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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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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金辉来到山东大院,本来是要找傅磕巴的麻烦,想不到山东大院的老邻居们并不好惹,尤其是天好,咄咄逼人,黄金辉不出钱给傅磕巴治病就不让走。黄金辉真是偷鸡不成折把米,只得拿钱走人。

天好来到庞奶奶家,庞奶奶哈哈大笑:“天好啊,我万万没想到你会演这么一出戏,我本打算不让他们把人带走就行了,谁料想你得理不让人。可孩子,你给你磕巴叔添乱子了!实话说了吧,你磕巴叔没傻,他是装疯卖傻。我和他谋划着,把老汉奸的寿诞搅和了就行了,谁想你演了这么一出,你是把磕巴送到烧饼炉里去了,这样他还得装疯卖傻不是?”

天好咯咯笑着:“谁叫你们瞒着我?我哪知道你们肚子里的肠子盘几道弯儿?”庞奶奶说:“也只好让他继续装傻,咱把他送进精神病医院治些日子。”

天好灵机一动说:“送医院干什么?咱自己治,一文钱也不用花,省下钱干什么不好?”庞奶奶一拍巴掌笑道:“对呀,咱自己治!动静还要闹大点,呼呼隆隆的,让所有的人都知道,是咱给磕巴治好了。这件事你知、我知、磕巴知,千万别让第四个人知道!”

几天来傅磕巴就一直疯疯癫癫的。这天上午,天气晴好,日头高悬,傅磕巴坐在墙角,嘴里磕磕巴巴说着疯话:“裤裆一响,黄金万两……”

大院的人围着他,都摇头叹息。天好端着一碗药走来说:“磕巴叔,药熬好了,吃药吧。”傅磕巴嘻嘻笑着:“啊就七仙女来了,给男人送饭来了。”“别胡说八道,吃药。”天月走上前,对着磕巴的耳朵说。

天好对大伙说:“你们都看看,这一服药可贵了,说是按牛黄安宫丸的配方抓的,吃了也不管用,钱也快花光了,怎么办呢?”

傅磕巴又唱起来:“谗臣当道谋汉朝,楚汉相争动枪刀,高祖爷咸阳登大宝,一统江山做汤尧,到如今出了个奸曹操,上欺天子下压群僚,我有心替主爷把贼讨,手中缺少杀人刀……”

天好看着傅磕巴这个样子,上楼来对庞奶奶说:“奶奶,磕巴叔装疯装出瘾来了,就是不想好。”庞奶奶说:“是呀,他这么装疯卖傻,大伙都可怜他,有点好吃的都给他送去了,是挺舒服的。”

天好有点犯愁了:“他就这么装下去,咱也不好说破,怎么办?”

“这个是个破裤子,缠腿呢,别急,我有办法治他。”庞奶奶说着,对着天好的耳朵如此这般咕哝了一阵子。天好笑着说:“真这么办呀?”

下午,又在墙角装睡着,奶奶从楼上下来问:“怎么?磕巴的病还不好?”

贾云海说:“是不是中了邪?请个大仙儿看看?”

庞奶奶来到傅磕巴面前,仔细瞅了一会儿说:“我不信那些,都是骗人的。我有个治这种病的偏方,说是百发百中,就是药引子太难喝。”

“什么药引子?”贾云海一听,很有兴趣地问。庞奶奶一本正经地说:“马尿,一次灌三大碗,那东西撤火,磕巴没别的,就是火大。”贾云海有点兴奋地说:“马尿太好找了,我找来给他灌上。”他还自告奋勇主动去找马尿。

大院的人对庞奶奶十分尊重,更是信任,既然她出个偏方能治病,大伙也就非常热心相帮,于是七手八脚把傅磕巴抬到炕上。傅磕巴睁开眼,打了个激灵问:“嗯?啊就我这是在哪儿?”天月说:“磕巴叔,你是在自己家里呀。”傅磕巴一下子坐来起:“啊就不对,我不是去唱堂会了吗?还拉了裤子,挨了一顿揍,嗯?你们怎么都来了?”

翠玉高兴地说:“这下可好了,磕巴大哥好了,天好,你抓的药见效了。”

天好故意大惊小怪地说:“怎么?呼啦一下子就见效了?不会吧?”

这时,贾云海提着水桶进来,还大呼小叫地喊着:“来了,让开点,刚接来的马尿,还热乎呢,给他灌上。”傅磕巴瞪大了眼,吃惊地说:“啊就你们要干什么?”“你病了,给你灌马尿治病。”天好对着磕巴大声喊着。傅磕巴一脸惊恐地叫着:“不,我没有病,啊就不喝!”边叫边要下炕逃跑。

庞奶奶厉声喝道:“混账东西,你把人折腾够了,说不喝就不喝了?把他摁住,给我灌上,这马尿,好了也得喝,巩固巩固!”大伙摁倒傅磕巴,贾云海拿着一个破瓢,舀了半瓢黄水水就要住磕巴的嘴里灌,天好上来捏喳巴的鼻子。傅磕巴挣扎着嚎叫起来:“啊就别,我没有病,不信你们就问老婶子!”大伙笑了,笑得很舒心。贾云海说:“这马尿真灵验,磕巴没喝到嘴里,只一闻病就好了。”

孙立武想打翠玉的主意,等到天黑透了,他哼着淫词小调钻进翠玉的家。

翠玉爱理不理地问:“小立武,这么晚了,你来干什么?”孙立武贼眼瞅了一圈儿反问:“老曹没来呀?”翠玉应付道:“他今天值夜班。”孙立武嬉皮笑脸地说:“正好,我来补缺。”说着就要对翠玉动手。翠玉怒目道:“你给我滚!”孙立武继续腆脸调戏:“装什么正经?你是干什么的,谁不知道?”翠玉抓住一个扫铺的把子指着孙立武说:“小立武,你别没数,我是曹大哥的人!”

孙立武掏出片子说:“别搬出他来吓唬我,看见了没有?这是什么?我拿的可是黄金辉的片子,他老子是黄正本,我的后台比他硬!我还他妈的今天就要嫖你!”说着脱了外衣,往炕上一躺。

恰巧这时曹巡捕走进屋来说:“翠玉,我回来了,和别人换了班。”一眼看见炕上躺着的孙立武,就问:“嗯?小立武,你怎么来了?”孙立武说:“怎么?许你来,就不许我来了?”嘴虽硬着,心已有三分怯意,忙坐了起来。

曹巡捕喝道:“你给我滚!”孙立武说:“有没有个先来后到?这个被窝,我先占下了!”说着,已经下了炕。曹巡捕不再啰嗦,走上前一个大耳刮子。向孙立武打去,立马把孙立武打趴在地。孙立武赶快爬起来,一边往外跑一边嘟囔着:“好好好,算你狠,你等着!”

黄昏时分,谢瞎子和傅磕巴在贾云海的酒馆里小酌。喝酒就离不开说闲话。这两个人再加上贾云海,议论着曹巡捕和孙立武。谢瞎子说:“要我看,他们俩,一条是狼狗,一条是哈巴狗,狼狗咬了哈巴狗。”

贾云海说:“你说老曹是条狼狗?可这条狼狗是给日本人看家护院,更可恶!”

谢瞎子把一杯酒倒进嘴里,再挖两颗花生米,眨巴着看不见的眼说:“虽说你们的眼睛都不瞎,可没我这瞎子看得明白,这条狼狗,还不一定是给谁看家护院呢。”

“啊就这话怎讲?”傅磕巴“滋儿”地一声往嘴里吸酒,放下杯子说。

谢瞎子问:“这条狼狗的来历谁能说得清楚?说给我听听。”

贾云海摇摇头:“这个人搬来没几年,成天虎着个脸,和凡人不搭腔,谁知道他的来历?”

谢瞎子问:“我再问,他曹巡捕给日本人干事由,进项不会少,可为什么住咱们山东大贫民窟啊,有钱的人能住咱这儿吗?”

“啊就为了省两个钱呗。”傅磕巴似乎不以为怪。

谢瞎子说:“好,就算是这样,我再问第三句,这个老曹自从住进山东大院,他做过祸害大院乡亲们的事吗?”

贾云海点点头道:“嗯,是没做过,兔子不吃窝边草嘛。”

天月忙着,正好走过来也凑个热闹:“要我说,老曹叔不是坏人,是给日本人做事也是身在曹营心在汉。那年为办学我大姐被藤本抓进小衙门,别看曹叔他挺凶的,在小衙门,他一指头没动我姐。”

傅磕巴感到很奇怪:“啊就叫你们这么一说,这个人还挺神秘。”

这时,孙立武进来说:“你们还有心思喝酒,藤本失踪了!”

谢瞎子猜测道:“不会吧?也许是调走了。”贾云海故作神秘:“调走了?不可能,他要是调走,肯定会来大院说一声。”傅磕巴说:“啊就是不是不想干,跑了?”贾云海说:“那更不可能了,他干得好好的,跑什么?日本人抓到逃兵一点也不客气,咔!脑袋就搬家了。”孙立武问:“你说他到底怎么了?”贾云海说:“恐怕死了吧!”谢瞎子问:“你怎么知道的?”贾云海故作神秘说:“直觉,就是直觉而已。”

孙立武走了,剩下的人听了藤本不见了的事儿,似乎都很兴奋,一时不顾离去,继续喝酒。

与此同时,在庞奶奶家,天好绱着鞋,和庞奶奶拉呱。庞奶奶对天好说:“你要是再出门拿活,给我捎个大号的蒜臼子,要最大的,掂起蒜来狠啾啾的,过瘾。”

在山东大院里,夜晚各家都有不想让别人知道的事,这会儿在翠玉家,曹巡捕对翠玉说:“我要你买的那几样东西,都买到了吗?”“你放心,都买到了。”翠玉紧挨曹巡捕坐,手扒着他的肩膀说。

曹巡捕又慎重地追问:“人家没问你干什么用的?”翠玉说:“问了,照你说的,说我男人是修理电器的,买的时候也没让旁人看到。”

曹巡捕扭头看着翠玉,好一阵子,才说:“翠玉,跟着我干,你不后悔?”“死了也不后悔。”翠玉紧紧地搂住曹巡捕的腰说。曹巡捕十分动情:“翠玉,你是个好女人,我没看错你。”翠玉声音颤抖着问:“曹哥,那你为什么不娶我?”曹巡捕说:“我早晚会娶你,现在不行,我不能让你跟我再当一回寡妇。”

翠玉哭了,语意决绝地说:“曹哥,你就娶了我吧,再当一回寡妇我也愿意,就是死了我也愿意!”曹巡捕不忍心看翠玉那哭哭啼啼的样子,站起来说:“别胡说八道。下边小酒馆挺热闹的,我去看看。贾云海那张嘴我不放心,别让他惹出事来。”说着走出屋子。

曹巡捕出了翠玉家,来到小酒馆,贾云海还在议论藤本的事,他对大伙说:“刚才守着小立武,有些话我不好说,对你们说,藤本肯定是死了。”

曹巡捕说:“一大早,有人在马栏河边发现了一具日本人尸首,脖子有绳子勒的痕迹,舌头也被人割去。尸体腐烂了,看模样像藤本。”

贾云海更加神秘起来:“我说什么来?肯定是他!”

曹巡捕看大伙好像还有要议论的兴趣,忙站起来说:“你们喝得差不多就散了吧,这几天大衙门肯定有行动,嘴都闭紧了,别惹出麻烦来。”说罢走了。

贾云海说:“别听他的,咱喝咱的酒,今儿个我高兴,酒钱全免,我也陪你们喝一壶,天月,拿酒来!”

大家望着贾云海,不知道他这会儿怎么了,谁也不再陪他喝酒。听了曹巡捕的劝告,各自回家安歇。

2

日本警官藤本失踪的事儿,在山东大院里一传开,无异于小水塘落下块大石头,动静够大的,也免不了生出些奇奇怪怪的故事来。这天半夜,贾云海的小酒馆灯突然亮了,贾云海擎着一壶酒,在灯影下迈着醉步,他突然大叫起来:“咔咔咔……”正是夜深人静、家家熄灯睡的时候,经贾云海这么一闹腾,大院的人都被吵醒了,大伙不知道贾云海到底怎么回事,都从各自的屋里出来看。

大家看着酒馆里灯影下的贾云海,他一手擎着酒,一手挥着刀,嘴里不停地咔咔咔……庞奶奶走下楼,笑眯眯地看着贾云海在灯影里表演,高声喊道:“云海,时候不早了,差不多就行了,你还让不让人睡觉了?”贾云海在里面练得更疯了。

对贾云海颇为了解的傅磕巴小声说:“都别说话,我来治治他!”他面对小酒馆突然高声喊:“啊就,藤本警官啊,深更半夜的你到我们山东大院有什么事?找贾云海呀,正在里面练功呢!”小酒馆里的灯突然灭,贾云海一声不吭了。院里的人大笑起来。贾云海方知上当,突然恶狠狠地骂起来:“我日你姥姥的,想看我的笑话?以为我是孬种?好,我就是让你们看看,谁是英雄谁狗熊,今儿个晚了,我明天再告诉你们一个惊天动地的秘密,明天把这句话说出来,谁要是裤裆里兜不住自己的那泡屎,谁就不是爷们!”

第二上午,谢瞎子和傅磕巴来到小酒馆,天月照应着谢瞎子坐下来,三个老酒友又围着一张桌子喝着酒。

贾云海说:“昨晚笑话我了不是?”谢瞎子说:“老邻老居的谁笑话谁,多少年了,谁不知道谁呀?”傅磕巴说:“啊就是,谁没有喝多的时候。”

贾云海一硬脖梗一瞪眼:“放你妈了个屁,我没喝多,我就是咔了,昨晚我不是说了吗,今天我要告诉全院一个惊天的秘密,吓出你们屎来!”

正吹着牛,几个日本宪兵进来了。贾云海慌了:“你们……要干什么?”宪兵把刀架在贾云海的脖子上问:“最近,你的酒馆有没有来历不明的人?”贾云海吓得也磕巴起来:“没……没有。”

宪兵又瞪着绿豆小眼吼道:“有来历不明的人,必须向皇军报告,不报告,死啦死啦的有!”贾云海连连点头如捣蒜:“明白,明白,我们都是良民,一定报告!”日本宪兵走了,贾云海呆站在那里,像被钉住了,脚下湿了一大片。

天月惊诧地问:“二叔,你脚下怎么了?”傅磕巴一看,不留情面地说:“啊就尿了裤子呗。”大伙笑了,笑得不怀恶意。贾云海惊魂未定,一屁股坐下。

贾云海当众出丑,难以忍受,一拍桌子道:“笑什么?藤本是我杀的!你们知道吗?我这是遮人耳目!”

贾云海喝了一大口酒颇具英雄气概地说:“你们这是逼着哑巴说话!马栏河的尸首就是藤本的,我杀的。知道藤本的舌头哪儿去了吗?我把他的舌头剁成泥,和着黄泥烧成了我的尿坛子,就放在后院!”他又喝了一大口喝接着说,“这些日子,我天天晚上尿他,哎,你们说怪不怪?我半夜尿他,他的舌头还会说话,说日本话,这日本话咱听不懂。”大伙都用难以描述的表性看着贾云海,贾云海一不做二不休地说:“不信?不信你们跟我到后院看看!”贾云海领着众人走进后院,参观尿坛子,大院里的人都来了。贾云海指着一个泥坛子说:“看见没有?就这东西!”大家一阵惊呼。

贾云海指着院里的人说:“看你们的胆气!害怕了?怎么不笑话我了?笑啊!笑我尿裤裆?我裤裆里是尿吗?哈哈,我把你们都骗了,那是酒!不信?谁不信就钻到我裤裆里闻闻。”

天好怕贾云海做过了头不雅,忙说:“好了,二叔,都闻到酒味了。”

谢瞎子探根追地问:“云海,藤本也不是白给的,你怎么把他踢蹬的?”

贾云海卖开关子:“那一天晚上,我到马栏河口的发电厂溜达,藤本正殴打一个中国人。我一看,气不打一处来,就去管闲事,咔!上去就给藤本一个耳刮子。藤本一看是我,要和我玩命。我抽出裤腰带,往藤本的脖子上一套,背起就走。这一招叫背死狗!藤本在我背上蹬了蹬腿,哏儿屁朝梁了!我一看他死了,背到马栏河,咕咚一声扔河里了。”

傅磕巴不由得夸道:“贾云海,我是服了你了,你是咱们山东大院的这个!”说着翘起大拇指。贾云海说:“这件事,你们知道就行了,千万别说出去。”连翠玉也佩服道:“不能说,也不敢说。我的妈呀,谁想得到啊,咱大院里出了个大英雄,太了不起了!”

人们从小酒馆里回家,难免还要私下议论。天好、天月回到家里就还在说这事儿。天月认为贾云海是英雄,天好总觉得有点玄乎。翠玉和曹巡捕也同样在议论。翠玉说:“他说用裤腰带背了藤本的死狗,拖到马栏河扔了。”曹巡捕问:“你们没问问他,解下裤腰带,一手提裤子,一手背死狗,能成吗?”翠玉点着头说:“可也是,怎么都没往那儿想?”

议论归议论,但是贾云海信誓旦旦,说得有鼻子有眼的,不由你不相信,所以,山东大院的邻居们大部分人都确信贾云海是杀死藤本的英雄,敬佩的语言和行动立即出现。第二天一早,贾云海打着哈欠出门卸门板,突然愣住了。原来全院的人都站在当院,大伙都与他笑脸相迎,热情地打招呼。

楼梯口,庞奶奶掂着巨大的蒜臼子喊:“云海,我老婆子我买了个猪耳朵,请你上楼喝一壶,行不行啊?”贾云海抬头笑道:“哎哟,老婶子发话了,我敢不答应吗?”庞奶奶一招手:“那就上来吧,我这儿还有一瓶老茅台,一直没舍得喝,今天为你开封。”贾云海一边答应着,一边屁颠屁颠地上楼。大伙一字排开,恭迎贾云海目送他一步一步迈上楼梯。

贾云海到庞奶奶家一看,果然酒菜已经摆好,庞奶奶正在等着他。让座之后,贾云海也就不客气,喝将起来。庞奶奶和贾云海推杯换盏,喝得尽兴。

庞奶奶是美酒出真言:“云海呀,我活了一辈子,从大清末年开始,山东老家的义和团,红灯照,孙中山的北伐军,东北军的铁血爷们儿,英雄好汉打我眼前过的,数也数不清,你算是头份儿,你真叫我这七十多岁的老婆子开眼了!”

贾云海似觉受之愧,谦虚地说:“老婶子,你过奖了,我不就是咔了个小鬼子吗?”庞奶奶酒兴正浓,不禁追问道:“不止一个吧?还有,咔咔咔,你放倒的那三个宪兵呢?”

贾云海酒气攻心,说起话来自然活灵活现:“你说那三个?以前的事,你不提我还忘了,那几个放倒是放倒了,死没死我可不敢保,不过,就是活下来,命也不会长了,你想啊,那两个心口窝是肯定受损,那一个呢,就是活下来也没戏了,子孙布袋肯定散黄儿了,断子绝孙了!”

庞奶奶一个劲儿地夸赞着:“你呀,我还真没看出来,不光嘴里能过千军万马,手中也能耕云播雨,是个叮当响的爷们儿!”

贾云海又把一大杯酒一口闷了,顿时热血沸腾,响当当硬邦邦热血好男儿的豪言壮语也就顺口而出:“老婶子,我贾云海不是说大话,我胳膊上也跑过马,拳头上也立过人,现在也就是家里有老婆孩拽着,要不然,我早就到北边参加义勇军了。国家有难,匹夫有责,这话不光要说在嘴上,还要看行动!”

庞奶奶好酒并未醉心,她头脑清醒地劝道:“好,这是爷们儿的话,我愿意听。不过,有句话我可要对你说,你做的这些事,日本人知道了,那是要掉脑袋的,做了些什么,自己心里知道就行了,打住吧,别往外张扬了。”

贾云海倒也顺理成章地实话实说:“老婶子,不是我要张扬,是他们逼着哑巴说话,我要是再不说出实情,他们还真把我当成怕死鬼了呢。”

庞奶奶再次提醒:“你呀,见好就收吧,别再折腾了。”

贾云海又一番钢筋铁骨英雄汉的气冲九霄的铮言,铿锵有力地随酒气涌出:“折腾折腾也没什么,人活一辈子,不折腾点什么,也没意思。我贾云海站着是扇门,躺下是根梁,哪天倒下去,也是山摇地动,劈雷火闪。”

山东大院的邻居们真热情,出了贾云海这个英雄,人人觉得心气儿特足,不对英雄表示一下过意不去,夜晚,邻居们前呼后拥地来到小酒馆。谢瞎子说:“云海,老婶子的庆功酒喝得,我们的你也要喝!”翠玉说:“大伙凑了份子钱,一起来给你庆功。”

贾云海连连摆手:“你们,叫我怎么说好?多大点的事?不是叫我赶了个巧吗?我也是趁了他个冷不防,要是单个较量,我也未必舞弄得了他。”

傅磕巴诚心诚意地说:“啊就别那么说,你也就是胆子大,你不是英雄,啊就全世界也就没有英雄了。”

贾云海十分大度地说:“你们既然来了,我也不能赶走,咱可说好了,份子钱我不收,你们来给我庆功,就是给我面子,酒钱免了!”

于是大伙就在贾云海的小酒馆里为贾云海摆了一桌庆功宴,当晚尽兴而散。

3

庆功宴摆过,山东大院的老邻居们对贾云海这位杀敌英雄的敬佩之心总算有了表达,日子暂时归于平静。

这天下雨了,雨虽不大,倒也给屋檐下挂起了水帘子。

天好撑着雨伞从屋里走出来,收拾晒着的袼褙儿,幸好在窗棂子外,还没淋湿。她看见院里搭着棚子,贾云海正指挥两个油匠油漆棺材。

天好走过来问:“贾二叔,谁死了?”贾云海面无表情地说:“我家还有谁?我死了!”天好十分奇怪:“二叔,说些什么呀!你这是怎么了?”贾云海真情实意地说:“祸我已经落下了,被日本人抓去咔嚓了,那是早晚的事,再说还有小立武、曹巡捕,他们肯定要出卖我的,早做个准备吧。”

“二叔,这件事吧,你做得有点不周,要是你不说出来,谁会知道?”天好这才明白了,看着贾云海那有气无力的样子,心里不太好受。

贾云海这会儿情真意切,好像在留遗言:“唉,怨谁?你们要是不把我挤兑急了,我能说吗?说出去的话,收不回来了。也好,我要是死了,给你们活着的人打个样子,记住二叔的话,中国人不能像狗一样地活着!”

天好被贾云海的真情感动,不禁热泪盈眶:“别说了二叔,人家心里难受。”

贾云海仰天长叹:“唉,你要是难受,现在哭两声还行,到我真死了那天,我进了棺材里,你千万别哭,那样丢咱中国人的脸。”

天到黄昏了,阴天黑得早,夜幕已降临。山东大院被一派阴沉沉的氛围所笼罩,院里的棺材更衬托着说不出的凄凉。天好坐在门口纳鞋底子,曹巡捕回来,看到院子里搭的棚和棺材就问“天好,这是怎么回事?”天好忙站起来说:“大叔,屋里说话。”

二人进了天好家,曹巡捕坐在天好搬来的凳子上。天好对曹巡捕说:“贾二叔订了棺材,说杀了日本人,早晚是个死,早做准备,咱们救救他吧。”

曹巡捕冷冷地说:“自古都是杀人偿命,这件事,我可管不了。”

曹巡捕不帮忙,天好总是放心不下,趁着天黑,她来到小酒馆,给贾云海出主意。天好说:“二叔,你的祸惹大了,你为什么不跑呢?我还有点钱,给你吧,你快打张船票,往山东跑吧!”

贾云海到了这个程度,还要当煮熟的鸭子,嘴哽:“笑话,我怎么能跑?跑是什么东西?不是东西才跑呢!你记住了孩子,我死后,日本鬼子倒霉的那一天,你到我坟头上,你给我放两挂鞭听听,我要听听动静。”

天好真的没有办法了,眼里汪汪的,心里堵堵的,慢慢走回家去。

阴了的天又放晴了,太阳当头照,麻雀檐上叫,大院里似乎有了一点活气,只是那棺材叫人堵心碍眼。老邻居们指点着贾云海的棺材小声议论着。

正说着,孙立武走进大院,看见了大棚里的棺材,忙问“嗯?我走这才几天,谁死了?”贾云海从小酒馆里走出来说:“是我替自己预备的。”孙立武一皱眉头一挤眼问:“你不是好好的吗?预备这玩意干什么?”贾云海说:“我也不瞒你,你可以到大衙门报告,藤本被我杀了,我准备以命抵命!”

孙立武笑了,笑得阴阳怪气:“别闹了,我下了火车就到小衙门看了看,藤本好好的,才从日本国回来。”谢瞎子高声问:“你说什么?藤本没死?不可能!”孙立武说:“我骗你们干什么?他根本没死,你们都叫贾云海骗了!哈哈!”他这笑声就像猫头鹰叫。俗话说,猫头鹰上宅子,不死大人死孩子,太不吉利。全院的人望着贾云海,不知道该信谁的话。

贾云海怒斥道:“小立武,你胡说八道!藤本被我背了死狗,那是千真万确,不信大伙儿再到我后院,闻闻看,尿坛子是不是有人味!”他的声音已经明显缺少底气,轻飘飘的,如同蹦到岸上的鱼,最后挣扎着。

正在吵闹间,藤本走进院子,全院人目光一下子射向藤本,真正成了活见鬼。大伙木呆着,不知该说什么好。藤本笑着说:“啊,久违了,前些日子我回国,走得仓促,没和大家道别,失礼了。我刚回来,给你们带来了点礼物,一点心意。”说着给院里的人每人发了一颗日本糖,“尝尝,都尝尝。”

大家像傻了一样望着藤本,明白这不是鬼,是活生生的真人。藤本笑着问:“大家这些日子可好?”大伙面面相觑,人人觉得心里发毛,觉得这事儿太不可思议。藤本握着贾云海的手说:“贾,你最近买卖怎么样?你胖了。”贾云海木呆呆地说:“还好,还好。”

藤本一挥手:“你们忙吧,我还要到别的地方看看。”他走了几步,又回过头问:“嗯?谁家有了丧事?”贾云海硬着头皮说:“哦,这是订做的,手里有几个闲钱,给自己准备的。”藤本摇着头:“你们中国人很有意思,自己给自己准备棺材,不可理喻。”边说边走出大院。

藤本走后,院里像死一般地寂静,大家默默各自回屋。贾云海站在那里,像被钉子钉住了一样。事情如此有戏剧性,不能不对大院的邻居们产生影响。贾云海吹出一个五光十色的大肥皂泡,这肥皂泡太美,太罕见,让老邻居们惊叹不已。谁想到一眨眼这美丽的玩艺儿爆破了,一切子虚乌有。人们觉得受了戏弄,是不可饶恕的戏弄,这不是拿老邻居们当猴耍吗?

贾云海的小酒馆变得十分冷清,无人光顾。谁还故意再来听他吹牛呢?贾云海坐在角落里,抄着手,像个石头人。天月站在柜台后,忧伤地看着他。

天好来了,她关切地问:“贾二叔,生意还是这么清淡?”

贾云海喃喃地念叨着:“唉,丢人了,丢大人了,真是没脸活下去了,可以受小鬼子的欺负,可受不了老邻老居的白眼,比死了都难受啊!”

天好真心地劝说:“二叔,也没有什么,你不就是说了些酒话吗?给大伙儿道个歉吧,大伙会原谅你的。”

贾云海摇头叹息:“道歉?那不等于刮我脸皮吗?杀了我吧!”

天好说:“二叔,你说了些什么!有什么抹不开的?别不好意思,我领你去。”说着不由分说地拖着贾云海就走。

贾云海说:“好好好,我跟你去。”又回过头喊,“天月,今天大院里不管谁来了,不管老少,一律免费,就说我请客!”

天好是个热心肠的人,她了解贾云海,这是个好人,他爱吹牛,又特别爱面子,是那种死要面子活受罪的人。他是吹牛了,但那也不是有意耍大家,他这一吹,不是更激起大伙对日本鬼子的仇恨嘛,不是吹起了大伙的一片爱国之心吗?天好是真心想帮贾云海,真情实意地领他到各家挨门道歉。

天好领着贾云海到谢瞎子家敲门叫道:“老谢叔,我带贾二叔给你道歉来了。”谢瞎子说:“千万别让他进来,人家是英雄,给我道歉不是折我的寿吗?”

傅磕巴从窗户里看到天好领着贾云海来了,赶忙插上门。天好敲门,傅磕巴不开门,他说:“啊就你一个大闺女,不方便。”

天好要到楼上去找翠玉楼上泼下一盆水来,淋了贾云海一身。天好说:“嫂子,我和二叔到你家坐坐?”翠玉说:“千万别上来,嫂子名声不好,别坏了贾二哥的英名。”

夜深了,一家家的灯火灭了。贾云海和天好坐在楼梯上,贾云海泪流满面地说:“天好,我是瞎活了大半辈子,活得连翠玉都不如啊!”天好耐心地安慰着说:“二叔,大伙心里一时有些气,可以理解,慢慢都会原谅你的。回你的店里去吧,商量商量怎么办。”

天好陪贾云海回到小酒馆,贾云海坐在那里唉声叹气。天月递过一杯水来说:“二叔,喝口水,看你上火上的嘴都起泡了。”贾云海垂头丧气地说:“唉,把人都得罪光了,活不出人样了,都是我自找的。”天好说:“二叔,谁没个说大话的时候?以后管管自己的嘴就行了。”贾云海抽着自己的脸说:“我这叫脸吗?屁股!谁也不待见的臭屁股!”

天好想了一会儿说:“二叔,你摆一桌像样的酒席,我和天月出头,请邻居们来坐坐,你认个错,把话说开就好了。”贾云海满面愧疚地说:“好吧,花钱我不在乎,可就难为你姐妹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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