象江河决口,象雪山倒塌,象大地陷落,一个旧世界在轰轰烈烈的爆炸声中崩溃了。代表这个旧世界的法律、秩序、道德、伦理,以及一切的一切,也随着这个旧世界的崩溃而失去了自身的依附。崩溃带来了空前的混乱,带来了剧烈的骚动,带来了这个旧世界自身矛盾的最后爆发……
中国国民党输掉了这场以中国共产党为对手的决定其命运的战争,输掉了对一个幅员辽阔的文明古国的统治权,输掉了决定历史的又一个至关重要的机会。而历史,正是因为这场历时三年的国内战争,急剧揭开了新的一页。
在西严矿区,这一页历史的揭开,是以八千乡民向田屯、西严煤矿,向现代大工业的气势磅礴的进军为前导的。
新二十六师的最后撤退,造成了西严矿区政治权力和军事力量的真空,早已窥视矿区,并且善于寻找机会的乡民们,终于在新旧世界交替的空白中找到了夺回自己失去的一切的最好的机会,毅然决定,进军西严,占领矿区,把中国煤矿股份有限公司历年来积欠他们的权益、财产夺回来!中国煤矿股份有限公司所依靠的那个党国已经垮台,他们可以理直气壮地以这块土地主人的名义,和这家万恶的公司算算总帐了!自民国十年开矿以来,这家公司欠他们的够多了!现在,不把这笔帐算清,更待何时?!他们不怕即将接管矿区的共产党,他们知道,共产党是最主持公道的,共产党是穷人的党,不是富人的党,共产党是杀富济贫的,共产党到了矿区,也只能站在他们的立场上讲话。
最先想到占矿的,是北王村王氏家族的三老爷王广禄。王三老爷认定,新二十六师一撤,国民党在西严矿区就算完蛋了,中国公司势必也要跟着完蛋,所以,得当机立断,赶快下手,为族中兄弟爷们抢下一块地盘。这许多年来,因开矿的关系,北王村的土地塌陷了两千多亩,如若不抢下一两座出水大井,这惨重的损失就没法弥补了。族中几个上年纪的长们一议定,全村老少爷们都动了手,连夜往西严镇上赶,路上打着灯笼,挑着火把,仿佛赶大集一般热闹。
北王村一动,矿区周围十几个村寨全动起手来了,而且,颇有创造,有的村不但出动了全村的青壮年男人,连老婆、孩子、大骡子、大马、拉车的叫驴、成群的牛羊,全给赶来了,好像游牧部落的大迁移。
西严矿区陷入了空前未有的混乱,一群群绵羊“咩咩”叫着,把西严镇以经纬编号的街巷挤得插不进脚;一头头叫驴,甩着蹄儿在煤矸碴铺就的街面上撒欢;一匹匹大骡子、大马对着西严矿大门引颈长嘶。原本就灰蒙蒙的小镇子,愈加肮脏不堪了,充斥在空气里的,除了原本就有的煤尘、烟灰、浮土,现在,又夹杂了农民弟兄的汗味,骡马驴羊的尿味,以及许多说不上来的骚臭味。一时间,这弹丸小镇的热闹气氛,决不亚于任何一个大都市。
对这气势磅礴的进军,中国公司矿警队和工人护矿队全力进行了阻挡,而且,这阻挡最初是有效的。田屯、西严的各个矿门关闭了,护矿河上多年没拉起过的吊桥拉起来了,西严东大门的炮楼上甚至架起了机枪。他们也忍无可忍了,准备和他们的农民弟兄动点“真格的”了。
农民弟兄也不傻,他们一改往日动辄动武的恶习,几个大村的头面人物一商量,决定以柔克刚。他们先是亮开嗓门喊话,声称自己是共产党派来的,要矿警队缴枪投降。继而,又对工人护矿队喊话,说是工农本是一家人,一家人不打一家人。只要放下吊桥,打开矿门,两边即可相安无事,公司财产,可由工人代表和农民代表共同分配。
矿警队首先被唬住了,老老实实把支在炮楼上的机枪收了起来——他们可没有胆量打共产党,天王老子叫他们打,他们也不敢!接着,工人护矿队也软了下来,他们也不敢下令向农民弟兄开枪。工人护矿队和矿警队提议,要农民弟兄派代表进矿谈判。
于是,又是一场谈判。
不料,就在这谈判过程中,八千农民弟兄和他们的妻儿老小从四面八方涉水越过护矿河,扑进了西严矿内。
农民弟兄以不流血的形式占领了西严煤矿,而与此同时,围攻田屯煤矿的农民弟兄也发动了武装攻击,结果,被击退。在田屯矿吃了苦头的农民们听说西严矿门被攻开了,也转身扑向西严。
聚集在西严镇上的骡马、人群山呼海啸般往西严矿内涌,其场面,其声势,其规模,都为这块土地开矿以来所未有。这不是人群,这是可以吞没一切的大潮,是由一个决了口的江河里喷涌出来的大潮,是任何人,任何力量都无法阻挡,无法控制,无法疏导的!
这人的潮水大部分漫进西严矿内后,浩浩荡荡的牛车队、马车队排成几行乃至十几行,拥挤着、叫骂着,夺路进矿了。
这时,占领了西严矿内的农民弟兄已开始了对中国煤矿股份有限公司的大规模掠夺。各个户族,各个村寨,均选定了一定的掠夺目标,开始把自己那握惯了锄把子的手伸到了一台台机器上,拆卸他们认为是值钱的东西。自然,在金属物体中,铜是最值钱的。于是,铜瓦、铜棒、铜线圈,以及所有编造的机件全遭了殃。又有人发现,公司刚从英国进口的皮带运输机的皮带可以做鞋底,于是,三台还未启封的运输皮带,全被农民弟兄割开,分光了。
矿场上的煤,自然是要运走的。眼下,战争还在进行,许多煤矿都停了产,煤价看涨,煤只要一抢到手就是钱。于是,东、西两个煤场的小煤山成了农民弟兄争夺的目标。最先占领东煤场的北王村王姓乡民和小张庄张姓乡民为瓜分存煤大打出手。
最后一批涌进矿内,没捞到现时好处的人们,开始跑马占地。石家寨百十个棒小伙子在几个本村下过窑的老矿工指点下,占下了刚刚建成的三号大井,声称:这座大井归石家寨了,任何人胆敢靠近,一律格杀勿论!张家墟子的地痞张大头,往机器厂大门口一躺,庄严宣布:机器厂从此独立于中国公司,属于张家墟子了。不料,厂子里面的北王村王三老爷们已经捷足先登,他们往大马车上装了机器,把大马车驾到门口。王三老爷站在车上威严地对躺在大门口的张大头道:
“滚开!好狗不挡道!”
张大头宁可不做这好狗,非挡道不可,大喊大叫道:“王三老儿,从你老爹身上轧过去!”
王三老爷自不客气,驾车前行,硬是让马车的车轮碾过张大头的大腿。车轮沾着鲜血,驰出了机器厂的大门。
这年头,人命算他娘熊!死一个少一个,死一个,人类就少一份麻烦,世间就少一份喧闹,生活就少一份负担!王三老爷认定,这是非常年代的非常真理!
农民弟兄们这么一干,一些原本就属于农民弟兄之列的工人弟兄们也动开了手。不捞白不捞,人家捞光了,你想捞也捞不到了!工人弟兄们一动手,自比农民弟兄要高明得多。他们知道什么值钱,什么有用,什么东西放在什么位置,以及应该如何把它从那个位置上,用最省时、最省力的办法取出来。
里工工会理事长宋孟春宋大英雄,原本要阻止这场反抗党国的动乱的,一看阵势,知道阻止不了,于是,也毅然决然向真理靠拢。宋大英雄不屑于和那些机器打交道,他得弄点现钱准备拔腿走人,于是短枪一拔,带着刘绪金一伙,把几个大柜给抢了。不过,收获不大,黄鱼儿没见着,大头也不多,尽他妈不值钱的金圆券!……
然而,这块土地六十年的采矿历史,已造就了一代又一代以矿为生的血统矿工,这些矿工们对煤矿的感情,是农民弟兄们无法理解的,他们无论如何也不能容忍这种毁坏性掠夺,哪怕中国公司默认这种掠夺,他们也不同意!
在最初的一阵惶惑不安过后,一部分工人护矿队的队员们迅速联合起来,一面向躲在家里的贺绍基报告,请他出面阻止;一面自发地拿起武器,和瘟疫般充塞在矿区各个角落的农民弟兄作战。
流血冲突在煤场,在电厂,在机器厂,在土木厂,在公司大门口,在三号大井口,同时爆发。一时间,枪声四起,哭叫声一片。农民弟兄终于领略了工人弟兄的英勇反抗。
工人们在为自己日后的饭碗而战。
农民们在为自己到手的财富而战。
最终,工人们因人少势单,纷纷从各个战场败下阵来,农民弟兄们的掠夺又得以顺利进行了。
天朦胧黑时,农民弟兄已开始把一辆辆满载着煤炭、器材的牛车、马车往矿门外赶……
在这种情况下,贺绍基终于被工人们动员出来了,再一次为这场严重的动乱担负起自己应该担负的责任。
贺绍基原来是不愿出面的,当四乡农民潮水般涌进矿时,他就知道,中国煤矿股份有限公司的末日到了,他个人纵然有千头万臂,也无法阻止事态的发生与发展。而工农的纠纷,势必要象以往那样,酿发流血的冲突,他参与进去,无论如何都是不明智的。不管怎么说,他属于共产党不信任的富人的行列,最后产生的一切后果,都得由他和以他为代表的中国煤矿股份有限公司负责。他决不愿承担这不该由他承担的责任。
他决意不过问这场动乱。
然而,不行。那个西严地下党负责人刘继业刘同志,一口咬定:矿区之所以出现今日这个局面,是中国公司造成的,完全应该由他贺绍基负责!他若不出面控制局势,解放军进矿,将拿他问罪。
他不怕。他不打算等到解放军进矿,他准备立即离开西严,经徐州,去南京。
倒是机器厂的里工刘老窑,声泪俱下地劝说他,要他再为矿区的广大矿工做一件好事,无论如何,不能让四乡农民毁了矿井。刘老窑恳切地说,这矿井不但是广大矿工日后的饭碗,也凝聚着他这个总工程师的心血,他不应该放弃自己的责任。
在这位忠于矿井的老工人的劝导下,他才勉强同意出面收拾残局,向矿警队发出了武装护矿的命令。
接到贺绍基的命令后,矿警们的胆子大了起来,在工人护矿队的协助下,重新占领了几个大门,扼住了西严煤矿通往外面的一切要道,拉起了吊桥,切断了矿内乡民与矿外乡民的联系,将大部分已装满机器设备的牛车、马车拦在了矿门之内。
农民们发现这一严重情况后,已经来不及做出应有的反应了。贺绍基旋即命令矿警队和工人护矿队向农民们喊话,让他们明白:他们对自己的行动是要负责任的!不论是共产党还是中国公司,都不会容忍他们这种破坏和掠夺的。
喊话持续到黑夜,一直没有结果,专门为安全退出矿内的农民留下的小桥上,人影稀落。
与此同时,被切断在外面的农民们,又发起了新的攻击。公司矿警队和工人护矿队被迫予以还击。
是夜二十点十分,贺绍基提议,请矿内和矿外的农民代表到经理楼面谈,以期通过和平之手段解决面前的武装冲突。
农民们不予理睬。
二十点三十分,一位叫王绍武的青年农民带来了农民领袖们的口信,声称:可以面谈,但,地点要在农民们控制的机器厂。
二十一点五十分,贺绍基和刘继业亲赴机器厂,和农民方面派出的代表王三老爷、阮二先生谈判。
贺绍基首先声明:中国公司确曾在陷地问题上处理不当,以致激发眼前的这场动乱。
“但是”,贺绍基道,“这个问题,中国公司董事会一定会会同有关当局予以解决的!你们这样抢掠公司财产是非法的!中国公司过去没撤走,今天也不会撤走,即使什么人想撤走也来不及了。中国公司的和尚跑了,庙是跑不了的,希望你们能以大局为重,以工农的感情为重,不要酿发新的流血事件!”
北王村的王三老爷道:“这都是他妈的屁话!不是咱们解放军大兵压境,你们能这么老老实实认帐?你们不是把一切责任都推到日本人头上了么?今个儿,咱爷们得把这陷地的帐算算清楚!”
石家寨的阮二先生也道:“就是嘛!现在公司还没被共产党接管,产权还是你们这些资本家的,把帐一次结清也好!日后,共产党来了,我们乡下的老少爷们也好和他们好好共事。”
贺绍基痛心地道:“不管共产党哪天来矿,工人总要吃饭的!矿井,是工人的饭碗呵!你们是穷人,工人们也是穷人,我希望你们不要互相火并!”
“我们自然不想和工人弟兄火并。但是,矿上的东西,有工人一份,自然也有我们乡民一份!共产党的政策我们知道!共产党,是我们穷人的党,专门打富济贫,替天行道。共产党讲公有制,公有,就是大家都有一份!就是不谈什么陷地问题,我们今个儿拿走自己的一份也没啥大错!”
穿破马褂的阮二先生很会说,似乎对共产主义颇有研究哩!
刘继业刘同志也研究过共产主义,心里认定阮二先生讲的不错,共产主义确实是那么回事。只不过“公有”也好,“打富济贫”也好,解放军没进矿,没宣布分配公司产业,自己就动手抢,那就出原则了。
刘同志义正词严地道:“共产党打富济贫不假,可共产党也不允许硬抢!共产党日后也得打土匪!我刘继业,就是共产党西严矿区的负责人!你们识相的,通通给我退出矿去!一切问题等解放军进矿后再说!”
那位研究过共产主义的阮二先生小眼睛一挤,笑了:“刘三狗子,你唬谁?你几斤几两,咱矿区周围五十里谁不知道?你是哪一国的共产党?你要算共产党,老爷子我,就是共产党的爹!”
王三老爷也道:“不要胡吣了!他姥姥的,大路朝天,各走一边,我们抢,你们也可以抢么!他姥姥的,何必要替这个姓贺的卖命呢?!”
刘同志急了:“我真是共产党!”
三老爷火了,拐杖往地下重重一顿:“三狗子,你再说是共产党,我就叫兄弟爷们扒你的皮!你他姥姥的纯粹是有钱人的走狗!”
居然没有人相信刘继业刘同志是共产党!这不能不使刘同志大为失望,大为愤怒!这他妈的是怎么回事呢?这帮小子是真的有眼不识泰山,还是装模作样,以歪就斜?不行,得给他们一点厉害的看看!
“我再说一遍:我,刘继业,是中国共产党西严矿区负责之人!中国煤矿股份有限公司矿警队,现已在我掌握之下,我代表中共西严矿区支部,命令你们凌晨以前退出矿区,否则——”
阮二先生抖抖衣袖,笑吟吟地问:“否则便怎样?”
“否则便打!”
“好嘛,三狗子,咱们就打打看吧!你们他妈的有多少人马?能经住兄弟爷们一打?”
继而,王三老爷又对贺绍基道:“只要你们敢打,我们就奉陪!一切后果,由你们公司的反动资本家负责!由你贺烧鸡负责!姥姥的,到时候,我不怕你变成烤鸭飞了!”
……
谈判历时一个小时零十分钟,未取得任何进展。离开机器厂大门时,贺绍基已在仔细盘算着如何逃离西严的问题了。
他在这块土地上的历史使命结束了。
永远结束了。
是夜二十三时,西严矿门内外的乡民开始武装攻击。公司矿警队、工人护矿队和武装农民激烈交战,双方死伤惨重。午夜零时许,矿外枪声大作,间有炮声,矿外之攻势愈加猛烈,几个矿门险被攻破……后来始知,此时,矿区已被中国人民解放军包围,正欲逃亡的贺绍基陷入绝境……