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同那人分手之后,有点神情恍惚。那人总是在小树林边上同他见面,手里拿着个白布包着的东西,声音低沉地对他说起某一条小道,说着说着又会不放心地问他一句:“你真的是梅保吗?隔几天又挑炭上山的那个梅保?”
梅保回答他时并没有多大把握。他说:
“我应该是他。可是我并不是想去那里就去得了的。我只有到了礁石下面才会知道:啊,我又到了这里!那上面的确有一条山道,只有那一条,通向不同的地方,都是些熟悉的地方。我说的熟悉,不是指白天那些活动场所。我胡乱在这周围转悠一会儿,就到了那条路上,然后又到了熟悉的情境里。在熟悉的情境里,我就记起了以前在那里发生过的事。那些事,不太合常理,同白天的活动场所里发生的事不太一样。我想……”
“我要去接一个人。”那人突然打断他,然后就走了。
梅保看着他的背影。他是朝着礁石山走去的,他走到小山边就不见了,像是被那些礁石吞掉了一样。每次都是这样,所以每次都激起梅保的好奇心往礁石那里走去。梅保想,今天会遇到谁?
阳光冷冷的,太阳快落山了。他并没想上山的事,低头一看,又走上了那条山道。在他左边的峭壁里头,有些裂缝,那些裂缝似乎深入到了山体深处,人可以顺着裂缝侧身挤进去,但绝对走不了多远就会被卡住。梅保不止一次想从裂缝里挤进去,但终究还是打消了那种念头。黄昏的礁石散发出湿润的涩味,他记起了他先前去过的一个地方,于是心里头生出某种希望。那个地方是小城的一些店铺。山里怎么会有小城的店铺呢?他记不清如何闯进去的了。啊,又看见木桥了!过了木桥会不会是那些店铺?今天不知怎么了,这桥走不到尽头似的,桥下也听不到水响。桥的前方有些黑色的烟雾。他不敢在桥上停下来,因为觉得一停下就会拿不定主意要不要再往前走——他是要往前面走的,不是已经到了桥上了吗?现在他到了烟雾里头,这烟雾并不使他目光模糊,他看到了很远的地方。前方有很多高压线,高压线下面的草地上有很多鸟窝,其间又有些人影。那些高压线让梅保心中升起一股熟悉的激情。他已经不记得自己身处的礁石山了,他感到高压线和草地还有鸟巢的出现是很自然的——既熟悉又不太熟悉的景致。
他加快了脚步。当他到达高压线下面的时候,高压线就消失了。鸟巢还在,天黑下来了,看不清是什么鸟,它们数量很多,很安静。他的右边有一些简陋的棚屋,那些人影都逗留在棚屋外头,有的站着,有的蹲着。梅保认为自己应该加入到他们当中去,因为这并不是常有的机会,以前在这类地方他很少遇到这么多的人。一般只是偶尔遇到一个人,他和那人相互说些关于收成之类的话,然后那人就找借口离开了。今夜却有这么多的人,还有木棚,难道他们是这里的住民?梅保朝他们所在的地方走了好久,却总到不了他们面前。天都快完全黑了,他还在这些鸟巢当中,他甚至一不小心踩翻了一个较小的鸟巢,听见鸟儿发出惊恐的叫声从他脚边窜了出去。他惊魂未定,却听到有人在他旁边冷静地说话。
“掉转头往回走有可能更快一些。”
梅保无端地觉得他说得有道理,大概因为这话让他心里激动吧。他掉转头往回走,走了几步就撞上了蹲在地上抽烟的汉子。
“急什么呢,坐下来吧。”汉子说。
却原来他是坐在一张矮凳上,他将另一张矮凳拖过来让梅保坐。梅保坐下后就看到了木棚,那里面有张桌子,桌子上有盏台灯,这里居然是供电区。
“这么多的鸟儿,同鸟儿做邻居应该是很单纯的吧?”梅保听见自己在说。
“嘿嘿,单纯!这可是食人鸟,瞄准了就决不放过的那种。不过我们倒是习惯了,要是哪一天它们不关心我们了反而无聊得慌。”
梅保记起被他踩翻的鸟窝,不由得脊梁发冷。他暗想,人和鸟是怎么在这种地方共居的呢?
汉子看着天,梅保看着汉子。看着看着梅保就发现汉子变成了两个人,一个在他面前,一个离得远一点,两个身影一模一样。也有可能那是他的孪生兄弟。
棚屋里响起鸟儿拍翅的声音,梅保身上起了鸡皮疙瘩。又过了一会儿,梅保忍不住了,他起身向大门走去。这棚屋,这周围的情景,对于他来说太熟悉了,应该是他常来的地方,可他又想不起这是什么地方。他估计汉子说的食人鸟的事是唬人的,他活了三十多年,从来没听说过鸟会吃人。当他在那桌旁坐下时,就放下心来了。屋里空空荡荡的,根本就没有鸟,也没有其他家具。桌子很旧,没上漆,台灯的光线很暗淡。梅保向里面张望了一下,没有看到那两个身影。他又听到了鸟儿拍翅膀的声音,好像是在茅草屋顶上面,不止一只鸟。当他紧张起来时,外面那人就说话了,声音像在讲述惊险故事,无论如何听不清。他走到门口,却没看到汉子,也不知他在什么地方讲话。天那么黑,连鸟巢也看不见了,只有他所在的棚屋里有这一点亮光。他的左手无意中摸到了木梯,木梯是通往屋顶的。梅保想,也许那人是在屋顶说话?
他顺着梯子往上爬时,却再没听到说话的声音。
上到屋顶,天突然亮了。茅草屋顶只有一点点倾斜,差不多是平的,很奇怪。啊,他看见那人了,那人不是同鸟儿在一起,却是同一条狼在一起。狼正在咬他的小腿。他用力挣扎想摆脱,狼紧咬不放。屋草被他们弄得乱糟糟的。梅保嗓子眼发紧,过了好一会儿才喊出来:
“食人鸟,食人鸟!”
他自己被自己吓坏了,心里想:怎么会喊出这几个字来?
然后他就听到汉子在嘿嘿地笑,边笑边呵斥他,命令他下去。
梅保就糊里糊涂地从梯子上下来了。他站在大门那里,又听到鸟儿拍翅的声音。他在心里问自己:“为什么是狼,不是鸟?”
他试探性地往外走了十几步,想到附近遛一遛。大概地上布满了鸟巢吧,他被磕着绊着,很难离开这附近。什么东西在他腿弯里顶了一下,他扑倒在一个很大的鸟巢里面。那里面待着的不是鸟,而是三只小狼。因为有一道光从鸟巢的底部射出来,梅保就将小狼看清了。它们也看着他,很凶残的表情,试探性地来咬他的衣服袖子。奇怪的是梅保一点也不害怕,他盯着地面那射出光来的裂口。鸟巢有大浴缸那么大,巢的底部什么都没铺,就是地面,还有那道裂口。小狼们一直蹲在裂口旁,现在则用嘴将梅保往裂口拖。它们是要他从这里钻进去吗?这亮晃晃的狭窄的处所里会有些什么呢?梅保朝那里头一看,眼就花了,什么都看不见,但他脑海里却出现几朵金花。
“梅和家的,扑在这里干什么呢?你该不是胆小鬼吧?要么下去要么走开!”
他听到一个熟人在讲话,他扭转脖子一瞧,看到一个稀薄的人影,不像真人。
“我当然不是胆小鬼。”梅保轻轻地说,“可是这道裂口这么窄,我哪里进得去?”
“哼,找借口了。你最好离开,这不是你待的地方,狼在咬你的脖子了!”
他果然感到了剧痛和窒息,于是头朝下拼死朝裂口挤进去。他一进去那光亮就熄灭了。他听到狼嗥,有一只在咬他的脚踝,他得加紧往下钻。越到里面,裂口反而不那么狭窄了。但也不宽敞,刚好容他从容地爬动。爬了一段时间后,他对自己感到吃惊了:那么狭窄的裂口,他怎么敢挤进来的?现在他可以前后伸展自如,只是不能转身,更不能掉头。他已经爬了些路程了,却还能听到些狼嗥声,它们是朝着那条裂口在唤他呢。没完没了地爬也很费力,比钻进树干里的虫子一定费力多了,他的膝头和手肘处都磨破了,他应该休息一下。
他刚一起了休息的念头就睡着了。
梅保醒来时,发现自己坐在一家人家的厨房里头吃早餐。老妇人催促他趁热快吃。梅保感到牛奶的味道怪怪的,不过也不难喝。
“谁将我送到您这里来的?”他问。
“还有谁,我家老头子嘛。你见到他时,他是不是拿着一个白布包?”
梅保想了想,点点头。他看见妇人眼里射出的光很像那几只小狼。
“那我就放心了。你大概想知道那里头包着什么吧?”
“包着什么呢?”
“是小狼。被母狼扔掉的那种。那个地方狼太多了,它们长年饥饿。”
“我见过三只。它们为什么不吃掉我?”
“嘘,别说这种话。把它们忘掉。”
老妇人默默地进屋里去了。梅保打量着宽敞的厨房,他听到一些可疑的声音,那些声音让他焦虑。他从前到过这种地方,也听过这种声音,简直就是一模一样的情景。不过出现的不是老妇人,是一个人力车夫。厨房也没这么亮,是一间黑黑的厨房,人力车夫站在炉灶旁煮小米粥。为什么他会认为这两个地方有那么多的共同之处?他站起来走到厨房门那里向外张望。他看见了客厅,客厅的木沙发上躺着一位面色憔悴的中年妇人,妇人隔一会儿又伸长脖子看一下她对面的窗口。她内心不安。
梅保同妇人招呼后,彬彬有礼地问:
“您是在看狼吗?”
她瞪了他一眼,没有回答。梅保感到很窘。
“我想,您不欢迎我。我应该走了。”
可是他找不到出去的门。真是奇怪的设计啊。他转来转去的,不知怎么就转到了露天走廊上,这令他很开心。走廊上摆着一盆一盆的花,很长的、笔直的走廊,也没有出口,走到底就碰壁了。梅保还没来得及想清楚,就跳到走廊外面去了——他的弹跳力一贯很好。他立刻感到了自己是落在礁石上面。老妇人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这里的岁月啊,就同飞箭一样快!”
原来她就在他身后,弓着背,头上包着土色的头巾,头巾上有古老的文字。
“你要去哪里?这里不可能走得很远。”
“为什么不能走得很远?”
“问也没用,就是这样设计的嘛。你瞧,我家老头下地窖了,喂狼。”
梅保回过头去找那所房子,可是哪里还有房子呢?只有隐没在云雾中的层层礁石。不过他又看到了刚才坐在客厅里的那位女人,女人轻盈地沿山坡飘动,好像在飞。此刻她看上去真是精神抖擞啊。
“她是谁?”梅保忍不住问。
“一位寄住的亲戚。她也在那边山洞里养着几匹狼。”老妇人微笑着说。
“啊!”
“你既然来了,应该看出这地方的好处来了吧?”
“是啊,只有这里适合养狼。先前我还以为它们是鸟儿呢。”
老妇人发出爽朗的大笑,笑得梅保很不好意思。因为她笑了又笑,梅保就涨红了脸恼怒起来了。他快步朝那中年女人消失的方向走去。老妇人跟在后面喊他。
“站住!站住!”
梅保干脆跑了起来,他顺着山道跑,甩开了老妇人。他感到自己跑的是上坡路。
在一个小山头上,他朝下一望,看见了他刚才待过的那栋房子。却原来那栋房子是建在峭壁上,有一半悬空,上面有三根铁索牵拉着它。在它的侧边,的确有长长的走廊延伸着。现在那走廊里有狼在发出嗥叫呢。梅保觉得整个房屋都在狼的叫声中颤抖。大概他先前在厨房听到的可疑的声音就是狼弄出来的?当时他那么焦虑,也许是传染了狼的焦虑吧?现在他又听到狼嗥当中夹杂了女人的尖叫,会不会是那中年女人呢?女人的尖叫比狼嗥还可怕,要划破耳膜的那种。梅保捂住了耳朵。他所在的地方还很亮,那栋房子周围却一下子暗下来了,并且慢慢安静了。有一个弓着背的男人举着一盏马灯出现在走廊那边。梅保又听到了狼发出的压抑的呜咽。好像是那人牵着两匹狼出来遛。梅保想起自己刚才说的话:“只有这里适合养狼。”真见鬼,他是怎么知道的?他倒吸了一口冷气,连忙离开他站立的坡上,躲到旁边的浅水沟里去。可是没有用,他还是看得见那房子,而且那人高举着耀眼的马灯,像是在对他打信号一样。
在水沟里,有人推了他一把。梅保一回头,看见了那个影子一般稀薄的邻居。
邻居扭动了一下,发出声音。
“海!”他说。
“在哪里?”梅保问。
“脚下。”
梅保感到小水沟在下沉,很快他就进入了黑暗之中,海涛拍打礁石的声音在四周响起。他焦急地喊道:
“这是海吗?这是海吗?”
没有人回答他。他努力辨认,看见了一点微弱的光。于是他不顾一切地向那点光靠近去。他的双腿弄出“哗哗”的水响,好像水并不深。
他走近去时认出了邻居,邻居不再是影子了,他坐在大树的树根上打着手电看书。那是一本破破烂烂的书。邻居抬眼看了看梅保,轻轻地对他说:
“我们是在海的中心。你瞧,这书里面画着地形图。”
他将书举起来,梅保却什么也看不清,手电的电光晃得他头晕。
邻居不耐烦了,将书收起,将手电熄灭,梅保又陷入黑暗之中。
“在家里的时候啊,我对你寄予过希望呢。那时我就想,我们会在熟悉的地方见面。我们俩的路线绕来绕去的,总会交叉。”邻居又说。
“现在你满意了吗?”
“不知道。这并不像那种重逢,倒像一种信念。”
邻居将那本旧书交到梅保的手中,梅保感到书页像贝类一样在他手中一开一合的,而且潮湿,滑溜溜的。世上怎么会有这种书?邻居在笑。
“我刚才已经告诉你了,这里是海的中心嘛。”他说。
“有一些狼,狼可以生活在海里吗?”
“怎么不能?连鹿都可以。你看看你手里的这个,你还怀疑什么呢?”
邻居的口气有点忧愁,仿佛是为梅保的愚顽忧愁。
“请你让开一点,我要爬树了,我每天都要像这样运动几次。不然的话,我的腿脚就退化了。要知道这里是海啊。”
他一会儿工夫就上去了,声音在树叶间响起。
“你不能离开这里吗?到处都可以锻炼身体啊。”梅保仰着头说道。
“一个人到了海的中心,怎么还能离开?当然你是可以离开的。我的眼里现在尽是些庞然大物,鲸鱼一类的。刚才你沉下去的地方你以为是小水沟吧?不是,那可是鲸鱼的背。几百年都难以经历一次的。”
他用手电往下照,照花了梅保的眼睛,梅保就低下了头。梅保心里想,他天天在家门口见到邻居,为什么从未想到这个人是住在海里的?他是最近才来到这里的呢,还是从来就是个两栖动物?那本书还在他手里,书页好像变成了软体动物的嘴巴,咬着他的手心,痒痒的。邻居下来了,喘了喘气,又爬上去了,边爬边说:“我可不想荒废了腿脚,我对自己的身体很在意。鲸鱼和大白鲨也是这样。”
对于梅保来说,这个地方当然也是很熟悉的,他竭力要回忆起上次在这里见到过一些什么。是三角形的花园?不,不是三角形的花园。是铁路边的小木板房?不,也不是铁路边的小木板房。他回忆不出相关的印象。这时他看见了马灯。
“不要理他。”邻居在上面笑着说,“那人是个什么事都干得出来的流氓。你想想看,一个人可以顺顺当当地养起狼来,那会是一种什么人品?我同他不是生活在一个层次的,可是他想来就可以来,这有多么可怕。”
梅保不理解为什么这会很可怕,又觉得邻居是在说笑话。他睁眼看着那马灯,马灯越来越近。邻居在树上一言不发了。
老头牵着一匹狼在梅保面前站住了。两个相似的黑影。
“只有这里适合养狼。”他对梅保说。
“可是这里是海。”梅保镇静地回应他。
狼凑过来在梅保手里的那本书上嗅来嗅去。梅保想,到底是同类啊。
“我们要走了,这里有人不欢迎我们。其实分那么清楚干什么呢?海里就不能养狼吗?你说是不是?”
他牵着他的狼下坡去了。
这时邻居又在上面笑了起来。
“梅保梅保,你这辈子已经吃了定心丸了!”他说。
“为什么呢?”
“这里的地形全让你摸清了嘛!”
“我不是有意的……”
“先前我也不是。你看我现在多么熟门熟路。”
邻居跳到地上,一把从梅保手里抢过那本书,在黑暗中翻动书页。
“刚才那恶狼在书页上嗅出点什么来了。这些全是事先策划好的。啊,我刚才紧张得出汗了。你为什么不把书交给他呢?”
“原来你想让他拿走你的东西?”梅保诧异了。
“不要说得这么难听,这种地形图长得有脚,迟早会走到他们那边去。你到过他家里,应该知道那种家庭的习性。”
“什么习性?”
“你真不知道?不,我不想说。把房子建在那种地方,会有什么习性?所以这些妄想狂就养起狼来了。不管他们如何看我,我就是不投降。我这里是海的中心。”
邻居走到一边去翻书,口里念念有词。
天边出现了一线朦胧的光,可能要天亮了。梅保看见了熟悉的房子的轮廓。
“那不是同一所房子。你去吧。”邻居说。
梅保走近房子。的确不是同一所房子,但也许他以前来过,太眼熟了。
那并不是真正的房子,只不过是一个大木箱一样的东西,木箱的前面有一个长方形的门。一位中年男人站在门口,晨光照在他脸上。梅保看着他脸熟,只是叫不出他的名字。
“你就是那挑炭过来的梅保吧?我听人说起过你。”他和蔼地说。
“您是——”
“我无关紧要,你就不要问了。出来了,就别顾家里的事了,把自己当作没有家的人一样,见狼打狼,见海豚骑海豚,在山上见了深涧也往里跳。”
“老兄,您说话真有趣,可我为什么就想不起你的名字呢?”
梅保心里很困惑,他伸着脖子看了看大木箱里面,看见几样简易家具。
“这里只是个驿站,谁都可以住的。”那人说。
“我也可以住吗?”
“你也可以住。我就是等你来住的。有人说这里是海,我看是山。”
梅保走进去,在那张简易床上躺下,他实在累坏了。他想,为什么都说他挑炭上山?他难道是个做苦力的?他看见那人也跟进来了,在他上面讲话,那张白脸对他来说实在太熟悉了。梅保知道这个大木箱里也有些可疑的声音,和这个人的声音混在一起。很快他的视线就模糊了,他睡着了。但没多久他就醒了。
梅保醒来时那人已经不在了。他走到外面,外面就是礁石山,右前方是他待过的那棵大树,邻居在树下看书。此地多么安静啊!但梅保心里并不安静,他觉得有股看不见的力量在怂恿他尝试某件事。那会是什么事?梅保想了想,想不出来。他弯下腰去系鞋带。当他直起腰来时,忽然冲口而出,说:
“山!”
他的声音并不大,但邻居立刻向他跑过来了。
“祝贺你,梅保!我真激动,你终于看到了!”他说话时脸都红了。
“可是我什么都没看到。”梅保漠然地说。
“不要紧,这是因为你还没有习惯。我们做邻居有多少年了?总会有二十多年了吧?一个人周围的地形可不是那么容易弄清的,可你这小子从小有大志,你五岁那年我就看出来了,嘿嘿!你那老父亲对你的教育抓得很紧。”
邻居匆匆地对他说完这些,又跑回那棵树底下去了。
梅保想,他周围什么也没有改变啊。他又想,可是他期望什么样的改变?这位邻居老江,他认为关键在于弄清自己周围的地形,看他的样子倒是如鱼得水了。可是梅保说话没有他那样的底气,他说是海就是海,他手里的那本地形图就也画着海,真了不起啊!他记起那个人说他是在等他,也许是等他来住这驿站吧。以前他遇见过各式各样的场景,有土屋,有青砖瓦房,有废弃的工厂,有老人福利院,还有突然出现的铁路网、高压电线网等等。那些场景里也有人,可从来没人对他说“我就是等你来住的”这种话。他有点想丢弃对这里的印象走开去,但这里的氛围又使他走不了。
他回到大箱子里,坐在简易桌旁边。真安静啊,那些可疑的响声已经消失了,是不是这个地方已经接受了他?就因为他说了这里是山吗?可他并没像邻居那样出格,因为这里本来就是礁石山嘛。他脑子里的地形位置完全是一笔糊涂账,各式各样的场景叠在一起,混乱不堪。他的方位感同邻居老江完全是两回事。
从门口望出去,可以看见邻居。他正在爬树呢,真是毫不松懈。梅保记得今年他还在家门口见过邻居,可他像是此地的老住民一样。有人来了,他听到了脚步声。
是养狼的老头,手里提着一个饭篮。
“给你送饭来了!”
他说着就将篮子放在桌上,里面有一菜一汤。
“您怎么知道我要待在这里?”梅保很吃惊地说。
“莫非你不打算待在这里?”他嘲笑地反问梅保。
“我——我还没想好,不知道。”
“那就使劲想!”他严厉地说。
梅保坐下来吃饭,老头就站在门口看天。从老头和门之间的缝隙望出去,梅保发现坐在那棵树下的已经不是邻居了,是那位先前站在木箱门口的中年男子,他也是手里捧着一本书在读。难道他俩是在大海中轮流值班?梅保为这个想法而激动不安。他对老头说:
“我也想养一匹狼。”
“是吗?”老头回过头来盯着他看了一眼,“不行,你这里不是养狼的场所。这种木箱,狼在里面会要发疯。狼一发疯,你就会完蛋。”
“我总想试试,也可能我不会完蛋。”
“不要说大话了吧,我要走了。”
他提起篮子就出去了。梅保追出去,但是老头已无影无踪了。“真可怕。”他自言自语地说。他觉得自己并不像邻居说的那样已摸清了此地的地形,反而比以前更糊涂了。比如这个大木箱周围,除了那棵树是个标志外,其他的一切都失真了,像在水里头看见的东西一样。他想找一找老头所在的那所房子,也不知道从哪个方向去找。也许他首先应该学习地形图。他回忆起那本书带给他的贝类似的黏糊糊的感觉,不由得嘻嘻地笑了起来。
“你是在笑谁?”树下的那人喊叫着,朝他比画着。
梅保再次吃惊了:这个地方的人的听觉真神奇!
“我笑自己!”他也喊叫道。
那人愣了一下,好像明白了什么,缓缓地抬起手臂,像在游泳一样。但他游了几下就停止了。梅保见他缓缓地坐下去,将一只手托着下巴在沉思。记得这个人说过,他应该待在木箱这一块。那么这里就该是他梅保的地盘了。可是这里是多么乏味啊,完全不像树底下。他在树底下的时候,觉得自己差点就要看见鲸鱼了。在那里,就连普通的地图册都可以变成贝类。他羡慕邻居和这个人,为什么这两个人都认为他应该待在木箱里?还有养狼的老头,居然给他送饭来了,这是一种什么样的关照啊?
梅保坐在桌旁时,他又想睡觉了。不过这一次睡不着,心里好像有点事。他将到这里来的这件事的前因后果回忆了一下,隐约地感到他周围的氛围对他有某种期望。他,一个规规矩矩的小镇上的居民,没有正式工作,靠打零工为生,谁会对他有期望?不知从哪一年开始,他就总爱往礁石山这边走了。并且他只要一走进来,就会发现一些熟悉的风景,吸引着他,使他想弄清这里面的意味。每次都如此。他对这些事物的探究却没有什么进展。因为经历是短暂的,经历过之后就忘了,他又被日常生活所淹没了。那么这一次情况有所不同吗?他还从来没有过在外面过夜的经历呢。他刚想到这里,就看到外面变得黑洞洞的了,仿佛在提醒他睡觉的时候到了。
他最后一次到门口看了看,看见了树底下的马灯,那养狼的老头和中年汉子站在那里讨论什么事,也许是关于他梅保的事。他们多半是要促成他发生某种变化,梅保这样觉得。他关了门,在那简易床上躺下了。
他一觉睡到了大天亮,敲门声惊醒了他。是老头送早饭来了。
梅保没有问老头缘由,埋头只管吃。他觉得,即算他问,他也不会向他透露任何信息的。还不如等他自己透露。
“你现在有一种归宿感了吗?”老头一边收碗一边慢悠悠地问他。
“归宿?我不知道。莫非这驿站真是我的地盘了?您能告诉我吗?”
老头嘿嘿地冷笑,一边往门口走一边说:
“这种事,谁敢告诉别人?谁也不会告诉你!”
梅保有点着急,冲过去拦住他,一个劲地说:
“啊,不要急着走!您就不能同我聊一聊别的事吗?我一个人待在这里,都快闷死了!您和我说些外面的情况吧!”
“什么外面的情况?我在这里生活了这么多年,从来不知道外面有什么情况,我老婆也不知道,我侄女也不知道。我倒想听你说一说。”
他这样一说,梅保就失去了思考的能力了。老头见他愣在那里,提起脚就走了。
外面天蓝得很好看,梅保走出去,发现外面已经大变样了。原来那些似真似幻的景色都变得很真切了。他所在的地方变成了礁石山顶的一大块平地,那棵大树已经不见了,那中年汉子也无影无踪。平地上偶尔有几块突出地面的礁石,形状有点像人,上面生长着一层白色的苔藓,梅保见了很不安,老觉得它们是人变的。他走呀走的,走得出汗了,还是没走到边缘。他心里想的是去看看悬崖上的老头的那栋房子,但他不记得它是在哪个方向了。这个山的平顶,看上去不大,走起来却像无边无际似的。梅保一回头,看见他的大木箱已成了一个黑色的小点,正在地平线那里。他回转身往大木箱走去。他被一个东西绊倒了,捡起来一看,居然是那本邻居用过的地图册,而他身旁,就是另一块人形礁石。难道这石头就是邻居?
在阳光中,地图册里面的图案可以看得很清楚了。但那些区域和地形都是他从来没见过的,他多翻了几下就感到很烦躁,于是不再看,继续赶路。走了十几步他又忍不住回头打量了一下那礁石,心里觉得它太孤单,就又返回去,将那地图册放在它下面。往回走时他看见了狼,一共三只,在木箱附近,于是心里很振奋,加快了脚步。他想,会不会他刚才看过的地形图正好就是根据这个礁石山所绘的?
快到木箱时,那三匹狼都不见了,空气里充满了海浪的咸味,梅保的情绪一下子变得开朗了,他走进去,在桌边坐下来,机警地盯着门外的那一块蓝天。他要等一个信号在那里出现,他不是已经等了好久了吗?
有人在很远的地方叫喊:
“这里是海!这里是海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