壮心脏,但这颗心脏也即将被摘除。
暮色中,庆长走上饱经沧桑的古桥。脚下踩过的杉木板吱嘎作响。心里一步一步空落下来。廊顶上木柱密密排列,清楚分明,每一根木柱都似在寂静中发出呼吸。是经历百年的树木所持有的肃穆意志。光线昏暗桥廊内,回声荡漾。她看到自己的呼吸,在寒冷中迅速扩散成白气。左侧,一处破损佛龛,供奉观世音菩萨。地上蒲团,压迫出长久被众人跪拜的凹痕。香台上蜡烛香枝还有残余,香灰厚厚堆积。一些供品零落摆设,放在盘盏上的水果点心。炉内有烧到尽头的香枝,刚刚接受过祭祀。她在佛龛前站立半晌,继续往前走。
这是她在离别之前,第三次来看望这座桥。她对它充满留恋之心。暮色弥漫半封闭长而幽暗的桥体,古老手工的雕琢无与伦比。临近出口木栏板上,有一首没有署名的题词。字迹被风雨侵蚀,模糊不清,墨迹犹存,是有人抄下苏轼的一首旧词:
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
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她在采访的乡政府领导那里,已证实公路扩建计划。因特殊的地理位置,观音阁桥被决定将在明年4月整体拆除。
这一日,临近黄昏,她搭车从乡里回去村庄的寄宿地。
车站里各式货车客车一片混乱,污水横流,垃圾成堆。人流顶撞推搡,乞丐和小偷形迹可疑,不时擦身而过。她疲惫,饥饿,紧抱着摄影包,寒风中瑟瑟发抖。包里有相机、采访机、笔记本电脑、资料册、钱包、地图、手机等种种工作物品,此刻觉得全都是负担,并深深怀疑这些是否是生命的必需品。她一时不知身处何地。四处兵荒马乱,人群疲于奔忙,生活毫无方向。社会底处,除了贫乏盲目以及顽固的生存意志,再无让人觉得美及愉悦的部分。
若生活失去意识情感自主建设,没有芳香轻盈超脱光亮的质地,选择以这样的方式活着,目的何在。还是因为究其实质根本没有其他选择。
她的确在沼泽地里打滚太久。只要停顿下来,就能闻到密实细微而分量十足的烂泥腐烂气味,不知依附和沾染在内心何处。这里不会有任何梦想存在。这是为杂志执行的最后一次任务。所有疑问,根本找不到答案,不过在徒劳挣扎。她逐渐成为一个心灰意冷的人。这种心灰意冷,是在血肉中闪烁出微弱光泽的核心,而不是皮肤上一块湿布就可以轻轻擦掉的污渍。
有时她去医院,等候在配药的队伍中,看着走廊里来去匆匆的医生和护士。他们肢体生硬,眼神冷漠,面容焦躁。她想,他们是否还能够持有对生命苦痛的怜悯和关爱。如果没有,那绝对不是因为从事职业太久熟能生巧麻木不仁。而是,在痛苦中的人,数量实在太多。多得数不完,多得赶不尽。这种无助的重复的缺乏希望的堆砌,令人对生命失去信仰,对痛苦失去尊重。
她对人世的心灰意冷,是与此相同的属性。
一朵雪花在暮色里飘落,轻轻打在眼睛上。瞻里第一场大雪即将来临。
阴冷严寒天气已持续很久。她在此地孤立无援单枪独斗。原定一个星期工作时间已到期限,她极为渴望与人世产生一次联结。回想手机里的通讯录良久,没有找到一个合适对象。也许,她并不知道自己要说什么。可以对谁说。穿越过人群,走到街口邮局。离规定结束营业时间还有40分钟剩余,邮局内唯一办公人员神情冷漠,做出打烊姿态。她执拗进入,买了明信片和邮票。卡片上是清冷雪光中的观音阁桥,红木青瓦。完美的虹桥。她拿出钢笔,在背面写字:我在瞻里,看望廊桥。下起一场大雪。我想它不会死去,只会消失。它正在消失中。庆长。
她不觉得这张明信片可以寄给定山,或者Fiona。虽然他们是上海这座她生活的城市里最为熟悉的两个人。她的再生纸笔记本里,一直夹有一张名片,插在页码中当作书签。她拿出那张浅蓝色名片,把上面黑色小字抄在明信片收信人栏线里。写上他的名字:许清池。用力挤出塑料瓶里所剩不多呈半干涸状态的胶水,在明信片背面贴上邮票。在把它塞入油漆斑驳的邮筒中的一刻,她发现手指已冻得僵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