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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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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家彬说:“那不太抬举你了吗。”

  车上有人开始不满地议论起来。

  “太不讲理了。”

  “真给首都的人丢脸。”

  “问问他是哪个单位的。”

  那小青年一躬腰,拉出拳击手的架式,龇出一嘴像海豹一样的牙齿:“干什么

都想试巴试巴是不是”

  其实他那像是在大烟灯旁边耗干了精气神儿的坯子,就连贺家彬这样的儒生,

也能掐住他的脖子。

  有人出来调解了,“算了、算了,都少说两句得了。”拽着那小子的胳膊往车

厢的另一头走去,他也就聪明地就坡下驴了。

  这时,那女人倒又来了劲:“让大伙瞧瞧,啊,这就是北京人哪,北京人有什

么了不起……”每说一句,还“叭叭”地拍两下巴掌。

  人人都开始厌烦地咂着嘴。

  贺家彬觉得也许自己管得多余。现在人们变得那么容易动肝火,好像人人肚子

里都憋着一股气,没准让他们痛痛快快吵上一架反而更好几乎是同一个场景的重

复。屋子里,有儿子刚刚呕吐过的酸腐味道,地板上排列着水盆、便盆,东一只西

一只的鞋子,甚至还有饭锅。桌子看得出许久没擦了,上面凌乱地放着装药的纸包

和瓶子,还有大大小小,花色、式样不一的杯子,像万群的生活一样,永远配不成

套。方文煊认出,挂在窗上的花布窗帘,是万群年轻时穿过的一条花裙改制的,那

花布已经褪了颜色,就像眼前的她:疲惫、憔悴。她的生活依然过得杂乱无章。她

应该有人疼、有人照顾。

  可她一直没有结婚,难道她心里还藏着他有个小小的火花在方文煊的心里跳

了一下。哦,如果是这样……但愿……不,不应该这样。应该彻底地忘掉。他自私

吗喏,床上,儿子,睁着一双眼睛,漠然地望着窗外的一片蓝天。

  那是万群的眼睛,太过的俏丽,好像不该长在一个男孩子的脸上。

  孩子是不会装病的,他的体力一定消耗太多,不然不会像个老和尚一样,没有

一点欲念地躺在床上,不论他们说什么,他都充耳不闻。

  当他包在二尺多长的布包里的时候,方文煊抱过他。到现在,方文煊的胸口好

像还能感到第一次抱他时,那种软软的、温暖的、像抱着一只小猫或小狗的感觉。

而他从来没有拥抱过万群。

  万群坐在靠近床边的木椅上,那张椅子吱吱嘎嘎、摇摇晃晃。

  她的双手无力地放在膝头上。那双手,甚至比在干校时还瘦,一条条青筋突现

在手背上。方文煊从她那木然的、疲惫的脸上,猜不出她对他的到来作何感想。

  真的,他为什么要来看她呢当然,儿子病了,她在困难之中。

  可这里面有没有借口的成分呢刚才他心头闪过什么但愿如此,或不该如此

“接他出院的时候,怎么不打个电话给我,我那里有车。”

  不,早已没有当年在那阴冷、潮湿的小厨房里的感动和崇敬了,那感觉已被怜

悯和冷漠所代替。眼前的方文煊不再使万群觉得强大,相反,他比她软弱。就算她

给他打电话,他敢用自己的汽车,接她的儿子出医院吗不怕司机到处去说吗但

心里为什么还有一股永远无法了结的怨恨呢欺骗自己并不容易。没有爱也就没有

恨。再没有比情感更难理清的东西了。因不知掉人陷阱是倒霉,看见陷阱还往前走

是不幸。万群知道她应该不带任何感情地和方文煊讲话,但,她由得了自己吗生

硬和冰冷后面,是浓烈的怨艾。然而万群说出的,则是完全不同的话:“用不着,

有出租汽车。”

  “你抱不动他。”难得他说出这样痛惜人的话。

  “那出租汽车的司机很好,他帮我。”

  人不可以貌相,万群想起那出租汽车上的小司机。当她背上背着儿子,左手拎

着暖水瓶,右肩挎着一个鼓鼓囊囊、装着乱七八糟日用杂物的帆布书包从住院处出

来的时候,他正坐在小车里,用一把小刀剔着手指甲缝里的黑泥,悠闲地哼着邓丽

君唱的流行歌曲:你的一封情书叫我看了脸红心又跳,你的坦白热情叫我不知应该

怎么好,你的柔情蜜意好像烟云在我耳旁绕,你已经叫我为你朝思夜又想……

  偶然一抬头,看见了万群,他立刻从驾驶室跑出来接她,大背头一甩一甩的。

他说:“哟,师傅,我不知道就您自个儿,您该招呼我一声。”

  满嘴地道的北京土话,好像嘴里长的不是一根长长的舌头,而是个滴溜溜转的

圆球。

  天很热,小司机还是给他们母子把车窗摇上,在一般人的观念里,别管什么病

人,一律是不该着风的。

  万群搂着儿子坐在后座上,只能看见小司机油光可鉴的后脑勺和衬衣上挺挺的

硬领。

  比起小司机的那套行头,万群的一切都显得寒酸。帆布书包的背带已经脱线,

边角也已磨损。铁壳暖水瓶还是在干校的时候买的,铁壳上不但锈迹斑斑,有些地

方早已在那间阴冷潮湿的小屋里锈蚀成空洞。万群自己则是披头散发,身上不但没

有眼下一般女孩子的香水味几,还散发着一股汗酸味儿。儿子呢,一件棉织的海魂

衫裹着他瘦骨嶙峋的小身子,一副发育不全、营养不良的样子。这是他降生到这个

世界以来,第二次坐小汽车。但前一次他因为处在昏迷状态,什么也不知道,这次

他目不暇接地向车外张望,摸摸车门上的各个手柄,抠抠安在前排座位背后的烟灰

盒……

  情不自禁地用衰弱的声音小声地念起小时念过的儿歌:“小汽车,嘀嘀嘀,里

面坐着毛主席。”

  果然响起了两下喇叭:“嘀嘀——”然后小司机头也不回地说:“我绕个远道

吧,不多算您的钱,啊”

  万群一时没有转过弯来,后来才明白:“好啊,好啊,不过钱我一定照付。”

  小司机从鼻子里嗤出一声老气横秋的笑。心里想:“傻冒儿。”

  儿子问:“咱们的车怎么这么矮啊”

  小司机说:“因为你太沉了,把车轱辘压进车肚子里去啦。”

  儿子想了想:“不对,您骗我。”

  “这就对了,不能听人家瞎掰什么就是什么。”

  万群从小司机那没话找话的饶舌里,感到了他想为他们母子二人做些什么的好

意。

  到了家,小司机把大拇哥往胸前一摆,说:“师傅,您瞧我的,气儿都不带喘

的。”一口气把儿子背上三楼。

  等万群把儿子在床上安顿好,下来付车费的时候,他又在唱了:你的一封情书

叫我看了脸红心又跳,你的坦白热情叫我不知应该怎么好,你的柔情蜜意好像烟云

在我耳旁绕,你已经叫我为你朝思夜又想……

  万群感激他:“司机同志,谢谢你。”

  他不大情愿地直起身子:“嗨,您说哪儿去了。下次您用车再找我,我叫高占

和。”

  万群一直站在楼门口看他倒车。他呢,刚才的事竟像全没发生过,“呼”的一

下远去了。

  也许不应该拿小司机和方文煊相比。小司机是普通人,是把自己的一切欲念,

一切光明和庸俗的角落都掀给人看的普通人。

  他离万群更近。

  方文煊看到,万群那耸着的肩膀低落下来,有一口气悠悠地从嘴里叹出,眯着

的眼睛睁开了。她问儿子:“想吃点什么,晚上妈妈给你做。”

  儿子转过眼睛,盯着万群看了很久。万群知道,如果方文煊不在,他会搂着她

的脖子,在她的脸颊上亲一下。男孩子一到了略知人事的年龄,便觉得自己成了顶

天立地的男子汉,而男子汉是不可以当着别人亲自己妈妈的。他只小声地说:“酱

瓜。”

  万群觉得鼻子发酸。

  万群几乎恳求:“还可以有别的。”她巴不得他能够提出一个可以使她倾家荡

产的要求。

  方文煊走过来,终于抓到一个可以尽点心意的机会:“要什么,我去买。”

  儿子几乎是气恼也许还有点自尊地说:“就是稀饭和酱瓜。”

  儿童常有一种小动物般的直觉,他们会本能地区别危险或安全,真实或虚伪,

朋友或路人。

  他隐约地觉得妈妈比平日烦恼和不安,她在他眼里,忽然变成一个需要他保护

的小女孩。

  他想,那男人为什么不走呢他使妈妈不快活。于是他说:“妈妈,您煮粥吧,

我现在就想吃。”

  “哦,好的。”万群忙从门后拉出米口袋,又从地上拿起钢精锅。

  打开锅盖一看,里面还有剩面条。看样子那面条就好吃不了,什么颜色也没有,

好像连酱油都没放。现在又不是买不到东西嘛。方文煊想,要是他和她在一起生活,

他会替她好好安排一下。一时他竟呆在那里,想象着在那种生活里,万群会是什么

样子,他们的家会是什么样子……他需要一个人,而不是那个朝夕监视着他的、像

出卖过耶稣的犹大一样的妻子。然而他抗争得过这个社会的习俗吗人们会大惊小

怪:离婚干什么有个女人不就得了,何况,从实质内容来说,这个女人和那个女

人,没有什么不同。人们还会打出调解的牌子劝阻他;拿出组织纪律、党纪国法警

告他;拿身败名裂的后果吓唬他;拿“你到底是要政治还是要爱情”的问题逼他回

答。说穿了,那句话无非是这个意思:“你到底是要当官儿,还是要爱情”好像

爱情这东西,是和无产阶级的革命目标水火不相容的、资产阶级或是托洛斯基的纲

领,即或不是资产阶级或托洛斯基的纲领,至少也是政府官员绝对不应有的、一种

和吸大麻叶差不多的恶习。最后,所有的同志、朋友还会抛弃他……

  以方文煊的头脑他应该清楚,这一切冠冕堂皇的道理,不过是为维护封建道德

而涂上的一层共产主义道德的油漆。马克思主义已经发展到了这样一个辉煌的境地,

连它要消灭的东西,都企图拿它来保护自己。

  而方文煊恰恰不清楚这一点。就像贺家彬对万群常说的那样:“别看那些局长,

坐着汽车,出出进进,好像忙得不亦乐乎,其实他们清楚的时候不多,糊涂的时候

不少。”

  因此,方文煊时时陷落在不能自拔的痛苦里。他常常羡慕那些喝两盅烧酒便可

以闷头大睡,或是甩两把扑克便能忘形地钻桌子、刮鼻子的人。到什么时候,他做

人才能做得那么轻松和那么随便呢万群嗅了嗅锅里的剩面条,立刻皱起了眉:“

馊了。”她趿着鞋,叭哒、叭哒地走到厕所里倒掉了。

  好像屋子里没有方文煊这个人。他难道已经多余到了这种地步如果这便是一

种惩罚,方文煊原也应该接受。祥林嫂捐门槛任千人踩、万人踏以求来生,方文煊

愿意献出淌血的心,以求赎罪。

  他跟着万群走进厨房。

  看着万群拧开水龙头,哗啦、哗啦地冲洗锅子,又看着她在锅里淘米。这一切

声音和动作,都给他一种过量的感觉。

  “万群,请你原谅我。”

  “原谅什么!”万群停住了手,然后双手又不停地在淘米水里搅了起来。“我

们并没有过什么山盟海誓,你也没有应允过什么,有什么需要原谅的呢。”

  她并不回头,仍旧背对着他。他看见,两块肩胛骨,高高地隆起在薄薄的衬衣

下。

  “或者——谅解我。”

  哦,自然要谅解。人们对软弱的人,总是谅解的。

  万群忽然觉得有什么东西正从心底飞走,飞走!鸟儿一样。

  如对那远飞的鸟,她说:“你走吧。”

  方文煊开始忙乱地摸着口袋,嗫嚅了许久,才困难地说出:“我想,我应该留

些钱在这里,你也许会用得着。”

  “你知道我是不会要的。”

  当然!方文煊的手,尴尬地停在衣袋边上。

  “你走吧。”

  他走。

  他的手,抚摸着那棕色油漆剥落的门框。有一种感觉,这一去,他是不可能再

来了。这门框、门框里零乱的屋子,这屋子里的人将如同隔世,往事将如同发生在

另一个星球上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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