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来的时候是凌晨三点,这个时候这栋老旧的房子里所有的房间都熄灯了。我听见她上楼,然后她进了房间。她应该是穿过大街小巷走来的,我估计她是住在郊区。像我这样一个人,怎么会住在市中心的呢?这有点荒唐。房间里那么黑,我却看见她的长发上面有反光,光源是在哪里呢?她像往常一样站在屋当中,身上微微散发出干辣椒的气味。我请她让我摸摸她的头发,她走过来,朝我弯下腰。她的头发像马鬃一样,冰凉冰凉的,虎虎有生气,我忍不住将自己的脸贴上去了。
“你看得见我吗?”我问她。
“当然。不过我不习惯用眼睛。我们那里有很多好玩的东西,多得——多得就像这房里的蟑螂,一层层,一层层……”
“我房里有蟑螂?”
“是啊,在地板下面挣扎着要出来。城里就是蟑螂的王国。我们那里不一样,我们那里有另外的东西。一团一团的,轻盈的,有时密集有时变稀。如果被挤压到一定的时候,就会有火花,噼啪!噼啪!……我在我们那里待久了就害怕,所以我就到你这里来。你把你的手伸给我好吗?”
她的嘴也是冰凉的,像个吸盘一样吸住我的手心,我感到手心一阵阵酥麻。她问我感觉怎么样,我说我有点儿害怕,不过不要紧,两个人在一起时总要好些。我又问她来的时候在路上遇见了一些什么。她说好像路上有一些白鼠。她没看,她是根据形态来判断的,因为有一只跳到了她的怀里。
她突然从我的床边跳开去了,然后蹲了下来。我听到尖利的牙齿咬啮沙石的声音。那些小光在她的黑发上一闪一闪的。
“阿琳娜(这是我给她取的外国名字),我可以去你家吗?”
“不可以。那里空气稀薄,你的肺受不了。”
“那么,你不怕蟑螂?”
“我也怕。你在这里,你是个男人,我爱你。”
她在那边的桌子下面缩成一团,很像一只小熊。一只啃着石英石的小熊,太美妙了。
外面的街道上闹腾起来了,好像有千军万马奔腾而过。这种情况并不常发生,一年里头大概一两次吧。我感到她无动于衷。“喳喳喳,喳喳喳……”很有节奏。我问她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爱上我的,她说很久以前。
“那个时候,我们那里还没有可怕的事情,我的父亲母亲,我的五个哥哥成日里游来游去的。我呢,就站在窗前想念你。”
“也许那个时候还没有我吧?”
“很可能吧。后来你就出现了。我记得第一次见到你是在小煤窑那里。我常去小煤窑,倾听那些人如何从地底钻出来。你是最后一个钻出来的,我听到你全身发出细小的响声,可能是在放电吧。这是八年前的事了。我的父母也知道我和你的事,他们说这是一件好事。他们,还有哥哥们,常拿这件事取笑我。”
窗外平静下来时,我和阿琳娜手牵手下楼了。街上亮着街灯,我们在月亮下面接吻了。昨天下过雨,马路很干净,一点都不像刚刚跑过千军万马的样子。她跑开去了,一跳一跳的,那一头长发就像火炬。我想追她,哪里追得上,她一拐弯就无影无踪了。啊,我听到上面有很多人在打开窗户看我们呢,他们在观察我这个落魄者。
我上楼的时候看见楼道里的墙上有好些蟑螂,有的还在灯光里飞来飞去。白天里我们却见不到它们,我们这栋楼在城里以清洁舒适著称呢。楼里的居民都没有在夜间见过阿琳娜,他们说我有梦游的习惯,也许是在楼里患的这个病。有一次,是白天,我把阿琳娜介绍给楼里的几个邻居了,他们都说她是附近超市的收银员。“她真是个活泼的女子。”
由于我的坚持,阿琳娜只好同意带我去她家了。她果然住在郊区。明明是个大晴天,她却让我将雨衣和靴子都穿上。我反问她为什么自己不穿,她说她是不容易生病的,风里来雨里去的习惯了。她还说我即使做过小煤窑,体质仍旧是非常脆弱的。因为无法预见自己会遇到什么,我便乖乖地听从了她的安排。
那个地方不是我往常所熟悉的郊区。我记得我们出门没多久就上了天桥,从天桥一下来,我随着她在小巷里拐了几个弯,身边的一切就都不熟悉了。那好像是个密集的住宅区,住宅与住宅之间的小道上琳琅满目地摆满了商品,大部分都是塑料制品。小贩们吆喝着,挤得路都走不通了。阿琳娜非常灵活,像蛇一样在商品和小贩之间扭动着,一会儿就不见了。我非常着急,嘶哑着喉咙大喊:“阿琳娜!阿琳娜!”我撞翻了一个摊位,小贩们将我推倒在地上,他们在我身上用力踩,我眼前变得黑黑的。
我所在的地方发生了变化。也不知是我的眼睛出了毛病呢还是天真的暗下来了,一切都变得影影绰绰的。有难闻的气味传到我这里,像是厨房里的腐败垃圾。我想坐起来,我的手撑在地上,溜溜滑滑的,我将手举到鼻子跟前,很臭。厌恶使我强忍着疼痛站起来了。难道他们将我扔到粪坑边上了吗?我仔细地辨认了一下,觉得不像。这里应该还是那个住宅区。房子里都没点灯,也不像有人的样子。我走进最近的这栋楼,我想找地方洗手。我发出令自己毛骨悚然的声音:“阿琳娜?!”没想到有一只滚烫的小手伸过来抓住了我的手。是她!
“阿琳娜,我要洗手,我太臭了。”
“不要去管这种事。”
她将我拖进一个房间,吩咐我蹲下来。
“我的哥哥们就在隔壁,你不要弄出响声来,我怕他们笑话我。”
我蹲了下来,下意识地用手摸了摸地。啊,也是溜溜滑滑的,也是很臭。
“有谁往房间里泼了粪吗?”我问。
阿琳娜不回答,我感觉到她在拼命忍住暗笑,不由得有点恼怒。
门外响起沉重的脚步声,一会儿就走过去了。
“这是我的父母。他们很爱我。你刚才受了伤,你要躺下吗?这里没有床,都被那些可恶的小贩搬空了,你愿意躺在地上吗?”
“不!”
“啊,你还不习惯我们这里。小贩们虽然有点可恶,但他们的心是好的。你不是要来体验我的生活吗?他们在帮助你。”
“这里真恶心。”
“嘘,小声点!那是因为你还不习惯嘛。我去拿一个东西给你看,它会让你吃一惊。”
她在角落里弄出“咔咔咔”的响声,像在用一把刀切沙石。她的小小身影像松鼠一样跳跃着。我想,这么美的女子竟然住在这种环境里。但看起来她对自己的环境还是很满意的。她来到我房间里时,浑身都散发出辛辣的香味,我还开玩笑地称她为“紫苑”呢。到底是怎么回事呢?啊,她过来了。
她将一个东西塞到我手里,那像是一块鹅卵石,冰凉,圆滑,但是里面有东西在微微地震动。我紧张地捏着它,等待下一步的事情发生。
有人在走廊里叫她,却原来她的名字是一种很奇怪的发音,我听不懂。她跳起来,立刻就开门出去了。我估计叫她的那些人是她的哥哥。她曾和我说到她和她哥哥在峭壁上凿孔的情景,在我的印象里,这些哥哥们是十分强悍的。
我手里的圆石震动得越来越厉害了,我没能握得住,它掉到了水泥地上,发出婴儿的惨痛的叫声。我连忙将它捡起来,它变得一动不动了,大概死了。我竟然让它死了,阿琳娜会怎么看待我啊。我真是个废物!我将石头放进口袋,摸索着走到门那里。
他们在外面谈判。那几个男人要将我轰出去,阿琳娜不同意。他们举起鞭子一类的东西抽打阿琳娜,她在抽打下跳跃着,发出惨叫,那叫声酷似石头刚才发出的声音。情急之下我将衣袋里的石头朝他们扔过去。三个男人都愣住了。更强烈的臭味升腾起来。
“他?”其中一个男人说道。
我还没来得及说话他们就跑掉了。我听到阿琳娜在笑。
“这就是你的哥哥们吧?”
“是啊。你真勇敢!”
她弯下腰捡起那块石头交还给我。石头又有了生命,嗡嗡地震动。我们往房里走。
“这是什么?”
“我和哥哥们在下面那个岩洞里捡到的,有不少。我们用机器切割打磨成一个一个的圆石。”
“你将它送给我,我就成了你们当中的一员吗?”
“你真聪明。”
“我想去看那岩洞。”
“没人知道它在哪里,我们是从高空摔下掉进去的。没人会愿意摔第二次。快,快把这个戴上!”她递给我一只斗笠,我刚戴好斗笠,上面就落下那些湿乎乎的东西,而且越来越密集,简直像倾盆大雨。我想,这应该是粪水吧。
“上面是个养鸭场,鸭子全都悬空养着,现在到了它们排粪的时间了。”
“这种房屋的设计真奇怪。”
我拖着她躲到走廊里去。我发现她身上的衣服全是干的。我自己虽然被臭味包围着,却隐隐约约地闻到她身上散发出来的肉桂的香味。
“你原先说,你们这里干干净净,只有一团一团的云在空中游荡。你怎么打这样的比方呢?实际情况差得太远了嘛。”
“我说的都是实话。”
“下一次来,我就找不到你了。我一点都不记得来这里的那条路了。”我抱怨说,“而且我身上尽是粪,这么臭,你不觉得我恶心吗?”
她又在暗笑,我听到了。她说带我去她的“藏身之地”。
她的“藏身之地”不在家中,却在屋外的一个很大的鸡笼子里。鸡笼没有门,我和她都可以猫着腰走进去。那里头大约有几十只母鸡,被若有似无的月光照着,好像全在发瘟病一样。它们对我们的到来一点都不吃惊,很快就给我们让出位置来了。我同阿琳娜蹲在鸡屎上面,如果是白天,我俩的样子一定极为可笑。她穿着毛茸茸的外衣,很像一只小羊羔。她告诉我说“它们来了”。我问她是谁,她说是那些白云。我看不清她,但我知道她正闭着眼,仰着她的小脸,很陶醉的样子。我也想学她,但并没有什么效果。这个时候发生了一件事:我口袋里的石头闹出很大的动静来了。我将它拿出来,它震动得很猛烈。
“你可要捏紧啊。”阿琳娜柔声对我说。
但是过了一会儿,它还是从我手里滑脱了。它一掉下去,笼子里的母鸡就全发了疯,乱飞乱窜,居然在我脸上凶猛地啄了好几下,啄出血来了。要不是我用手遮住眼睛,连眼珠都要被它们啄坏。阿琳娜气呼呼地将我拖出鸡笼,她还没忘了捡起那块石头。我听见她在说:“你真调皮啊,停一下吧。”她将平息下来的石头又放回我手里。
“那种地方的石头一旦被人捡到,注定了它再也不会有安宁。”
她说现在我们已经没有地方可待了,只有铤而走险,去一个叫作山寨的地方。的确不能待了,我听到她的哥哥们在黑屋子里凶神恶煞地喊她的那个发音奇怪的名字。她紧紧地握着我的手臂,差不多是拖着我在那些房子之间穿来穿去,小道上尽是废木头和垃圾桶。她忽然在路当中停下来,说山寨已经到了。在我们的身旁有一大堆黑糊糊的东西,阿琳娜说那是一只熊。可是那东西一点都不像熊,它差不多有半间小屋那么大了。
“我最喜欢靠着它的身子想那件事。我一靠上去,这地方就变得那么空旷,只有一些云。我的父母和哥哥在远方呼唤我,我也呼唤他们。你可以同它握握手。”
我迟疑地将我的手伸向那黑东西。虽然我什么也没摸到,但我将手缩回时却听见噗的一响,好像那里面有吸力似的。
“怎么样?触到它了吧?这里是我和它的山寨。我家里的人找不到这个地方。刚才要不是他们赶我出来,我也不会带你来这里。”她的声音充满了秘密的欣喜。
受到她的话的鼓舞,我便反复地将手伸向它,倾听那噗的一响。我甚至走到它的里面去了。它里面什么也没有。当然,还是有些东西的,因为我感到了空气的浮力,我的脚甚至在一下一下地离地又落地。阿琳娜的声音变得遥远了。
“两朵,三朵,哈,我看太多了……”
我不太习惯空气的浮力,我总想抓住一个东西站稳。这里有一根路灯的灯柱,让我抱住它。我的动作使我自己摔了个倒栽葱。好不容易将身体旋过来,再一看,哪里有什么路灯,只不过是朦朦胧胧的一束光罢了。阿琳娜的声音还是断断续续地传来。
“高……坠下去……回家!”
她让我回家吗?可是我并不想回去啊。周围的空气已变得这么清新凉爽,散发出水仙花的香味。只要我耐心一点,不乱窜,就不会摔倒。再说就是摔倒了也死不了。我还想久待一会儿,看看有什么变化没有。我开始缓缓地游起蛙泳来,不过并不像在水中那么顺利,稍微多用些力气就会翻跟头。我倒希望周围黑得伸手不见五指,这样我就可以随心所欲。这种半明半暗使得我必须倍加小心,因为到处都是障碍,它们让你拿不定主意要不要认真对待它们。大部分障碍都是虚假的,像那根灯柱一样。
我进入阿琳娜的山寨之后,衣袋里的这块石头就安静了。我将它拿到耳边去听,还是可以听到嗡嗡的声音,那声音均匀而欢快。看来我一时没法走出她的山寨,我尝试过了。反正我现在也不想出去,这里让我感到神清气爽。啊,要是阿琳娜在这里有多好!我们可以一块跳太空舞,也可以拥抱着在芳香的气流里接吻。我看到有巨大的黑影朝我缓缓移动,一共有三团,也许是她说的那种东西,像云一样的东西。它们终于过来了,将我包裹起来了。其实也没有什么可怕的,不过就是更黑一点吧。起先我是这样想的。后来呢,越来越黑了,我听到了推磨的声音,我周围这里那里爆出了火花,我就紧张起来了。
“阿琳娜!阿琳娜!”我喊道。
“回家……回家……”
她的声音被风吹破了似的,这里一点,那里一点。我已经分辨不出她到底在哪个方向了。这三团东西大概在相互碾磨,我也许会成为牺牲品。她叫我回家。我怎样才能从这里突围?我闭上眼睛,集中意念朝一个方向连续划动。我警告自己要悠着点儿,不急不躁。我记起阿琳娜起先并不赞成我闯入她的世界,也许我对她的好奇心同她对我的好奇心是相似的。此刻我听着身旁噼啪噼啪的爆炸声,心里很激动又很害怕。已经有多久了啊?我怎么还没有划出山寨?我还是睁开眼吧。
我面前真的出现了山,满山都是那些游动的火把在闪亮着。我想游到那边去,我用力,再用力,没有用,我还是在原地。风将我的雨衣吹得鼓起来,我的双脚都离地了。有人在我旁边说话,他的声音越来越响了。
“我们对那边的情况多多少少也了解一些。你也看到了,这种类型的山总是在聚积能量……靠什么呢?还不是靠相互挤压……”
哈,他是小赖,我已经走到胡同口了,雨下得很大。小赖朝我挤了挤眼,又说:
“你这个冒失鬼,这种天气也出来夜游啊!”
我知道他在暗示我梦游,我不生气,让他们去猜测吧。我摸了摸衣袋,石头还在。踌躇了一下,我还是将它拿出来了。雨立刻将它淋湿了。
“你收好吧。这种石头,我也有一块!”
他奔跑起来,比我先到达我们那栋楼房,进去了。
我上楼时天忽然就亮了,楼道里很干净。我再看自己身上,也很干净。我走进自家的房间,脱下雨衣,将那块石头放在桌上,然后又对着镜子梳了梳乱糟糟的头发。我做这些事的时候一直斜眼看着那块石头。它成了一块普通的圆石,我将它放到耳边去听,什么声音也没有。所有的生命力都从它身上溜走了。
小赖没有敲门就鬼头鬼脑地钻进来了。
“你真的也有块这样的石头?”我问他。我的声音不无失望。
“嗯。谁想要谁就可以去捡。”
“在哪里捡?”
“我说不太清楚。反正是一个洞穴里头吧。好些个人都掉进去过。这种雨天,谁不想往外钻呢?我理解你。我是来谈谈关于山的事情的。”
小赖是这栋老屋里的一个闲汉,我很少听见他这样一本正经地说话。现在他的话句句让我震惊。他悠闲地坐在躺椅里,却并没有同我谈山的事情。因为他负责收这栋房子的水费,我就去拿钱给他。我走了几步就愣住了,推磨的声音在房里响了起来,还有细小的噼啪声。这些声音都是从小赖的嘴里发出来的。我想起阿琳娜的话:“一团一团的,轻盈的,有时密集有时变稀……噼啪声。”我提高了嗓门说:
“山在哪里?山上是不是也下雨?”
小赖跳起来,口里说着“傻瓜,傻瓜”的,匆匆走出门去了。
大白天里,我无所事事,感到时间难熬。我想尽量让自己的精神变得饱满起来。我洗了个冷水澡,又做了三十个俯卧撑,然后我撑着伞跑进雨里头,我一直跑到街的尽头,拐到另一条街上,又跑到尽头,再跑回家。我奔跑的时候,暴雨打在伞篷上面,像那种欢欣的大合唱:“阿琳娜!阿琳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